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紅雪
一看見蝴蝶在飛,就想起了父親。父親離開我們有七個年頭了。
光陰迅疾,帶走了那麼多日月輪轉的草木煙火,轟然盤桓的炎涼悲喜,而父親在我的心間,卻似緩緩升騰的雲朵,潔淨而縹緲,又似那振翅低飛的蝴蝶……
父親走時,正是中秋時節。而大興安嶺的秋天,斑斕中多了凝重,大風裡摻雜著悽冷。
其實,我們都管父親叫叔。16的父親和18歲的母親結婚一年就有了大哥,算命先生說,不能讓孩子叫他爸爸,得改口叫叔,否則「方」父親。於是,我們隨後降臨世間的6個兄弟姐妹,就隨著大哥,叫了他一輩子的叔。其實這麼稱呼,在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的農村,並不是什麼稀奇事,幾乎每個村子都有幾家。但,在懵懂中喊「叔」,還是感到有些彆扭,總覺得比別人矮了一頭。
可他畢竟是我的親生父親呀,有了他,我就有了根、有了大樹、有了糧食、有了草垛、有了羊群,有了山峰!
還依稀記得,是父親牽著我的手,把我送進屯裡的小學;是父親騎著自行車,馱著坐在車大梁上的我到鎮上趕集、到公社衛生院就醫;是父親和我一起在田間撒種、鋤草、收割……而上高中後,由於住校,我和父親就很少見面了。每次見面,他都是背著半袋子玉米大渣子,或是高粱米,面色悽惶地站在校門口,偷偷拉住一個同學,讓他把我叫出教室,把糧袋子放到我的肩上,慢慢從內衣兜裡掏出幾張皺巴巴的紙幣,塞進我的兜,然後,叨咕著「好好學習」,就蹣跚而去……
到一座城市念書,又到另一座城市工作,離開家的我,一直漂著。
遠離老家、遠離父親,似乎我和父親永遠隔著一座山,隔一輪明晃晃的月亮。
可那時年少輕狂,還不知道思念的痛苦,還不知道流逝的光陰如此迅捷,還不知道一個父親對兒女的牽掛有多深重。
當時間的車輪,碾碎了浮沉,轟隆隆把童年甩在往事的煙雲裡,我才感到一去不回的風景,是多麼彌足珍貴。
和父親在一起的最多時間,莫過於他走到生命盡頭的那些天了。那也是我最幸福的時日,守著父親,看他慈祥的笑,餵他奶粉、餅乾,想必我小時候,他也那樣餵過我;給他翻身、給他扇扇子,和他絮絮叨叨嘮嗑,好像有說不完的話……而此時此刻也是我最悲傷的時刻,父親躺在床上不能動彈,我感知到疼痛無時不刻撕咬著他的肉體、折磨著他的精神……可他忍著,不喊一聲疼,他忍住了一生的苦難、一生的漂泊、一生的悲喜……嬰孩似的不說一句話。這是父親告別人間的最後出演。
我和弟弟輪流握著他的手——我還是第一次這樣有力地握!這雙給我力量與愛撫的大手,如今乾枯、無力,好像秋後滯留在田裡的葵花杆。
我忍住淚,忍住瞬間的陰陽兩隔,為父親穿好裝老衣裳,看著他慢慢閉上眼睛、停止呼吸,停止了他六十九年的春起秋落……
父親呀,想想,您來山城呼中時,正是梨花飄雪、春意盎然,你惦記著四散在多個城市、鄉村的兒女,渴望繞膝那種的歡樂;而今,提早趕來大興安嶺的大雪,覆蓋了山山嶺嶺,倉促、潔白、寒冷……
父親走了,我從此沒有了父親,沒有了他含蓄的笑、沒有了那句「好好讀書吧,我砸鍋賣鐵也供你們念書」的狠話,沒有了圍坐一起吃飯的快意,沒有了領著我聽書的夜晚……父親,您走得很安詳。可我知道,您是為了不讓我們太傷心,故意表現出的一種從容,您是不想讓我們傷心……
頭七那天,當我和家人到殯儀館為您圓墳,我還是不相信您真的走了——您在我的心中,是那麼強健、那麼高大……那有力的大手,好像還在撫摸著我的額頭,他那慈祥的目光,仿佛就坐在我身旁看著我……可如今,父親呀,您卻住進一個小小的盒子裡了!
父親,兒子不能不哭!
在我童年的記憶裡,留存最深的有3樣東西:眼淚、酒和飢餓。
您和母親的婚姻是一場悲劇:念過6年書的您,在當時的村裡,可算今天的「大本」了,而一天書沒念的母親,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沒有共同語言,您內向,母親外向。於是,您選擇了酒水,母親選擇了淚水。
酒水,喝垮了父親的身體;淚水,哭壞了母親的眼睛。
可,這對在幼年都失去父親的少男少女,雖是包辦婚姻,在磕磕絆絆、吵吵鬧鬧中,走過了53個年頭。那半個世紀的風雨、半個世紀的牽手,壯大了我們這個家族——父生子、子生子……直到您有了外孫,一大家子擁有30多口人已是4代同堂。
可您在本應享受天倫之樂時,撒手人寰!
父親,我不能不哭!
