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紀晚期,當《馬可波羅行紀》在義大利風行一時時,在歐洲另一端,英國讀者們則開始閱讀另一部關於東方的故事,其流傳之廣,影響之大,幾乎與《馬可波羅行紀》不相上下,這部書就是《曼德維爾遊記》(The Travels of Sir John Mandeville)。
按書中所記,該書作者為約翰·曼德維爾爵士,生於英國聖奧爾本斯,1322年,他從英國出發,開始了他的東方之旅。途徑中亞、印度、中國,最後來到傳說中的祭司王約翰的國土,並由位於約翰國東海外的伊甸園回到歐洲。1356 年,在離開故土 34 年後,他完成了這部遊記,記錄下了自己沿途見聞。雖然比馬可·波羅的遊記晚出了近 60 年,但很快就被翻譯成了各種語言,成為了當時歐洲最暢銷的書,時至今日,其各種版本和手稿已達到了三百種,遠遠超過了《馬可波羅行紀》的版本數量。同《馬可波羅行紀》一樣,該書幾乎匯集了當時關於東方的所有知識,再一次激發了歐洲人對東方和中國持久而濃厚的興趣。
作為中世紀最為流行的一部非宗教類作品,幾個世紀以來,圍繞著它的價值和文體歸屬問題的爭論也一直層出不窮,毀譽參半。15 世紀,它被視為地理資料,被哥倫布等探險家引為實現環球旅行可能性的證明。17 世紀,著名的遊記探險作家塞繆爾·珀切斯(Samuel Purchas,1577—1626)將其作者譽為「世界上最偉大的亞洲旅行家」。而到了 19 世紀下半葉,人們逐漸認識到該書並非一次真實的遊歷記錄,儘管作者在書中再三宣稱這是一本原始記述,但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它不過是一本匯集編纂之作,其所敘述旅途故事的資料來源主要出自包括馬可·波羅、柏郎嘉賓、鄂多立克等多人在內的著述,特別是《鄂多立克東遊記》,書中關於中國的情況的描述基本源於此書。有的版本甚至將《鄂多立克東遊記》附於其後,並將兩部作品中文字一致的部分用斜體標出。於是,一時間,該書又被貶為剽竊之作,備受詬病。直至 20 世紀中後期,又重新被定位為「幻想文學」。持此觀點的貝內特認為,《曼德維爾遊記》一書「不僅屬於人們對未知世界探險的歷史,更屬於文學世界」,因為「從該書中我們不但能夠獲取知識信息,而且能獲得愉悅之情。該書不僅可與描寫東方的著述放在一起,而且可與那些充滿想像的作品、旅行浪漫故事及社會批評類的作品等量齊觀。換句話說,從一開始,該書就在美文學之列」。
時至今日,學術界的爭論已漸漸明晰,普遍接受的看法認為,該書是一部虛構的散文體遊記體文學作品,也是英國世俗文學中最早的散文著作,其作者曼德維爾爵士實際上是英國散文始祖約翰·比爾德(John the Beard)的假託之名,因為正是他「首次或幾乎是首次嘗試將世俗的題材帶入英語散文的領域。」18世紀英國文壇領袖詹森(Samuel Johnson,1709—1784)也曾將曼德維爾稱作「英國散文之父」。作為一個博學多聞的學者、醫生、語言學家及虔誠的基督徒,約翰憑藉著非凡的想像力,運用嫻熟的藝術技巧,用一條迷人的線索將收集到的各種各樣的資料、傳聞、信息重新加以整合,形成這部有著騎士傳奇風格的特殊的遊記文學作品,歐洲文學中的中國讚歌也由此發軔。
契丹與蠻子國——神奇富足的國度
