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證了香港黃金歲月的中國冰室,年底光榮結業了。
跨過半個世紀的中國冰室,全港歷史最悠久的冰室之一。它沒有華麗的裝修,但懷舊氣息相當濃重,任達華等老港星都是這裡的座上客。
以中國冰室為代表,香港的冰室以其懷舊的氛圍,常常成為許多香港電影常用的取景地,去沒去過冰室的人,脫口都能說出「九龍冰室」這樣的香港符號。
如今,冰室也隨著港片的黃金年代遠去了,但消失的又何止是冰室呢。茶餐廳作為香港的一張文化名片,幾乎每走幾步就能遇見一間。
但最早的時候沒有茶餐廳,只有冰室,它誕生於19世紀末的市井,不多見於繁華街道,而在街巷偏安一隅。
傳統的冰室不賣主食,主打冷飲搭配小吃,價格親民,來這裡的也多是街坊,喝茶看報,聊天八卦,特別有人情味兒。
有趣的是,香港冰室一直與香港的影視文化相契合,無數的港片港劇裡,冰室都是重要的會面場景,它甚至成為香港重要的飲食風俗和歷史文化的標誌性符號。
杜琪峯執導的電影《PTU》裡,幾個重要的場景都設在了位於旺角廣東道的中國冰室。
Loft設計,轉動的吊扇,綠色格子紋地板,烘託出了這部警匪片緊張、迷離的夜色氛圍。
也因為這部電影,中國冰室有了一個花名——PTU。
同樣是黑幫題材,電影《旺角揸Fit人》裡吳鎮宇的叻君則愛上了中國冰室的收銀小妹。
在電影《江湖告急》和《廟街故事》裡,中國冰室也是一個重要的場景。
不僅黑幫江湖,普通人的故事也常在中國冰室上演。《新不了情》裡,劉青雲飾演的阿傑便在中國冰室獲得了女朋友阿敏母親的認同,小人物生離死別的結局令人落淚。
任達華和中國冰室緣分最深,除了《PTU》,在《全職殺手》中,他飾演的刑警也是在中國冰室的二樓,敘述了他和殺手O的故事。
多年後,任達華又出現在了那個熟悉的位置,這一次他飾演的卻是恐怖片中窮困潦倒的中年人,一如那日薄西山的香港電影。這是古惑仔系列的延續,鄭伊健飾演的九紋龍曾是江湖中人,被打跛腳後退隱江湖,在九龍冰室當一名服務生。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你怎麼退出?
這部電影的取景地,便是麻油地廟街的美都餐室,它比中國冰室的歷史還要久遠,室內仍保留著上世紀的裝潢,牆掛的手寫餐單充滿年代感。
不僅是《九龍冰室》,包括《酒店風雲》和《廟街孖兄弟》等影視劇都曾在美都餐室拍攝。
時至今日,美都依然是香港本地熟客的喜愛之地,很多內地遊客也會專程去探尋打卡。
冰室對很多香港人以及喜歡香港文化的人而言,已經不僅是傳統風味這麼簡單,它更一種記憶和情懷,見證了香港一個世紀的世態變遷。
可惜的是,大部分香港冰室在上世紀90年代就關門結業了,剩下的也基本上轉型為茶餐廳。升級後,冷飲小吃是搭配品,簡餐、粵菜才是主打品。
畢竟時代不同了,生活節奏變快了,而且光賣小食怎麼應付香港攀升的租金呢。
曾有一組數據,截止2007年,香港以「冰室」名義運作的食肆只剩30多間,到現在更所剩無幾。
曾在電影《文雀》、電視劇《溏心風暴》裡頻頻出現的祥利冰室,早在2010年就宣布結業了,它營業的最後一天,很多人慕名前去緬懷,宣傳板上寫著「光榮結業」。
冰室被茶餐廳取代是時代的必然,但不管時代如何更替,總有念舊的人走街串巷去尋幽搜古一番。
如今更有一些茶餐廳打著冰室的旗號,通過做舊效果,試圖還原一個純粹的港派冰室店,借「情懷」的賣點招攬生意。
可很多遊客偏偏就好這一口,一些東西消逝了,可人們舌尖上的味蕾依然對著記憶開放,正如陳曉蕾在《香港第一》說的:
「香港的根基到底在哪?這些問題太大了,或許是由最微小的一點開始,往往是食物,一串魚蛋、一杯鴛鴦、某某鋪的糕點、某某店的招牌菜,而內裡其實是一份感情……」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是香港的飛速發展期,商業異常繁榮,商家們也紛紛為自家的店面做廣告,霓虹燈招牌由此在香港快速傳播開來。每當夜幕降臨,獅子山下成千上萬的霓虹燈管紛紛亮起,烘託了繁華熱鬧的夜生活。霓虹燈也從此和香港聯繫在一起,成為這座城市的視覺符號。
80年代香港的霓虹,Keith Macgregor 攝
那時候,一個霓虹招牌往往就是一個店的門面,甚至是一個地標。
譬如森美西餐廳的大型招牌,藍白的光在半空中勾勒出一頭奶牛,曾是地標性一般的存在;譬如妙麗的霓虹招牌,是孔雀開屏的形狀,看到它,人們就知道再往前走就是尖沙咀了。
森美餐廳的霓虹招牌 ,Herbert Buchsbaum 攝
香港的霓虹燈,或明或暗,或深紅或淺綠,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夢幻和迷離,甚至帶著紙醉金迷、曖昧文藝的頹廢氣。
王家衛及其御用攝影師杜可風偏愛霓虹,《重慶森林》裡的霓虹是現代都市的象徵,《旺角卡門》也反覆用霓虹燈來營造聲色犬馬的都市夜生活氣氛。在《墮落天使》裡,霓虹則是攝影師杜可風表達頹廢、曖昧的重要元素,也向香港之外的觀眾展現了這座城市迷離魅惑的一面。
杜可風說:「霓虹世界,是個眼花繚亂、華麗鮮豔的世界,是個稍有不慎就會跌足的亦幻亦真的世界。」
但如今,香港街頭五光十色的霓虹已經暗淡下來,逐漸被更便宜、更安全的LED燈取代。
從2006年開始,平均每年就有3000塊不合規定的霓虹招牌被拆除。過去20年間,這座城市的霓虹燈減少了90%,霓虹燈手藝也逐漸失傳了。
香港的視覺形態,由此也發生了變化。城市的夜晚依舊燈火輝煌,但霓虹閃爍的街面正在消失,社區的歸屬感也因此變淡了。
從科技上看,霓虹燈過時了;但在情懷上,霓虹永遠藏在記憶深處。TVB是其中閃耀的一張名片,很多內地觀眾隔著電視了解香港,港劇裡的港男港女,敢愛敢恨又獨立灑脫,誰人不愛香港?
