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詞牌《滿江紅》,不由自主地會想起嶽飛那首雄渾豪邁的《滿江紅》:「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裡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這首詞感染了無數愛國志士的心。
《滿江紅》的基調似乎都是雄渾悲壯的,南宋愛國詞人辛棄疾有34首《滿江紅》傳世,大多是抒發壯志難酬的悲憤。才子筆下的《滿江紅》是激越豪邁的,然而,巾幗不讓鬚眉,女性筆下的《滿江紅》也有一種別樣的情懷,王清惠、葉紈紈、顧啟姬、秋瑾等才女都曾填詞《滿江紅》。我讀過的第一首女詞人筆下的《滿江紅》出自南宋昭儀王清惠之手:
太液芙蓉,渾不似、舊時顏色。曾記得、春風雨露,玉樓金闕。名播蘭簪妃后里,暈潮蓮臉君王側。忽一聲、顰鼓揭天來,繁華歇。 龍虎散,風雲滅。千古恨,憑誰說。對山河百二,淚盈襟血。驛館夜驚塵土夢,宮車曉碾關山月。問嫦娥、於我肯從容,同圓缺。
女詞人能入宮成為昭儀,自然是才華橫溢的玉貌佳人,在太平盛世,即使入宮後君恩難常駐,也會度過錦衣玉食的一生。然而,生於亂世,佳人命途多舛。德祐元年,元兵攻陷了南宋都城臨安也就是杭州,王清惠與其他後宮佳麗不幸被俘虜,一起被押解到元大都。途徑北宋都城汴梁的一個驛站,女詞人不禁悲從中來,北宋被金國所滅,現在南宋又要面臨亡國之痛,自己離開南宋的都城不久,又到了北宋的都城,兩座曾經繁華無比的都市今非昔比,女詞人懷著一顆傷痛的心在驛站牆壁上寫下這首《滿江紅》。
王清惠曾經深居皇宮,她對皇宮的景物在熟悉不過,看到北宋皇宮早已今非昔比,她在首句說:「太液芙蓉,渾不似、舊時顏色。」這句詞化用了白居易《長恨歌》:「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不同的是,白居易筆下的太液芙蓉依舊像以前一樣美麗,只是物是人非,楊貴妃不可能復活。王清惠說太液芙蓉已經不是昔日的顏色,物非人非,一個宋朝、兩座皇宮均不同於以前,貌若芙蓉的自己如今花容憔悴,不像昔日那樣顧盼神飛,這更增添了一層悲劇色彩。此外,太液芙蓉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寓意女詞人要保持冰清玉潔之身,絕不肯受辱。
緊接著,女詞人開始寫昔日的皇宮生活,她和後宮姐妹們也曾在雄偉壯觀的皇宮蒙受君王恩寵,生活無憂無慮,幸福快樂。無論是任何朝代,只要是得寵的后妃,均會「暈潮蓮臉君王側」,陪王伴駕,無比榮耀。可是,這樣的歡樂是短暫的。女詞人與其他後宮姐妹的快樂終止並非失寵,而是來自戰爭。宋元交戰並非是突發的,因為後宮佳麗大多不過問朝政,不關心外面的事,所以對她們來說戰爭是「忽一聲、顰鼓揭天來,繁華歇。」很明顯,這句詞是化用《長恨歌》:「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美麗繁華的都城就被如狼似虎的元兵毀滅了,女詞人不僅憐惜宋朝的國土,也為自己和眾位姐妹的命運嘆息,她們此時面臨的險境與昔日的楊貴妃相似。
王清惠不是一個弱女子,她有才華有勇氣,用筆精簡,在下闕說:「龍虎散,風雲滅。千古恨,憑誰說。」面對元兵壓境,宋朝的軍隊潰不成軍,像「龍虎散,風雲滅。」一方面是元軍驍勇善戰,宋軍實力弱,即使有無數英勇的將士為國捐軀,也難以阻擋元軍;另一方面是南宋小朝廷醉生夢死,朝政腐敗,導致軍事力量不堪一擊。女詞人的心裡充滿亡國之恨,這種恨她無從訴說。「對山河百二,淚盈襟血。」宋朝兩百多年的基業徹底滅亡了,令女詞人泣淚成血。國都被攻克,宮室被虜,女詞人明白是長期奢華的生活導致這樣的悲劇。
