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經記者 楊棄非 每經編輯 劉豔美
《三十而已》劇照,你能找到多少上海元素?
最近熱播的《三十而已》,再次點燃人們對「滬漂」這個群體和上海這座城市的討論熱情。
有網友說,這部劇就像三個並行的「上海女子圖鑑」。東方明珠近在眼前的北外灘江景豪宅,是對上海都市生活的無限遐想;高昂房價下,輾轉於不同租住房的窘境,又代表了多少「滬漂」的心酸。
散落在劇中的上海地標、上海話和上海人,無一不在強化故事所設定的城市背景。
有意思的是,「蘇州發布」微信公眾號開啟追劇「福爾摩斯」模式,認真梳理了劇中的蘇州元素,讓上海背景露出「蘇州製造」的馬腳。
女主上下班乘坐的地鐵居然是蘇州地鐵3號線
「蘇州發布」還總結稱,「期待蘇州持續『霸屏』大銀幕、小螢屏,因為蘇州的美,值得被更多人發現!」
這邊廂,蘇州極力想要抓住一部流量劇帶來的城市宣傳機會;那邊廂,上海卻擺出「實力拒絕」的架勢。
最典型的如上海本地媒體上觀新聞給出的評價:「景都是上海的景,可就是不覺得這是上海。」文章稱,「除了作為背景的城市風光,這些故事放在任何一個城市都成立得了,少了些這座城市特有的氣質。」
去年「五一」小長假,「初代網紅」蘇州突然翻紅。四天假期接待遊客453萬人次,不僅同比大增11%,旅遊熱度也迅速躥升至全國前三。
一條新聞可以說明當時的盛況:小長假最後一天,由於同德裡7號民居及翰爾園飯店門前聚集的遊客過多,當地政府不得不封閉道路,以維持正常秩序。上一個有此「待遇」的城市,還是被抖音捧紅的重慶。
吸引他們的並非蘇州過去「人間天堂」的美譽,而是此前爆火的電視劇《都挺好》——就像每個在社交媒體中口碑爆發的網紅店一般,劇中場景也紛紛進入打卡黨們的「拔草」名單。
《都挺好》劇照
作為一座傳統旅遊城市,語文課本裡的蘇州園林、周莊水韻,讓蘇州自帶流量光環,也陷入旅遊定位與宣傳方式老舊的問題。直到3年前,有關蘇州「一日遊」宰客的新聞仍然是當地旅遊最熱的話題。
2018年,當城市旅遊「戰場」升級至抖音等短視頻平臺時,有人發現:「蘇州作為一個久具文化底蘊的城市,卻出奇地沒有參與其中,遍尋抖音話題,和蘇州相關的更是寥寥無幾。」
儘管沒有趕上短視頻風口,但另一個新機會正等待蘇州發掘。
得益於上海影視產業外溢,蘇州成為江蘇重要影視拍攝基地之一。業內有個公開的秘密:為了更具性價比,一些劇組把類似東方明珠這樣的地標鏡頭掃完後,就會把大部隊拉到江蘇駐營紮寨拍「上海戲」。
一組截至去年3月的數據顯示,蘇州有176家影視企業獲發廣播電視節目製作經營許可證,佔江蘇全省4%。而蘇州電影產量上,2018年過審電影數量是2017年2.2倍,已成為重要的影視作品生產基地之一。
《都挺好》的帶動,讓本就頗具基礎的蘇州旅遊煥發「第二春」。
去年一年,「都挺好」幾乎成了蘇州熱詞。在今年初的開年「第一會」上,蘇州常務副市長王翔特別提及《都挺好》,表示希望蘇州在投資發展、幹事創業、生活辦事等方方面面能「都很好」。蘇州市委書記藍紹敏更將此上升為「蘇州都挺好」城市品質戰略。
當地媒體也樂此不疲「蹭流量」,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總結在蘇州拍攝的電視劇,宣傳的重點則從推介單個景點拓展到介紹蘇式生活……
如蘇州大學鳳凰傳媒學院副教授陳一指出,對過去「上車睡覺,下車拍照」旅遊方式的厭倦,讓遊客更想深入到大街小巷中,從細微處感受一座城市的真實狀態,影視劇取景地則提供了重要參考。
對於蘇州來說,影視劇中的「蘇州」,有助於重塑現實中的蘇州形象,從過去的「人間天堂」走向「美麗幸福新天堂」。
作為影視劇中的「資深明星」,上海卻苦劇中「城設」久矣。
1990年,一部萬人空巷的《渴望》,帶來上海影視形象的一次大規模「坍塌」。有人寫道,「劇中打扮精緻、頗有小鮮肉味道的落魄大學生王滬生,在小肚雞腸沒事找茬之餘,還上演了家暴和拋棄女主等重頭戲」,而「『王滬生』這個名字,已經足夠對上海人的自尊實現降維打擊」。
