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兩個人做愛的時候,總是有四個人在看著他們,因為在這個極度親密和脆弱的時刻,過去的人物變得在場,而這四個幽靈又帶來了他們自身之中的幽靈.這也是如何一代一代它們回到了過去的海洋,甚至是更早之前。幽靈由此出場在在場的另一邊。
帕斯卡爾·奧吉爾:你相信幽靈嗎?
雅克·德希達:這是一個艱難的問題,首先你是在問一個幽靈它相不相信幽靈。這裡幽靈就是我。因為當下是在拍攝一個有點即興成分的電影,我被要求來扮演我自己。我感到我好像在讓一個鬼魂替我說話,它在扮演我自己,同時它又不知道這件事情。我讓一個幽靈操縱我的詞語,扮演我的角色。我相信電影是幽靈的藝術,是幽靈的戰爭。電影不無聊,因為這是幽靈回歸的藝術。這就是我們現在在做的。所以,如果我是鬼魂,並且相信我在用自己的聲音言說,正因為我相信這是我自己的聲音,不是別的聲音,而是我自己的幽靈的聲音。如果幽靈存在,那將是幽靈在回答你的問題,因為幽靈已在那裡了。對我來說,幽靈與對最原始未剪輯的形式的電影的愛交織,和精神分析中的一部分交織,它在二者之間。而電影相較於精神分析,更是一種幽靈的科學。弗洛伊德在整個一生都和幽靈打交道。
……(電話鈴響)現在電話就是幽靈了。
……你好,是。
……明天下午會有一個小規模的研討班,不對外開放,但是你想來的話也可以來,在四點十五分。下周三也有一場研討班,在下午五點…是的…是的…回頭見。
……這是一個我並不認識的幽靈的聲音,它可能會告訴我一個過去的故事。它來自美國並且說它認識一個我的朋友。當卡夫卡對知識的交流,通信,書信的討論,同時也可以適用於電話交流。我相信當今現代科技和遠程交流技術的發展,和任何科學和技術思想一樣,並有縮小幽靈的領域。我們並沒有脫離了幽靈的時代,相反我認為未來屬於幽靈。現代照相科技,影像編導和遠程交流術增強了幽靈的能力,幽靈越加地縈繞我們。可能這也提供了我們和它們喚起幽靈的機會,馬克思的幽靈,弗洛伊德的幽靈,卡夫卡的幽靈,美國的幽靈……甚至是你的幽靈。我這個早上才遇見你,但是我早已經通過各種幽靈的形象和你相遇了。所以問題不是我相不相信幽靈,相反我會說:』幽靈萬歲[vivre les fantômes]』,你,你相信幽靈嗎?
帕斯卡爾·奧吉爾:是的,絕對。當下,絕對。
斯蒂格勒對於《幽靈之舞》的評論總結
I. 未來屬於幽靈
在Ken McMullen的電影"幽靈之舞"中,德希達說道:「未來屬於幽靈",他將電影和精神分析牽扯在一起,甚至說『電影』相較於精神分析更是幽靈的科學,這裡他在描述的是『先於』我們的東西,在此引號意味著這不是一個時間順序,而是預先的[préalable]的條件。上世紀六十年代,德希達在《論語法學》中寫道,語言總預先地已是書寫。而如果語言總預先已是書寫,那麼生活總預先已是電影。
II. 機器的欲望
資本主義的核心已不再是提高生產力,而是贏得消費者的力比多的關注。亨利•福特開辦汽車工廠,開啟了消費主義的大規模生產模式;同時,電影工業同時在好萊塢開辦了第一個攝影棚。這兩個系統擁有同一種欲望的機制。並和泰勒式的集中生產有著曲折的聯繫。
當德希達說:「未來屬於幽靈」,將電影和精神分析聯繫在一起時,他拋出了『先於』的問題,『先於』總是以力比多的經濟為基底的問題。這一特定的經濟是心理精神的"影像編排",斯蒂格勒所描述的源-電影。源-電影同時也有著語言的源"書寫"特性,但還加入了電影的工業特性。電影具有高度的技術特質,要有拍攝的設備,廣播網絡,營銷播撒系統。龐大的電影工業已經成為了現代工業的核心,如同戈達爾所說的"二十世紀是電影的世紀"。並且:
『多少年來,漆黑的電影院裡,人們燃燒想像以溫暖現實。如今他們要報復,想要看到真實的眼淚和真實的鮮血。從維也納到馬德裡,從卡普拉到西奧德馬克,從巴黎到洛杉磯、莫斯科、雷諾瓦、馬爾羅……電影導演已經無法阻擋已經發生了二十次的報復。』