人生最悲痛的莫過於送親人了。13年前,三弟媳因車禍,客死他鄉;大哥由於生意糾紛,曾被合作夥伴「綁架」、而我也在青蔥之年患上頑疾……家庭每經歷一次變故,你就蒼老了不少,可你都挺了過來,並鼓勵家人堅強往前走!
為了獲得本該屬於您的退休金,在天津靜海大哥和三弟處的的您,不顧舟車勞頓,回到您工作過的地方、也算是您的第二故鄉大興安嶺呼中。
這輩子您太不容易了,應該安度晚年了。為此,我和妻子給您和媽媽買了一處房子。那時,您還能夠獨立走動,儘管說話不多,可還能像往常一樣,坐在床邊,樂呵呵地聽我們嘮家常、看我們出家門。
可只幾個月時間,您的病情惡化了,生活不能自理,大小便失禁,而且,連看電視劇都要潸然落淚的您,變得麻木了……最後,打靜點也不吸收了……
我和妻子得知您病了的消息,迅速從大慶趕到呼中,可沒想到您已是病入膏肓。聽二姐說,您一直不讓他告訴我,怕耽誤工作。因為在您心裡,我算是一個有出息的兒子,是一個吃公家飯的人,要好好工作對得起公家!
躺在醫院裡的您,大都神志不清。可,一旦神志清醒過來,就睜大眼睛,像滿屋尋找著什麼。我們就問您想見誰,從大哥到老弟以至於孫男侄女,說了一遍,您都搖頭。而提到母親,您的眼角突然滑落一滴淚水,並使勁地點了點頭。
因怕母親勞累和傷心,我們姐弟幾個輪流在醫院看護,不讓母親去醫院陪護。可聽到您要見她,母親不顧外面正下著大雨,冒著那一陣陣秋涼,匆匆趕到醫院,拉住您的手,嚎啕大哭……並自然自語:「老鬼,該享福了,你咋就不行了?您要挺住呀,孩子給咱買新樓了,哪怕你挺過今年冬天也行呀,我還伺候你!」
您點點頭,淚水流了下來。
安葬父親那天,單位的領導和好哥們,從千裡之外來奔喪。我在悲痛之餘,感到了一種溫暖。
我為父親專門寫了一篇不足千字的悼詞,老王大哥站在父親的靈前念著,大夥都掉淚了——
秦百芳老人1941年6月19日出生於黑龍江省巴彥縣長春公社平川大隊寧小鋪屯,16歲參加工作,18歲加入中國共產黨。歷任巴彥縣長春公社平川大隊會計,長春公社獸醫站站長,1985年春天,調入黑龍江省大興安嶺呼中水暖隊,任庫工。
秦百芳老人一生聽黨的話、做老實人,無論在什麼崗位上,都一絲不苟、兢兢業業,留下美名。
秦百芳老人與老伴一生育有7個子女,在家庭條件異常艱苦的情況下,節衣縮食、省吃儉用,供子女讀書。
秦百芳老人樂善好施,與人為善,寧肯自己受苦,也要幫助有求於他的人,他老人家從未與親朋、村鄰甚至路人發生過口角,甚至都沒紅過臉。凡是認識他的人,都說:他是個好人!
秦百芳老人言傳身教,孝敬長輩、關愛晚輩,對待困難從不低頭,即使有再大的磨難,也自己來扛,有再大的委屈,也自己忍受!
秦百芳老人的一生是極其普通的一生、是勤勞的一生。
秦百芳老人對待生活的態度,永遠是留給晚輩們的一筆無價財富!
……
父親,作為一個好人,您真的在天有靈嗎?我們給您準備了幾乎所有能準備的祭品,但惟獨忘了一所房子。在您去世當晚,妹妹還在列車上往回趕,您給她託了一個夢,您還是那樣安詳地說:你們給我準備一所房子吧……
是呀,父親,在您奔波的幾十年裡,你把燕子壘窩一樣置下的老屋都給了子女,最後沒有屬於自己的房子。兒子給您買的房子,您也沒有享受幾天。我們是該給您一個固定的安身之所,讓您不再漂泊……
作為送您最後一程的「長子」,我要裝得堅強。可父親,在兒子送您的最後一瞬間,兒子實在堅強不起來,那種感覺就像刀挖了我的心呀!
淚水止不住,我哭了。
放心吧,父親!我會和哥哥姐姐妹妹弟弟們,緊密團結,照顧好母親,像您那樣做人。
也許您真的不願離開我們,也許您還放不下苦樂人間,在屬於您的「蛇」相前祭奠,一隻蝴蝶蹁躚而來,讓在場的人無不驚詫。此時的大興安嶺的室外溫度,已經降到了零下十度,怎麼會有蝴蝶出現?!
難道您變成了一隻蝴蝶了嗎?
大雪撲來,恰似美麗的精靈,又給山山水水鋪上一層乾淨。
我相信這是您的魂靈在飛!這也是您嚮往的一種安適的生活,更是您樸素、低調、平凡的一生底色。
【作者簡介】
紅雪,本名秦斧晨,黑龍江省巴彥縣寧小鋪屯生人,後隨家搬至大興安嶺呼中,大學畢業落腳紅色草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於《人民日報》《解放軍報》《解放軍文藝》《詩刊》《星星》《草堂》《草原》《鴨綠江》《延河》《青年作家》《詩選刊》等國內百餘家報刊,著有詩集《碑不語》、散文集《最近處是遠方》和法制新聞集《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