和馬可·波羅等人一樣,曼德維爾按照當時歐洲人的習慣,將中國北部稱為「契丹」(Cathay),南部稱為「蠻子國」(Manji)。「契丹是一個美麗、高貴、富庶、商賈雲集的偉大國度。你會知道,那些商人有的來自熱那亞,有的來自威尼斯,還有的來自羅馬或者倫巴底的其他地方。他們由水路或陸路經過十一、二個月或者更長的時間來到中國。」至於「蠻子國」,則是一個「遼闊而強大」的王國,「算得上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們擁有最美味可口的食物,物產也最為豐富。因為它是一個美麗富強的國家,所以居住著許多基督徒和回教徒。在這裡有兩千多個富裕的大城市,這還不包括其他大城鎮,因為這個國家的富足,這裡的人口比起上印度其他地方要多得多。在這個王國裡沒有窮人也沒有乞丐。」
廣州是一座「比巴黎還要大」的城市,杭州也是「世界上最好的城市之一」,「這座城座落在一大湖之上,就像威尼斯。在城裡有一萬兩千多座橋。每座橋上都建有堅固而美觀的塔樓,裡面住著衛士,替大汗防守該城。」除了這兩個城市外,「這個國家裡還有許多美麗的城市,人們擁有充足的醇酒和食品,物美價廉。這裡還有各派宗教,及各派宗教徒的教堂,教堂裡還有巨人般高大的神像……」
此外,曼德維爾還對中國男人的鬍鬚、女人的小腳兒、以及獨特的捕魚方式等都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在書中都做了詳細地描述。他說:「男人們的頭髮和鬍子稀少但很長。而且,過了五十歲的男人幾乎不長鬍子,一根在這兒,一根在那兒,就像豹子或貓的須。在這片土地上居住著許多比其他國家更漂亮的女人,又因這裡的人都是白人,所以人們把這裡稱作阿勒班尼(Albany)。」「其國中女子則時興小腳。所以她們生下不久,就要將腳窄窄的裹住,使其無法長到天然的一半大。」「在這個城市(廣州),人們馴養一種叫 Loyres(鴻鵝)的水禽,讓它飛進水裡或河裡,直接從水中捕捉出大量的魚,這樣只要人們需要,他想捕多少魚就能捕多少。」
書中還不吝筆墨地描寫了一位富翁的生活,「該國有一個家資巨萬的富翁,他並非王公貴族,可擁有的土地和莊園卻很多,原因是他更加富有。他每年收繳的租子為 30 萬匹馬所馱載的五穀和稻米。因而,他得以依照當地的風俗習慣,過著極為尊貴奢靡的生活。每天,他得要 50 名漂亮的黃花少女時刻服侍他的起居,於夜間陪臥在身旁,並隨心所欲地擁有她們。他就餐時,她們每每要五五成對地為他端上珍饈佳餚,一邊奉上菜餚時還要一邊歌唱。然後她們要將餚饌分成小塊餵入其口中,須知他一向是十指不拈物,萬事不動手的,只是一成不變地將雙手擱置於面前的桌上。他蓄有長的指甲,故什麼也不能拿。該國崇尚留長指甲,任指甲長愈長愈好。」
儘管這些關於中國的描述都來自鄂多立克的遊記,但二者表現出的風格卻截然不同。首先,鄂多立克的作品採用了第一人稱的敘述方法,對旅途所經歷及其能夠回憶起來的事件事無巨細地一一加以記錄,缺少對材料的組織和選擇;而曼德維爾則採用了第三人稱敘事,刻意拉開與讀者的距離,並對材料進行了文學性的篩選和加工,比起鄂多立克苦行僧式的刻板、正統,曼德維爾則更顯得風趣、幽默,充滿了激情和活力;其次,鄂多立克在遊記中時刻不忘與歐洲比較,不時流露出一種排外的心態,那就是:雖然中國在很多方面都是世界上最好的,但在文化上卻仍然是落後於西方的異教文化,而曼德維爾筆下的主人公不僅是一個虔誠、謙恭的基督徒,更是一個眼界開闊、具有探索精神的時代開拓者,對不同文化更具包容性。
大汗的傳奇
曼德維爾在《遊記》中花費了大量篇幅塑造了一個擁有無限財富和權力的契丹最高統治者——「大汗」的形象。「大汗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君主,祭司王約翰也不如他偉大,更別說巴比倫的蘇丹和波斯的皇帝。無論是偉大、高貴、忠誠,還是富有方面,都無法同大汗相比,大汗遠遠勝過這些早期的王子。但他不信仰上帝,這有害無益。儘管他很高興聽到人們說起上帝,也很高興基督徒們住在他的行宮,如果有人願意成為基督徒他也同意,並不強迫每個人都像他一樣沒有信仰。」