電影工業發展了一個世紀,到達了摧毀力比多的臨界。
柏拉圖說,書寫會損壞了人的記憶。德希達回應說記憶早就已經是書寫了,一直以來記憶就是技術的。書寫的記憶,技術的記憶,構成了生的記憶。而同時德希達也贊同柏拉圖對落入了智者之手的書寫的警惕。
同樣,我們也可以斷定存在生命的源'電影',在電影中有著心理、精神的源'電影',並且是欲望的核心。所以我們能說,電影能夠摧毀欲望,柏拉圖貶斥的智者在古希臘對於書寫的控制摧毀了城邦的知識,這是正確的。
今天,我們更嚴峻地面對這一問題。如果我們說'未來屬於幽靈',這就意味著未來是重複,被壓迫者的回歸,死者的重生,是虛擬化的…未來的問題有是本雅明說的時代錯亂的問題,是現象學中重現的問題。而知識只能通過回歸原始的驅力,被投射到未來。
III. 幽靈之戰
"被一個鬼魂縈繞,意味著記起你從來沒有經歷過的事情,意味著從來沒有成為當下的過去之記憶。"
未來穿越幽靈的戰鬥。西方總是認為只有一個精神,精神是一,是普遍的。一的精神史是幽靈之戰的形上學史。人力和社會都有力比多的經濟歷史,正像德希達試圖說明的,即使是列維·施特勞斯的『無書寫的文明』也有幽靈的精神的經濟,一神教以前的社會一直持續地被死者縈繞,對死者本名的遺忘中有書寫,而且就是書寫的源型。
這也是德希達所說的'幽靈學',今天幽靈學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新的戰鬥就要爆發,幽靈之戰是精神、圖像的戰鬥,是電影和影像編導的戰鬥,不過在這場戰鬥使用的是電影,電視機,電腦,和其它的電子系統。並且這場戰鬥的未來是力比多的未來。
IV. 驅力
力比多使得驅力社會化,產生一種聚合能,也就是亞里斯多德所說的phila,也就是人之間的友愛,社會的紐帶。
力比多使得我們內在的驅力,從其直接對應的物之中分離。這是現實原則(principal
of reality)之下的經濟過程。這給欲望的滿足帶進了差異的時間,也就是德希達所說的帶一個a的"différance"(延異)。
力比多會使得消費(大衛·格雷芬討論過,consumer的拉丁語原意為吞食,是直接地吞食慾望的對象)的物體成為了cult(崇拜)的物體。如果我和誰陷入愛情,或者對藝術作品、電影傾心,我將成為崇拜這一客體的人,我會將自己的未來投射到經由這個客體過渡的未來,在這個過程裡將此客體無限化,也就是說會幻想這個客體是無與倫比的,會認定客體的價值是無法計算的,這時候客體成了一個結構地,內在地奇異(singular)的東西。
當下的問題是理解資本主義如何轉化了力比多,並通過其剝削系統產生一種解體(decomposition)的效應。力比多投注的客體的價值應該是無法計算的,計算,通過計算的方式來實行剝削意味著毀壞力比多。摧毀力比多也意味著摧毀欲望,整個世界的視覺工業,已經摧毀了力比多的視域(horizon of libido),從此也摧毀了希望的邊界(horizon of
hope),並用一種絕望的邏輯(logic of despair)講將其替換。
這就是為什麼斯蒂格勒說"未來屬於幽靈"在目前實際上意味著"未來屬於恐怖主義"。
V. 鬼魂和幽靈
《幽靈之舞》中有一個在德州的休斯頓的一個場景,德希達在觀看這部電影本身的另一個場景,其中帕斯卡爾聆聽著德希達說話,德希達說"未來屬於幽靈",同時帕斯卡爾死了。德希達後來在和斯蒂格勒的《電視學》訪談裡說,他看到一個女人聽著他說"未來屬於幽靈",而現在她死了,所以她就是幽靈,因此她就是德希達所說的幽靈。這一維度說明德希達扮演了自己的角色,德希達在電影中已經扮演了幽靈。他已經在成為幽靈的過程之中了。
"你,你相信幽靈嗎?"
