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述者
文丨叢培發
朗誦丨陳明
已經沒有人願意坐下來細聽老人的講述了。人們忙於經營當年戰爭所追求未來的安定、美好、幸福、歡樂日子,以淡漠擦拭不曾的經歷,處心於眼下超然自我的理想之夢。講述,於是成為老人最隆重的節日。
老人頭部在戰鬥中受過劇烈震蕩,昏迷一個多月後奇蹟生還,致終身眩暈頭痛,但沒有得到評殘撫恤。然而,他的記憶之山卻豎起一座明顯分水嶺,凡是與戰鬥經歷有關的人名、地名、部隊番號、數字、事件,無不脫口而出,歷歷在目,其他則支離破碎,零亂無序,難以入懷。這些戰鬥記憶的保鮮期,在老人心中一再延長,炮火下的鮮活生命,一旦得到觸碰,便由老人評書般的講述還原,一個個倒下的戰友重揚獵獵青春,一粒粒吐火的子彈回到喑啞槍膛,一場場激烈的廝殺上溯死寂戰前。
那天,受組織部門派遣,我來到老人家中,傾聽他的講述。這是一項帶有搶救性質的口述記憶保護工作,領導之前動員說,再不整理挖掘,我們就愧對人民,愧對歷史,愧對未來!
是個春天。上午陽光飽滿,驚蟄過後的膠東崑嵛山正孕育返青、吐芽,幽遠曠怡之中,清寒而略帶春意。村子建在半山腰,放眼望去,家家屋脊梯次前推,每一座屋簷下都懸掛著五味雜陳的故事,時間的日夜彈奏,令這些故事高亢或者婉轉,激越或者舒緩。老人的石屋坐落在村後最高點,如果是戰爭年代,這會是一個有利的阻擊點,也許更多沒有傾聽者的空落時光,老人無數次模擬過怎樣發揮有利地形,重溫一次次漂亮的攻堅戰、伏擊戰、殲滅戰。
老石屋的窗玻璃阻隔了清寒,只把陽光的春意請進土炕。老人坐在窗臺前,穿戴一新,乾淨的棗紅色舊炕桌上,擺好了樸拙素淡的茶壺茶杯,迎接期待中的傾聽者、老人心目中的貴賓。而我自知不是那一抹最稱職而高貴的期待。
陽光打在老人白 淨紅潤的臉上,濺起他心中沉靜遼遠的人生光芒,照亮了我,也照亮了一段揮之不去的烽火歲月。一個傾聽者,我有責任圍繞此次保護活動的主題,啟發老人攀登每一峰珍貴的記憶之山。但老人有說評書的底子,8歲時就能將聽來的《嶽飛傳》《五女興唐傳》等評書倒背如流,再加上青年時代這段經歷評書一樣曲折生動,他的講述便如一匹駿馬獲得草原,一頭藍鯨回歸大海,撒歡地狂奔,橫加阻止我於心不忍,也力不從心。面對這樣一位歷史老人,我只有尊隨。
老人簡直就是一位聯想豐富、思維跳躍的詩人。他能從《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中的一針一線,認識到泛指與所指的概念問題;前面說到自己上交撿拾某部的一個月夥食費,後面就清晰地報出下士、中士、上士,副班長、班長、排長的每月津貼;再到從此轉戰數地,部隊夥食費都由自己保管。----擔任流動「保險箱」,老人驕傲啊。
還有那次四尺多長的炸彈,將時年19歲的他高高抬起又重重摔下,是發生在舟山群島戰役前夕。而這場小股戰鬥剛剛打響,老人卻帶我到了朝鮮戰場,那裡的炸彈更大、更密集。少頃,部隊又開拔高密戰役,他們連隊將一棺材炸藥從二裡長的地道推進去,讓頑軍陪城門一起坐了「飛機」。
令人激動的是,淮海戰役開始不久的蔣樓之戰,他和班長聯手擒敵42人,榮立四等功,我正高興地準備向他表示祝賀,話還沒出口就讓老人一拍桌子驚了回去,他氣憤地說最少應該二等功。戰後,排長決定為他和班長每人申報二等功,結果許多新兵不知道數越小,榮譽越高,一直喊著要給他倆四等功,排長也不知裡面的原因,看大家都同意四等功,就這麼一民主通過,給上報了。
日過中天,講述正興。老人時而得意於自己是警衛連唯一一名戰士黨小組委員,又糾結於班長的某個決定沒有和他這個委員商討;時而聲音宏亮勇敢著某一次衝鋒,眼淚流淌懷念先他而去的首長、戰友;時而打開歌喉唱起解放戰爭、抗美援朝時期的嘹亮戰歌,懊惱於某次失誤影響了戰局的發展……眼前這位83歲的老戰士,儼然一位沙場點兵的將軍,把棗紅色的舊炕桌當成了前沿指揮桌,一著急就拍得山響,桌上的茶杯就一個勁上竄下跳,我的心也跟著上竄下跳,生怕杯子掉下來打碎一場戰鬥勝利,但杯子所幸沒有掉下來,戰鬥就一直打呀打,一直打到勝利,棗紅色的舊炕桌便一派喜色,紅裡透紅,共慶大捷。
七年的戰鬥歲月,七年的快樂記憶之旅,在老人脫下軍裝返回故鄉的留戀中謝幕,而我的傾聽也不得不就此打住,向老人握手,道別,道別,握手,感覺我成了開赴前線的戰士,親人與我依依惜別。
再遇帶我去採訪老人的村主任,說那天我走後,老人又找過她好幾次,詢問採訪的同志什麼時候還來,自己有許多不平凡的故事沒講完。再後來,盼望中的同志仍沒有出現,他就要求講給村主任聽,村主任便安撫他先回去,等有空去找他接著聽講。
我於是像欠了老人一筆債,時感不安。又過了兩年,心債未償,我只好把當年的採訪錄音找出來,重新聽了一遍,時長是一個半小時零三十一秒。
超短的時間之橋,又怎能架通一座記憶之山?而老人叫王從山,兩座山相逢,巍峨了一個時代的峭拔青峰。1929年5月,王從山生於膠東崑嵛山腹地新莊村,三年小學文化,1945年在軟棗林村參加民兵,1947年3入黨後參加原崑嵛縣解放軍縣大隊,4月在萊陽集訓後編入中國人民解放軍華東野戰軍二縱隊,先後在警衛連、特務連任班長、司務長等。1949年2月,華野改編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三野戰軍,編入第七兵團21軍某連。1953年1月參加抗美援朝,任104國軍直屬聯絡站通訊員等,1953年5月回國,當年12月復員返鄉。1955年4月至1979年間,先後任新莊村黨支部書記、村民政調解主任等。他性格幽默樂觀,善於分析問題、解決問題,處處發揮黨員模範帶頭作用,先後榮立三等功一次,四等功四次。至今仍喜愛軍事新聞、關注世界軍事格局、分析地區動蕩態勢。
請不要說這是一個最缺乏新意而枯平的結尾,除了傾聽和說出,什麼樣的色彩,能豔過青春浸染的熱血、戰火?什麼樣的文字,能高過穿越生命的槍聲、炮聲?高過老人不加掩飾修飾的講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