將上海搬進影視劇中的嘗試由來已久。有關上海洋氣、市井的形象,也在此過程中不斷強化,成為上海的城市標籤。曾參與多部上海題材影視劇創作的知名編劇王麗萍曾在採訪中提到,在近年來的電視劇中,過去鮮明的廣東、深圳元素似乎越來越淡化,而只有上海元素依然鮮明。
不過,每一次嘗試背後,總會掀起一次又一次有關「上海到底什麼樣」的辯論。
2014年上映的電影《一步之遙》就是其中之一。導演姜文透露,他們通過在北京造景,希望還原此前很少有人拍過的上世紀20年代的上海。
《一步之遙》劇照
對此,評論家朱其評價,「感覺就是一群北方胡同串子跑到上海玩南方浪漫主義……骨子裡還是『鬼子來了』村裡二柱子那點趣味」,「拍大都會文化的矯飾主義,他(姜文)這一輩子骨子裡沒有深入骨髓的日常文化感受」。
這種錯位感,在《三十而已》引發的討論中再度出現。
儘管不乏黃浦江景、靜安CBD等上海地標,但劇中呈現出的「上海氣質」卻並不能讓本地人認同。
有人指出,劇中展現的人物性格,與上海市民精打細算、「拎得清」的特質相左。「懸浮」的劇情下,上海只能淪為故事「背景板」,為了迎合某種既定想像而存在。
上海作家毛尖認為,在有關上海的「花花綠綠摩登敘事」背後,「摩登上海」完全可以是另一種樣態。即便是在「魔都」的框架裡,上海的內核中也還是有非常樸實的東西。
他舉了一個例子,「這跟上海飯店老闆娘一樣,她知道自己的醃篤鮮賣貴了,她會風情萬種地出來,倒上一輪酒,然後殷勤地關照服務員,用大家都能聽到的低音調,『送一盤水果撥伊拉』。這是上海摩登……外地人嘲笑上海人壞也壞不到哪裡去,不是真的因為上海人膽子小,是因為上海有這半狡黠半老實的傳統。」
由影視劇打造的形象,是營銷標籤,也可能是刻板印象。對於「老上海」來說,也需要新時代下,更貼近生活、貼近市民本身的解讀。
王麗萍曾說,鮮明的上海本土文化要不斷傳承,但也不應該是狹隘的。上海的人文地標需要努力重塑,而作為從業者,上海人的螢屏形象,「其實我們也一直在重塑」。
《三十而已》劇照
美國電影研究學者芭芭拉·曼聶爾曾指出——
電影誕生的同時出現了兩座城市,真實城市與電影城市。在影視行業愈加發達的今天,電影城市大有取代真實城市的傾向。
2006年,路透社曾報導一種「巴黎症候群」的出現。當時,到訪巴黎的日本人普遍出現了心跳加速、暈眩、呼吸急促甚至幻覺。診斷結果顯示,由於這些遊客發現巴黎並未擁有傳統劇情片中好萊塢式的浪漫,在電影創造出的巴黎想像與真實的巴黎之間無法協調。
《午夜巴黎》劇照
為何會出現這種現象?
曼聶爾分析,電影的類型化導致了符號化,刻意製造的符號化城市印象變成主流,電影中的城市空間逐漸脫離了其本身的含義。
對於那些期待利用影視劇進行營銷的城市而言,這無疑是一把「雙刃劍」。
蘇州不遺餘力「蹭流量」的背後,是影視劇「符號化」景點面臨的種種問題——由於在劇中亮相而吸引大量遊客的翰爾園飯店,再次登上熱搜卻是因為管理不規範;而靠「打卡」換來的「潮汐式流量和脈衝式消費」,不僅難以持續,還讓當地居民不堪其擾。
一時的增長也難為蘇州旅遊業解渴。2019年,蘇州全年遊客總人數13609萬人次,增速4.0%,兩個數據均低於重慶、成都、西安等風頭正勁的「網紅城市」。
城市更需要回答的或許是,通過影視劇,究竟需要打造一個怎樣的城市形象?
作家張悅然在討論中國的城市文學時曾有過困惑:與巴黎這樣「穩定的城市」不同,許多中國城市更加「處在變動之中,沒有附著,沒有形成一種獨特的文化」,因此,「感受到的東西往往是趨同的」。
事實上,不只是上海,更多的城市也意識到了問題所在。去年,以貴州為背景的《無名之輩》收穫當地好評,「血氣方剛」「又喪又猛」的小人物故事被認為是城市最貼切的解讀。
無論對於蘇州還是上海,也許這才是下一個《三十而已》最好的打開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