"是的,絕對。當下,絕對。"
我想到了費裡尼的電影Intervista中的Anita Ekberg,這部電影中的她扮演的是她自己在Dolce Vita中的角色,這個角色看著二十年前的自己在羅馬的噴泉前和Masroianni玩耍。那時候她非常貌美,是一個女神。二十年後,她沒有這麼美了,容顏衰老。費裡尼在Intervista中要求Anita Ekberg看著在Dolce Vita中的她自己,她在導演的指導之下表演,她作為一個演員服從導演的安排。但是實際上發生的情景是,她並沒有在表演,她是在看著Dolce Vita中的她自己,我們看到的是她自己,而不是Dolce Vita裡的角色。這是非常現實的,Anita Ekberg在觀看著二十年前的她自己,在此處電影的幽靈和她本人的幽靈之間,沒有區別。這是一個決定性的瞬間,當我們看到德希達在《幽靈舞蹈》中扮演他自己時候,所面對著的是德希達所描述的哲學狀況,對胡塞爾的第一存留和第二存留作出嚴格的區分的不可能性,對感知和想像,現實和虛構作出嚴格的劃分的不可能性。這都是同一種影像編導的,是影像編導使得人在某某條件下如何如何地表演。
當還健在的德希達在高等社會研究院和巴黎高師上課時,他的行動和在電影中表現的是一樣的,雖然形式不同。關鍵在於,他參演的是部好電影,還是爛電影,重要的是好電影和爛電影之間的區分,是好講座和爛講座之間的區分。問題不是我們是不是在電影和虛構之間的,我們從來就一直都在電影之中,問題是我們是身處一部好電影,還是一部垃圾電影。問題是明白德希達在他的電影裡有沒有圓滿地完成他自己的角色。如果德希達在《幽靈之舞》中的表演被高評價地接受了,那是因為德希達非常詳盡地思考了這些問題,他沒有在電影中扮演他自己的角色,而是在闡釋自己在電影中的角色。他是在一個特定的結構之中,闡釋這個結構,他通過籤訂合約接受Ken McMullen的電影裡的角色,扮演德希達籤名下的幽靈。他可以說這個結構,甚至其它,包括巴黎高師,高等社會研究院,伽利略出版社等等等等,都是『先於』他的。
VI 另一個場景
弗洛伊德關於幽靈的教誨是,幽靈不會顯現,幽靈只能回歸。這預設了過去的記憶,從來沒有以在場的形式顯現。德希達從他從事精神分析的朋友Nicolas Abraham和Maria Torok那裡聽到過一個基於弗洛伊德發展的哀悼理論。
在一般的哀悼中,人們的行動是將死者內在化,也就是說將死者納入他自身,這種納入也是對死者的理想化,理念化。哀悼使得死者被生者接收到。在不自然的哀悼中,或者錯誤的哀悼中,真正的內在化沒有發生,出現了Abraham和Torok所說的非肉身化'incorporation',死者進入了我們,但是沒有成為我們的一部分,他們僅僅佔據了身體中一個特定的地址。他們能夠說自己的話,他們能縈繞我們的身體,操縱我們的言談。幽靈閉鎖在一個密碼之中,這個密碼遺失在我們的身體內。由此我們成為了幽靈的墳墓,幽靈在此不是我們的無意識,而是一個他者的無意識。他者的無意識在我們的身體裡說話。
而因為這不是我們的無意識,而是一個他者的無意識,他會戲耍我們。聽上去很恐怖,但又時常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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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rci
白羊負責反對一切,負責反對任何一個
——雅克·德希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