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故人·第001篇——
寫於2017年
一直想寫一個身邊人物的系列故事,老胡無疑是我第一個想要伸筆的人!
事實上,很有三四年光景沒見著老胡了,但他那永不磨滅的「光輝」形象,一直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裡。時不時的,我總會和崔老師念叨幾句,不知老胡現在何方,做什麼營生,還跑不跑黑車!
最近一次見老胡,還是三年前那個異常悶熱的夏天。嶽父母帶著久病初愈的臭糖從東北回京,到京那天趕上自家車限號,崔老師說你打電話讓老胡跑一趟吧。
打通電話,一股粗糲的大碴子味夾帶著門牙漏風的純正東北口音從聽筒裡呼呼往出蹦,還是熟悉的語氣,還是原來的配方。講了接人的事,老胡一口答應。我說給100你看夠不夠,他說都是朋友,你看著給吧。
當天,我和崔老師先坐地鐵到北京站,從站臺上接了老人和孩子出來,老胡早已在出站口等著。
彼時的老胡,三十七八歲的樣子,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走路時略有駝背,上身黑體恤,下身一條灰白長褲,眼神黯淡,總是精神欠佳的樣子。
遠遠瞅見我們,老胡笑眯眯地用手摸了摸鋥光發亮的禿瓢腦袋,別小瞧,那裡面裝著的可全是東北人特有的生存智慧。
簡單寒暄後,老胡幫著拎了行李,領我們鑽進旁邊一條逼仄小巷。三拐兩繞,就看到老胡行將報廢的二手灰捷達。
車停的那叫一利整漂亮,右把手離附近的建築物目測只有幾毫米間距。停車位置還挺絕妙,熙熙攘攘的羊腸小道竟然來往不擋道,一看就是久經沙場的「老司機」。
回來路上,我倆在前排,老人孩子坐後面。右手抓著方向盤,左手夾著紅梅煙,這是老胡標誌性的駕駛動作。
常年煙燻火燎的手指看上去又黃又黑,車破攔不住人技術好啊,一路上小車開的嗖嗖滴,又快又穩,道上再堵,老胡總有辦法加塞擠過去。
和往常一樣,一上道,愛聽不愛聽的,老胡就直接開噴,一個勁和我嘀咕最近又在上馬什麼大項目,忽悠起勁時,扭過臉衝後排咧著嘴笑,黃森森的上齒正中,兩顆門牙豁然開朗,就像一排籬笆被倉鼠硬生生在中間齧出了一個洞。
老胡的門牙「脫崗」有一段時間了,一說話就漏風,據他自己說是喝高了摔倒磕掉的,崔老師則揣測是被她老婆給一拳頭幹掉的。
我問是不是這樣,老胡則當即閃爍,顧左右而言他了。
老胡是佳木斯人,比我大幾歲。到現在,我也沒搞清老胡的真實職業。他自稱掛著好幾個公司的副總,閒膩了出來拉客散散心,不指這個賺錢,但時不時的,小區西門排隊的一溜黑車裡,我總能瞅到他。
我們相識頗有淵源,2011年夏天,崔老師剛剛懷孕,身子弱,每天擠公交太累。在我的執意下,我倆每天打車上下班。每天早起,我先到門口攔車,到樓下接了她後先到光華路,爾後,我再到三環邊上坐幾站公交到亮馬橋。
計程車不好打時,就會打路邊黑車,一來二往,就和老胡混熟了,也湊巧老胡的兒子在光華路附近上幼兒園,每天早晚他都開車接送,載上我倆正好,彎脖子拉小提琴,兩全其美嘛!
和老胡商議車費,我們覺得長期的話,每天來回五十就可以了,畢竟正規計程車也就六七十,再者老胡也是順道接送孩子,有議價空間,哪知議了半日,少了六十他不幹,最後也就依他了。
每天早晨,老胡都很準時地到樓下接我們,副駕駛坐著他睡眼惺惺的兒子,先送我們,後送兒子,趕上限號、堵車,他總有辦法穿越一些社區小道準時準點把我們送達地點。
老胡的兒子長得陽光帥氣,提起兒子,他總是一臉幸福,總誇兒子天資聰穎。在培養孩子方面,更是不遺餘力,給孩子買最貴的玩具,報最貴的興趣班,費盡心思託關係進最好的幼兒園,無論多大的煩惱,一提起兒子老胡兩眼發亮,立刻跟打了雞血一樣。
提起兒子眉飛色舞,提及老婆則面有懼色,老胡一言一語透著小心翼翼!有段時間,老胡的臉上、腦門上總有新疤,據崔老師目測是母性上身肢體的傑作。他也直言不諱,說是和老婆幹仗被撓的。動輒標榜自己黑白兩道通吃、時不時揚言自己當年也是佳木斯一霸的老胡——我心中牛逼閃閃的東北漢子,竟飽受如此家庭暴力,太不像話。
接觸久了,我們便曉得老胡的老婆就在我們小區附近的公寓樓裡開公司,問及業務?老胡語焉不詳,我總看到他車裡放著招聘話務員的單頁,我揣摩可能是電銷,顧名思義,就是找一幫人給用戶挨個打電話,給第三方借貸,基金公司做渠道分銷什麼的吧。
趕巧有一次,還真見到他老婆本尊,很東北的一個女人,齊耳短髮,頗有姿色,年輕幹練,久經世故,說話客氣,但是隱隱中,那股子東北狐的精明氣場令人不寒而粟。
要顏值沒顏值,要才華沒才華,要本事沒本事……..我就好生納悶,平庸的老胡是怎麼追到自己老婆的?
