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入抑鬱症的克洛伊尋求心理醫生保羅的幫助,沒想到卻愛上了保羅。幾個月後兩人同居。可是克洛伊逐漸發現,保羅對她隱瞞了真實身份……」這是豆瓣對歐容新作《雙面情人》的簡介。
一提起弗朗索瓦·歐容,影迷們就會想到那張帥氣的面容和那些驚悚的奇情,《雙面情人》果然又是一部「辣眼睛」的新作,欲望在外,心魔在內。其實歐容這些年並沒有沉溺於此,《雙面情人》之前的幾部作品,《弗朗茲》、《登堂入室》和《花瓶》,欲望驅動被放到了次席,尤其是《弗朗茲》,幾乎是在效仿哈內克的《白絲帶》,用一部「禁欲主義」的悼詞,來撫平戰爭的創傷。當然,這是時代背景的巨大差異,百年前的年輕女性受到傳統價值觀的束縛,所有的曖昧和好感都若隱若現,不像《花容》裡的伊莎貝爾和《雙面情人》裡的克洛伊,帶有強烈的探索性。這兩個角色,都由年輕的瑪琳娜·瓦科特扮演,兩年後的她,剪去了長發,凸顯了中性化的堅韌,這也是歐容一直在新生代演員中尋找的特質。
從去年的威尼斯到今年的坎城影展,相隔半年即推出兩部風格迥異的作品,歐容的創作力可謂旺盛。可前後腳上映的這兩部作品,依然沒有擺脫「時高時低,褒貶參半」的魔咒,《電影手冊》的「一分差評」和《當代女性》的「五分好評」並存。在法國影評人看來,《弗朗茲》的深情不舍,恰好襯託出《雙面情人》的縱情無度;觀眾也更有感於前者的悄然傷逝,而非後者的一味反轉。不過,把這兩部作品放在一起看,還是能發現歐容的創作慣性:雙線敘事,主訴視角都是女性,多次遊弋在兩個男性角色之間,感受替代者的欣慰,驚異於最後的「秘密」。甚至在兩部影片中都出現了博物館,從羅浮宮到當代美術展,從馬奈的《自殺》到內臟的雕塑,不過是把女人的心潮凝結成展品,給觀眾以巨大化的視覺讀解。
《雙面情人》一開場就是個驚世駭俗的特寫,直白得堪比凱薩琳·布雷亞作品,此處可借用經典女權主義劇作的名頭,也呼應了結尾處醫生揭示的謎底。片中克洛伊一直在探究自己的身體,精神壓力的根源,正是來自於對「雙生」的痴迷。她試圖通過異性交往和生育押寶來找到答案。但是與自己母親的隔閡,一直作為心結潛伏在她體內,克洛伊去「探訪桑德拉」的過程,就是這種童年陰影的具象化呈現。那個病床上形如枯槁的女孩,母親的咒罵,都圍繞著「雙胞胎」的假設:克洛伊的「假孕」惶恐,產下的並非是自己的女兒,而是從未成型的姐妹,這種原本只是生理學上的異常現象,被賦予了道德上的伴生關係。歐容在《新女友》的「性別互換」之後,探討的「母女」與「姊妹(兄弟)」的錯位,再次把家庭的倫常關係打亂,又重新組合了一遍。
科班出身的歐容,雖然師法的是莫裡斯·皮亞拉,對驚悚的酷愛卻延自希區柯克,亨利-喬治·克魯佐和夏布洛爾,在《雙面情人》裡的幾場探究欲望與身份的戲,氛圍渲染不輸前輩。然而,靠臆想來反轉前情,終歸是一種危險的敘事伎倆,假如無法像《穆赫蘭道》那樣做到夢境與現實一一對應,等觀眾猛然醒悟時,不一定會讚嘆作者的腦洞,反而會有種上當受騙的氣惱。《雙面情人》裡大部分場景和矛盾衝突都是寫實的,女主角提出了幾次質疑(譬如對於哥哥路易的存在性),觀眾打一開始也是懷疑的,但導演已經用細節來證明了真實性。臥室和酒後的情節很好分辨,女主角陷入了幻想,可到了接打電話時,客廳裡的弟弟,話筒中的哥哥,分明就是最正常不過的情感連續劇,然而到了最後,歐容依然告訴你:那些辯解和調查也是不存在的!通過結局來反推,整部影片中就沒幾處是真的,也就是說,克洛伊壓根就沒去過什麼路易的診所,更沒有被騙去餐廳,一切的一切,都是她上班時獨坐在椅子上的白日夢。
這樣的解釋太顛覆了,以至於某些邏輯上無法自洽,較真的影迷甚至會氣餒,歐容的水準本不該如此粗放。可片中那些鏡頭,卻又是如此精緻,克洛伊進入路易的診所時,大廳鏡子中的六個身影,隨著腳步融為一人,繼而升入螺旋狀的樓梯,歐容把剔除多重人格,深入內心的寓意,拍得極富韻律感。同十幾年前的《泳池情殺案》一樣,大量使用鏡子來剖析角色,除了常見的自我審視,還驗證了所謂孿生兄弟的「鏡像對稱」:路易是左撇子,保羅就是右撇子;路易髮際向左,保羅向右;路易粗魯野性,保羅冷靜溫柔……這一切都在最後的槍聲中被擊碎。崩潰的女人用子彈來決定情人——這場高潮戲看上去有些「狗血」,可想想《朱爾與吉姆》裡讓娜·莫羅也這麼幹過,保不準這是歐容在向新浪潮致敬。
「最令人傷心的是,人人都以為我是活下來的那個,其實活下來的是我兄弟,淹死的那個才是我。」這是馬克·吐溫調侃雙胞胎的笑話。此類題材早已被影視文學挖掘過,外貌上的相似和所謂「心靈感應」,被用來炮製各種懸念和誤解,就連「女病人同時愛上兩位孿生醫生」的設定,也曾被柯南伯格用在了《孽扣》裡。歐容則隱晦地轉化了女人的自主性,加入了「身體中另一個自己」的偏執,把性格上的分裂寄托在了男友身上,強化成了一遍遍的身體徵服。相比之下,傑瑞米·雷涅爾的表演有些遺憾,一人分飾二角,卻沒有期待中的出彩。路易和保羅的外表區分只靠髮型和眼鏡,性格上又處理得太極端,哥哥太霸道,弟弟卻又「愛妻」到尷尬的姿態,兩者都顯得不夠真實。為了強調片名中的「Double」,歐容幾乎給每個角色都設計了「孿生」的雙面性,女主(克洛伊/桑德拉),男主(路易/保羅),母親(現實中的克洛伊之母/夢境中的申克太太),就連心理醫生和婦產醫生都是同一人飾演的,演員表上的排列太整齊了,整齊的甚至有些刻意。而這種《穆赫蘭道》式的弗洛伊德對照,也造成了一個關於夢境和現實孰先孰後的疑惑:克洛伊假如不了解「吸收孿生細胞」的知識,怎會在夢中把灰貓變成了花貓?抑或整部影片不過是揭開了夢境的一角,玻璃窗外的那個女人,才是另一層夢境的開始?細思恐極。
文| 董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