寫完國家的命運,女詞人再次回到自身命運,「驛館夜驚塵土夢,宮車曉碾關山月。問嫦娥、於我肯從容,同圓缺。」身在敵手,她的命運不由自己掌握。難以入睡的她終於在這遠離臨安的驛館睡著了,夢中也是滾滾飛塵,她被驚醒了。曾經錦衣玉食的後宮姐妹們無法睡個安穩覺,天還未亮,就被催趕上路,宮車轆轆碾壓著一輪明月,也碾壓著她破碎的心。她不禁問月裡嫦娥是否和她一樣憔悴,一樣孤獨,一樣感到圓缺之苦。「月有陰晴圓缺」是自然現象,世事無常卻正如明月的變化,原本是有一定地位的昭儀,轉眼成了俘虜。身處逆境的王清惠抱著一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心,她寧肯選擇有骨氣的殘缺,也不要委曲求全的圓滿,她在問嫦娥的同時也表明了自己的心跡。南宋滅亡了,後宮佳麗自然要被送到元朝的後宮,這對看重名節的人來說是莫大的恥辱。王清惠最終沒有選擇進入元朝後宮,她請求出家當了女道士,號衝華。
臨安雖然被攻陷,其他地方的抗元鬥爭並未停止,王清惠這首《滿江紅》激勵了無數抗元英雄的心,同一時代的愛國志士和後世文人均寫過和詩,他們對王清惠或敬佩或同情,或抒發情感共鳴。抗元英雄文天祥寫了兩首和詩:
滿江紅
和王夫人《滿江紅》韻,以庶幾後山《妾薄命》之意
燕子樓中,又捱過、幾番秋色。相思處、青春如夢,乘鸞仙闕。肌玉暗銷衣帶緩,淚珠斜透花鈿側。最無端、蕉影上窗紗,青燈歇。 曲池合,高臺滅。人間事,何堪說。向南陽阡上,滿襟清血。世態便如翻覆手,妾身元是分明月。笑樂昌、一段好風流,菱花缺。
滿江紅·代王夫人作
試問琵琶,胡沙外、怎生風色。最苦是、姚黃一朵,移根丹闕。王母歡闌瑤宴罷,仙人淚滿金盤側。聽行宮、半夜雨淋鈴,聲聲歇。 彩雲散,香塵滅。銅駝恨,那堪說。想男兒慷慨,嚼穿齦血。回首昭陽辭落日,傷心銅雀迎新月。算妾身、不願似天家,金甌缺。
這兩首詞所說的王夫人就是王清惠,文天祥和王清惠身處同一時代,他敬重她的品格,同情她的遭遇,將她比作「分明月」、出塞的昭君和名貴的牡丹花姚黃,這朵牡丹很美,卻要被移根他處。王清惠的詞也進一步激發了文天祥的慷慨情懷,他要繼續為國作戰,維護金甌。被俘後的文天祥寧死不屈,一片丹心照汗青。
南宋末年文人汪元量寫了一首《滿江紅·和王昭儀韻》:
天上人家,醉王母、蟠桃春色。被午夜、漏聲催箭,曉光侵闕。花覆千官鸞閣外,香浮九鼎龍樓側。恨黑風吹雨溼霓裳,歌聲歇。 人去後,書應絕。腸斷處,心難說。更那堪杜字,滿山啼血。事去空流東汴水,愁來不見西湖月。有誰知、海上泣嬋娟,菱花缺。
汪元量曾經拜謁過監獄裡的文天祥,後來也出家為道士,曾和王清惠以詩詞相和。他南渡時,王清惠贈詩相送。汪元量最後卒於湖山,畢生之作主要是寫亡國前後事,著有《水雲集》和《湖山類稿》,時人稱讚這些作品具有詩史的價值。
明代遺民彭孫貽在明朝滅亡後閉門著書,拒不仕清,他寫了兩首《滿江紅·次文山和王昭儀韻》:
其一
曾侍昭陽,回眸處、六宮無色。驚鼙鼓、塵起漁陽,瓊花離闕。行在鴛啼鈴斷續,深宮燕去空翻側。只錢塘、早晚兩潮來,無休歇。 天子氣,宮雲滅。天寶事,宮娥說。恨當時不飲,月氏王血。寧墜綠珠樓下井,休看青冢源頭月。願思歸、望帝早南還,刀環缺。
其二
有客黃冠,請觀看、江南山色。謝家燕、烏衣春老,傍人宮闕。金縷堆鴉雲髻亂,玉榮上馬花翹側。恨半閒、蟋蟀費平章,秋聲歇。 紫氣散,朱崖滅。皋亭路,和誰說。縱鮫人無淚,桃花成血。心逐銜蘆沙塞雁,夢回蝴蝶宮牆月。嘆妾身、難補女媧天,東南缺。
文山是文天祥的號,彭孫貽筆下的王清惠王昭儀是一位才貌雙全、關心國事、心繫天下蒼生、痛悼亡國之苦、恪守民族氣節的巾幗英雄。
王清惠的《滿江紅》能令當時人與後人讚嘆不已,正是因為這首詞不同於普通閨閣之作,具有巾幗情懷和愛國精神。後來,我也讀過鑑湖女俠秋瑾寫的《滿江紅·鵑》和《滿江紅·小住京華》。
滿江紅·鵑
鶗鴂聲哀,恨此際、芳菲都歇。更何堪、剩綠含愁,殘紅如泣。香屑已無波弋貢,花魂欲作經年別。想夜深、寂寞小庭幽,聞哽咽。 舊臺館,餘苔碧;步曲徑,傷陳跡。只迷離衰草,亂蟲悽切。老我韶華春不管,妒人風雨愁將絕。問青天、缺月可常圓?空啼血!
滿江紅·小住京華
小住京華,早又是中秋佳節。為籬下黃花開遍,秋容如拭。四面歌殘終破楚,八年風味徒思浙。苦將儂,強派作蛾眉,殊未屑! 身不得,男兒列,心卻比,男兒烈。算平生肝膽,因人常熱。俗子胸襟誰識我?英雄末路當磨折。莽紅塵,何處覓知音?青衫溼!
鑑湖女俠心比男兒烈,她筆下的《滿江紅》悲壯深沉,有巾幗英雄的豪邁之氣,體現了一種覺醒和反抗精神。
在寫這篇文章之前,我想到的題目是「女兒情懷《滿江紅》」,重讀女性筆下的《滿江紅》,我將「女兒情懷」改成了「巾幗情懷」以表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