只是如今港劇式微,帶著懷舊的心情,攝影師張一方走進了TVB清水灣電視城舊址。
這個曾經創造無數電視業顛峰的地方,滿載不少經典回憶,如今卻已經成為一片廢墟,被遺棄了整整16年。張一方說:「只有矗立在邵氏大樓前的『SHAW STUDIO』門牌,提醒著它輝煌的過去。」
邵氏興盛期代表的就是香港電影,香港電影就是邵氏,讓香港一度成為好萊塢之後世界第二大電影產地。
到了七八十年代,邵逸夫又致力於TVB,影響了無數人的日常生活。
黃金時期,邵氏網羅了一批優秀藝人和幕後製作人員,人才濟濟,神仙打架。如今的邵氏宿舍大樓空空蕩蕩,曾在此發生過的幾起自殺事件,讓這片廢墟蒙上一片猛鬼色彩。
當時上海商業銀行在TVB特設的辦事處,如今已是塵土密布,光輝不再。但若翻看《大時代》裡「五美」在銀行前的合影,依稀可見TVB當年的輝煌。
在大樓一個廢棄的攝影室牆上赫然出現「李國麟」三個彩色大字,以為是誰在整蠱,其實是李國麟老師的真跡。當時他接受專訪,背景太空白,就畫上了自己的名字。
大抵是當時就要搬離清水灣,所以他畫完就沒有人用油漆刷掉。只是如今,還有誰記得李國麟的名字呢。
對老觀眾來說,即使不是資深的劇迷,也能熟悉港劇裡的那些千年綠葉,背得幾句千年不變的臺詞段子。
「你餓不餓,我煮碗面給你吃。」
「一家人最緊要是齊齊整整。」
港劇中「一家人」的觀念和「珍惜現在,直面未來」的人生觀,影響的不只一代人。
可是現在,我們只能從逝去的經典中,重溫往日的舊夢。電影《歲月神偷》有句經典臺詞:在變幻的生命裡,歲月,原來是最大的小偷。歲月的變遷,讓許多熟悉的風景消失在我們的視野裡。冰室關門了,霓虹燈消失了,有軌電車稀少了,旗袍沒人穿了,港劇沒人看了……
我們終究與記憶中的那個香港,不告而別了。
還記得《歲月神偷》裡在風雨中搖曳的老屋嗎,電影的故事發生在深水埗,但主要的拍攝搭景是在永利街。
永利街是香港唯一一條還保留了上世紀六十年代特色的街道,排列著一幢幢保留著老香港回憶的唐樓,一直是港人與遊客的懷舊聖地。
那時候,永利街即將面臨拆除重建。很多市民包括《歲月神偷》導演羅啟銳和監製張婉婷紛紛出來呼籲保留唐樓,政府為了順應民意,才將之剔出重建範圍。
但其他很多舊物,就沒有永利街這麼幸運了。
如果以後我們只能從老港片、老港劇中找到它們的身影,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
電影《文雀》裡,念舊的杜琪峯讓任達華騎著單車背上相機,走街串巷去紀錄屬於老香港的美好。如今還有越來越多的遊客,懷著激動的心情,仿佛朝聖一樣踏上這片土地。
或許少了這些風景,我們的生活不會受到影響,但對社區的歸屬感一定會變弱,情感依附沒了,重建正在令建立了多年的人情脈絡土崩瓦解。
長達半年多的動亂,更讓人們看到了人與人之間和睦共處的可貴。
香港變了,又或許什麼也沒變。
從樓頂俯瞰旺角十字街頭,依然車水馬龍熙熙攘攘。
從紅磡遠眺維多利亞港的煙火,依然人聚人散生生不息。
從獅子山頂欣賞日落,雲捲雲舒,萬家燈火漸次亮起,這座城市的生活依舊繼續。
我們懷念香港的冰室,也許真正懷念的是那些時光悠閒靜好、街坊鄰裡熱情親近的歲月。
我們懷念香港的霓虹,也許真正懷念的是那個港片百花齊放、群星閃耀的黃金年代。
作為中國這片土地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們依然期待它再次煥發榮光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