張睿,詩人、作家,現居蘭州。
聽到老王去世的消息時,老王已經去世一個多月了。
不幾日,我在書店看到了老王的遺著《莊子傳》。書的裝幀典雅精美,我想老王是不會不喜歡的。而老王此時是長眠在家鄉的泥土裡,業已超越了他自己的這份榮譽,也超越了我的哀傷。
生命的遽然殞落,笑容的突然凝固,好似是和我們不經意的活人所開的一場大玩笑。我怎能相信老王真的離開了我們?我怎能釋然於老友音容的徹底泯滅?
我心中的那個老王,仍然是去年冬天在蘭大,我最後一次見到的那個形象。當時他已臥床不起,高大的身軀瘦成細麻杆兒,腰眼一捅即閃閃欲折。他的人是憔悴得很了,然而精神仍好,依然看書,依然會笑,依然喜歡高談闊論——儘管是臥在床上。生的氣息如此明白無誤地從他的病弱之軀裡湧出,以至我毫不疑慮於他的康復。從那時到現在,我一直以為我們都在會心地等待著,又一次契闊談宴,又一次溫暖的追憶,大笑,和喑默。
王新民在興隆山,1985年5月。
老王,他是那樣一個生氣勃勃的民勤漢子。他的事業正處於上升階段。他正在著手創作生平第一本著作,——我們都理所當然地認為,這只是他一生學術業績的一個引子。
在蘭大中文系,他無疑是青年教師中根基紮實、實力不俗的一位,對於他在專業領域內的發展,沒有人能表示懷疑。作為學者,他謙和衝淡而不乏激情,吐納多方而不執守一隅,追求一種「重壓之下的優美風度」,快快活活做人,老老實實做學問。
在我們不安於室、去意徊惶的芸芸學子中間,老王不事聒噪的沉著努力,樹立了一面無形的旗幟;在我們落寞的文學城池裡,畢竟還有一些如老王這般堅定的戰士,荷戟拱衛著最後的淨土。
去年從春到夏,老王沉浸在創作的歡樂之中。老王頭一次寫小說,且一上手就是長篇文學傳記,且傳主是飄逸無比的莊子,這對於他委實是一次考驗。
老王極認真極重視,事先做了大量的案頭準備工作。老王曾說,莊子的文章,他是熟莫能詳;莊子的思想,他可如數家珍,然而要寫莊子,就須有莊子的功力。否則班門弄斧,寒磣,丟人。可古往今來文人墨客如莊子者幾人?照樣閃金爍玉翻雲吐霧放屁撒尿。權當獻醜拋磚,以為後者之鑑,以為普及讀物,亦不虛與莊老先生神交一場。
為了潛心寫作,老王搬出學校借寓段家灘,鄰接滿目翠,地偏宜靜思。作品的進展或快或慢,他的情緒潮起潮落。在寫作過程中,老王真正體驗到了那種複雜神秘、極具魅力的創作心態,他感嘆創作活動付出太多,表示此後決計洗手,但事實上老王內心自此已鍾情於斯了。
就在快樂的時光裡,痛苦釀生了。老王哪能料到,掩襲而至的病魔不但會奪取他的生命,還將葬送他脆弱的塵世之愛。暮春時分,他們夫婦未出生的孩子喪失了,這對他們是個不小的打擊;不久,老王體內的所有骨節開始造反。半書齋式的小家庭生活逐漸顯露庸常的真相,隔膜是不可能無的。隔膜被繁瑣的摩擦烘託而出病日漸加深,衝突不斷加劇,疾病輕易地撕裂了這場不幸婚姻的面具。
老王的身體垮得很快。後來,在經歷了一些噩夢般的經驗以後,他的精神也終於垮了。他最後的願望是扶著自己的靈柩歸鄉,將自己歸還給爹娘和故土。他選擇了自己的歸宿。
老王,他反正已從這座城市消失了,從我們忙碌緊張的生活中消失了。我再也不能在晃動的人流中發現那張熟悉的面孔,亦再未在人們翕張的口唇中聽到他的名字。他的來而復去的短暫存在恍若一縷幽香,僅存於少數人的記憶深處。在我們艱難的生與老王寂寞的死之間,除了暌隔的思痛,再沒有別的。也不可能有別的了。
在冬日蒼茫的白光裡,每每穿過人煙稠密之地,我就會超然地回想起老王,我親愛的朋友,至尊的兄長,沉睡於白樺林間或荒草坡上,肌體仍為病菌噬虐,而靈魂已得拯救,飄然追尋莊子的化蝶之夢。死亡消弭了生死之間的界限,陷我們活著的人於輕鬆的渾茫之中。
唯以此文紀念老王。老王名新民,享年28歲,一九九二年十月死於骨癌。
(1992.12)
王新民(右三)和朋友,1985年,興隆山。
想起來,老王離開人世已經十六個年頭了。
倘依轉生輪迴之說,他託生的那人也成長為少年了。十六年過去,我自己除了生一個兒子把他養大,白髮徒添、皺紋空增,什麼也沒做。倒是老梁(發芾,北大中文系1989年畢業)把一個搜狐博客舞弄得虎虎生風,一邊戟刺當局,一邊考據風華雪月,滋潤得很。
我們三個當年種種激動人心的設想,都成了空谷足音。上個月大學同學聚會,還有人問起老王。他們也是,至今猶記這個從蘭大來的研究生同學,一個開朗隨和的民勤漢子,排球場上的驍將,嗟嘆於他的英年早逝。
老王辭世時雙親猶在,白髮人送黑髮人,其痛可知,這麼多年過去,想必二老也已不在人世,與心愛的兒子團聚於九泉之下。
老王曾經的妻子,一位名叫匡少蘭的女人,偶爾會在街頭邂逅,但是我認得她她不認我,總是一扭身給我一個背影。其實我對她並無什麼看法,畢竟時過境遷,斯人不在,多少紅塵往事都付諸虛無。我只記得她是一個廚師的女兒,燒得一手很好吃的紅燒豆腐,每逢我們到段家灘他家租居的房子裡,她就給我們燒豆腐吃,從此改變了我對豆腐的成見。
我曾經代為捉刀的老王的遺著《莊子傳》,搬家以後怎麼也找不到了,使我遺憾了很長一段時間。
2008.
編者附記:
王新民(1964—1992.10.6),甘肅民勤東湖鎮人。1983年考入蘭州大學中文系,1986年考入北京大學讀文學碩士。1989年回蘭州大學任教。1991年完成《莊子傳》,次年10月6日患病在民勤去世。
有朋友讀了王新民的《莊子傳》,留意過該書後記裡的一句話:「我的朋友張睿,以小說家、詩人的眼光,對本書提出了許多寶貴的意見,其中第二章的部分段落由他捉刀,在此表示感謝。」
他們談起王新民,在由衷的敬仰讚嘆裡發出天不假年的唏噓,問我,《莊子傳》第二章的捉刀人——張睿是誰?
張睿,詩人,作家,甘肅古浪人,1984年以武威地區文科第一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大三時認識了到京讀碩士的王新民,交往甚近。1988年張睿畢業分配至蘭州,翌年王新民也回到蘭大。兩人沿續著未名湖畔的文學夢想,在蘭大校園和天水路上謀劃如何寫出不負才情的著作。
王新民比張睿大幾歲,張睿以「老王」稱之。老王去世,張睿寫了《紀念老王》。16年後,又寫了一段文字。懷念之情,依舊深濃。
(本文王新民照片由張致卿提供,大俠崔鴻偉修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