但是,就是這樣一個不信仰基督教的人,卻被作者置於基督教文化背景之下,在聖經中為其家世及「大汗」這一稱呼的來歷找到了淵源。「故事始於閃(Shem),含(Cham)和雅弗(Japhet)——諾亞的兒子們居住在地球上。含是三人裡的反面角色,但他依然是最偉大最強大的,並且正是由於他的殘暴而得到最好的領土——在東方,被稱為亞洲的地方。」含的後代分成七支部族,在這七個部族中,最高貴最值得一提的是韃靼部。在韃靼人中間,「一個並不富裕的高貴的老人」指的就是成吉思(changuys),一天晚上,「成吉思做了一個夢,他夢見一個全身銀白的騎士,騎著白馬來看他。這個騎士是受上帝之託來告訴他,他將成為整個契丹的國王,騎士稱他為可汗(Chan),而那個被稱為可汗的老人將成為君王。」
在今天看來,這一演繹顯然是牽強附會、荒誕不經的,但對當時生活在基督教信仰中的歐洲人來說確是真誠可信的,因為人們無法接受聖經教義以外的任何知識,除非將它納入基督教文化傳統中。而從比較文學形象學的角度看,這正是本土文化對異域文化認同和歸化功能的體現。當一種異域文化進入本土文化的視野時,人們必然會自覺或不自覺用想像和虛構來彌補不同文化之間差異造成的疏離,而中國文化進入西方文化視野時,也遭遇到了這一基督教神話的改造。因為「比較文學意義上的形象,並非現實的複製品(或相似物);他是按照注視者的文化模式、程序而重組、重寫的」。
關於大汗奢華生活的描寫,曼德維爾則完全借鑑了鄂多立克遊記中的資料,不同之處則是前者的描述更誇張、更完美、更令人難以置信。「該城內(大都)大汗建有世上最雄偉華麗的宮殿。這座宮殿是任何人所想的最繁華最富有的宮殿。宮殿中和山上樹木茂盛,碩果纍纍。山的周圍是又大又深的溝渠,溝渠外是一個很大的水池。池上有無數野鵝、野鴨、天鵝、蒼鷺,讓人驚嘆。圍繞著這些大渠和水池的是布滿了各種野獸的那個大花園。因此大汗不出宮門,便可享受狩獵之趣。……宮殿處處雄偉而華麗。宮殿的大廳有 24 根金柱,牆上均掛滿名豹的紅色毛皮。豹是最漂亮的野獸,氣味宜人。有了那些毛皮的芳香,即能驅趕異味。那些毛皮如血一般鮮紅,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亮,令人幾乎不敢逼視。他們把這些野獸的皮毛看得比金子還要珍貴。……宮殿的中央有一個專為大汗所設的大甕,全是由金子、珍石和珍珠製成。在這個大甕的四角各有一條金龍,大匹網狀絲綢、黃金和大珍珠裝飾其上。大甕底部及周圍布有多道水管,每條水管裡都可流出香醇的御酒。」
「在盛大的宴席上,人們在大汗的桌子前擺上金制的桌子,還有金孔雀及其他不同種類的家禽。這些都是金制的,並被刻上名字。人們用它們來唱歌跳舞,一起擊打它們的翅膀,發出很大的聲音。我不知道它們是手工製成的還是用妖術製成,真是美妙絕倫,令人驚嘆。……諸侯及大臣們站在大汗的桌子面前,侍候大汗用餐。如果大汗不對他們說話便沒有人敢開口說話,只有吟唱詩人唱說笑話或做其他遊戲,慰藉聖駕。在大廳門口站著許多全副武裝的衛士,沒有大汗的命令,任何人不可進入大廳,但大汗的僕人們除外。
書中,據曼德維爾估算,大汗有 1 萬多個僕人和侍從,13 萬行吟詩人,15萬個雜耍者,超過 200 萬的士兵和 400 多個彬彬有禮、德高望重的醫生。讀到這裡,我們不禁驚嘆於曼德維爾誇飾的天賦,而他卻自信滿滿地沉浸在自己精心打造的大汗傳奇中,從不懷疑讀者是否相信他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