老胡心裡藏著一個秘密,但是讓我給知道了。有一次他拉我去辦事,走到半路,他說要接個女孩,一聽女孩,我當然沒意見。
車子開進一片老舊小區,一個容顏姣好的女孩從路邊輕盈盈地上車,不言聲色地坐進後排,沿途一直安安靜靜。
老胡把她送到百子灣的一處公寓,下車時女孩也沒給錢,拉開車門就鑽了出去,老胡巴巴地看著她的背影,磨蹭了很久。
見我一臉茫然,老胡主動和我打開話匣子,女孩叫薇薇,安徽人,經常約老胡的車,有時薇薇晚上和朋友在外面喝多了,就會打電話讓老胡去接她。
老胡似乎被薇薇的青春範兒給迷住了,有一次薇薇過生日,老胡鬼使神差地送了一大束玫瑰,薇薇很禮貌地收下了,但是沒做更多表示。
薇薇心情不好的時候,也會把自己的故事說給老胡聽,不高興了還會衝他發脾氣,老胡還說薇薇坐車從來沒少給他一分錢,都是時間長了會攢一堆結。
初冬的一個傍晚,天氣有些冷了,我去附近的超市買東西,看到老胡在超市門口發傳單,看到我,他會心一笑,遞了一張單子給我,是關於少兒興趣班招生方面的,上面林林總總,繪畫、跆拳道、街舞、音樂,一應俱全,可能是省錢的緣故,傳單設計製作的又小氣又粗糙。
老胡兒子上課的街舞班經營不善停辦了,為了讓兒子繼續學下去,老胡自己開起了興趣班,和一般的培訓模式差不離,租個場子,剩下的就是聘師招生,精於算計的老胡和我板著指頭講培訓班怎麼怎麼贏利,聽他一頓擺活,心裡疑惑,看著他興奮,也只能假樣奉承,狠狠贊了他一番。
後來慢慢地從他嘴裡又套出話來,老婆的公司歇業了,空出的房間合同沒到期,索性做少兒培訓了…..
後來再坐車,培訓班的事老胡就不提了,問他老婆現今的發展業務,也含含糊糊,原來他說自己也是在這邊小區買的房,但是又改口說房早賣了,現在租房住。
2012年的5月4日,我記得很清楚,臭糖出生四天後起了黃疸,當時的民航醫院治不了,大夫建議轉院,趕上崔老師又要出院,我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在病房裡來回踱步,先是打電話讓朋友老馬開車送我和臭糖去軍區總醫院,另外又打電話讓老胡來接崔老師回家。
撂下電話,十多分鐘老胡就來了,幫著拎了一堆東西,送崔老師平平安安回了家,後來臭糖出院,又是老胡開車從八一兒童醫院給接回來的。
可以說,交通不便的那幾年裡,老胡是隨叫隨到,沒少給我們出力。後來我們有了車,又換房搬去別的小區,越發和老胡接觸少了。
路過原來小區,偶爾也能見到老胡,要麼圍在幾個鬥地主的黑車司機跟前指手畫腳,要麼一手夾煙,一手拿著雞毛撣子,俯著身,把自己的二手捷達撣得一塵不染。
去車站接臭糖那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老胡,問起以前的營生,他說早就不幹了,現在和朋友合夥在青年路口開大排檔,生意好的很,又說在山西開出了好幾個礦,讓我沒事就去青年路給他捧捧場,我笑笑,只能半信半疑。
我嶽父以前在金礦幹過,頗有興致地和老胡聊了幾句,老胡由此產生了錯覺,以為我嶽父是大富翁,下車時非要問我嶽父要聯繫方式,說是以後要找機會合作,我說你聯繫我就好了。
自那以後,隔個三五天,老胡就會給我打一通電話,問我嶽父願不願意投資,哪哪又有什麼好項目,剛開始我總是推諉,後來也只能實話實說了,此後,他也不再打電話了。
慢慢地,家門口開通了地鐵,出行變得越來越方便,周圍的黑車慢慢也都沒了,我也再沒見著老胡,忽一日到青年路,想起老胡,翻看手機通訊錄,不知何時,已沒了他的聯繫方式。
和老胡交往了幾年,搞不清他哪句話真哪件事假,但是,有一件事我堅信不疑——那就是薇薇明確無誤地拒絕了他,不再用他的車了——那是一個下著大雪的傍晚,老胡說這話時一臉的悲愴,趴在方向盤上,傷心得都快掉下淚來,還說要和我去喝酒,嚷嚷了一通,又沒了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