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蔣勳破解達文西之美》,蔣勳 著,北京聯合出版公司,出版時間:2015年1月。
公爵的情婦加勒蘭妮
三十歲,達文西到米蘭,在米蘭住了十八年,為史佛薩公爵工作,設計武器,設計城堡、堤防、水壩等土木設施,也設計樂器,或宴會時的煙火。這一段時間他認識了公爵最寵愛的一位情婦加勒蘭妮,為她畫了這張精彩絕倫的肖像畫。
文藝復興以前,歐洲大多的人物畫幾乎都是基督教聖人或聖徒。現實人物的肖像畫,起源比較晚。
文藝復興的畫家,從對「神」的關心,轉變到表現現實生活中的「人」,是美術史的重大轉折。
達文西面對著一個美麗女子,她不是「神」,是人間的「凡人」,但是,她如此美麗、典雅、雍容,煥發出如同「神」一般的光。
達文西以一張肖像畫留下了整個時代的人文精神,仿佛時間靜止在這女子淡淡的笑容中,永遠不再消逝。
這個女子如此美,美到使人凝視,使人捨不得轉移視線。美是一種不可解的著迷,好像到了理性無法分析的狀態。
達文西是同性戀,他一生交往的性或愛的對象都是男性,但是他卻畫出了歷史上最美的女性。
加勒蘭妮懷抱著一頭馴順的白銀鼠,「銀鼠」是史佛薩家族的徽幟,「銀鼠」也是仁慈之獸,象徵柔順慈祥,或許有多重隱喻。
加勒蘭妮微微轉頭,朝向遠方,好像眺望到生命的另一端。她如此青春、美貌,榮華寶貴,又備受寵愛,然而,她望向的生命另一端會是什麼?
達文西使加勒蘭妮浮在暗黑的背景中,像一個華美又感傷的夢。
在現實世界裡,達文西始終沒有女性的緣分。
他是私生子,親生母親被隔離,幾位繼母與他的關係都不好。
童年時母親的缺席,卻使達文西一直試圖在藝術創作裡完成夢想中最美麗、和善、慈藹的女性,加勒蘭妮如此,以後的蒙娜麗莎也如此。
美,竟是現實之外的另一種救贖和補償嗎?
但是,這張畫裡,加勒蘭妮的右手,顯然和臉部的美不同,這隻手巨大、緊張、焦慮,甚至帶著令人恐懼的殺機,這隻手透露了達文西潛意識中與女性的不和諧關係嗎?達文西的畫,不只是藝術傑作,也成為心理學家爭相分析解讀的對象。
聖母、聖嬰、施洗約翰、天使
達文西畫的《巖窟聖母》有兩幅,一幅在巴黎羅浮宮,一幅在倫敦的國家畫廊。兩幅畫的主題相同,人物的位置也大致類似,只有小部分的修正,比較兩幅畫的異同,也許是一種特殊的經驗。
畫家重複處理同一主題,出現多幅作品的情形並不少見。有時是因為業主不滿意,要求重畫;有時也可能畫家自己覺得需要修正,或用不同角度再處理一次。
達文西在繪畫創作上關心的並不是「完成度」,往往反而更強調思考的過程。他在同一主題上反覆推敲、探索、修改的過程,也往往比一般畫家更複雜。
《巖窟聖母》是他盛年時代最關切的主題,嬰兒時代的耶穌和施洗約翰,也數次出現在他的創作中。
西洋美術史中,處理耶穌嬰兒時的「聖嬰」主題的畫很多,但是處理施洗約翰為嬰兒狀態的畫很少,達文西為什麼數次處理施洗約翰的嬰兒圖像?達文西最後一張畫也是在處理施洗約翰,而且處理的形式大異常態,達文西對施洗約翰為什麼情有獨鍾?施洗約翰對達文西有特別隱喻的意義嗎?
在這張充滿「謎語」的《巖窟聖母》中,天使臉上透露著神秘的笑容。他用手指著一個嬰兒,這個嬰兒是耶穌嗎?以嬰兒所在的位置,被聖母右手護衛著,應該是耶穌。但是,嬰兒跪在地上,雙手交握,朝拜另一位嬰兒,這個姿勢,顯然表示這個嬰孩是施洗約翰,天使旁邊的那位聖嬰才是耶穌。耶穌伸出兩隻手指,正在向施洗約翰祝福。
在另外一幅《巖窟聖母》中,施洗約翰手中加了一個長柄十字架,他的角色就明顯多了,而天使也不再伸出手指,減少了畫面的神秘感。
達文西顯然在這幅《巖窟聖母》中置放了更多隱喻和暗示,增強了畫面猜謎般的層次趣味。
《巖窟聖母》把四個人物放置在荒野中,地面上花草的處理非常精細,每一株草葉上似乎都反射著夕陽金黃色的光,聖母腰帶的金黃色也像絢爛卻又充滿感傷的黃昏的光。
畫面後方的山水背景更是西方繪畫中少見的幽深神秘風景,霧狀透視一直伸向不可知的視覺極限,好像宇宙空洞的回聲,一陣一陣在畫中蕩開。
達文西顯然在《巖窟聖母》中隱藏了他的心事,他希望有人可以解讀他的心事。但可惜,所有的「解讀」都還無法真正破解他的密碼。
生殖解剖——科學沒有道德偏見
達文西有關解剖學的手稿非常多,包括了消化系統的解剖,包括呼吸系統的解剖,包括血液循環,包括心臟,包括腦和視神經系統。
如果從畫家的需要而言,達文西或許只要研究人體的骨骼與肌肉的解剖就足夠了解繪畫的問題了。
顯然,達文西研究解剖學,並不只是為了繪畫。
他更關心人體的構造,他更關心人體的奧秘。
他因此也解剖了女性的子宮,解剖了子宮中的胎兒。
他想知道生命的起源。
胎兒還不是起源。
他解剖了女性的生殖器官,他也解剖了男性的生殖器官。
在基督教會嚴厲的禁令下,他無視於道德禁忌,無視於宗教審判的殘酷,他解剖了男性和女性交媾時的器官。
他一次又一次圖繪男性勃起的陽具,描繪陽具和女性陰戶結合的狀況。五百年後仍然可能觸目驚心的圖像,達文西以科學的態度一一做了最精細的描繪與記錄,他遠遠超越了他的時代,在科學的領域,他沒有禁忌,沒有道德的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