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獁新聞•東方今報記者 趙丹 受訪者供圖
每年10月9日晚上七八點,電影《親愛的》韓德忠原型(張譯飾演)孫海洋就會忍不住打寒戰。因為13年前的這個時間點,他4歲大的兒子孫卓被拐至今未果。
電影改編於真實故事,但現實往往比電影更加殘酷,孩子被拐背後是父母無盡的淚水和搖搖欲墜的家庭。
電影《親愛的》截圖
起初,孫海洋和妻子互相指責傷害,彼此都曾想過一走了之,吵到激烈處掂刀。但,他們最終挺過來試著和解,在孫卓被拐多年後生下小兒子孫輝,「輝」諧音「回」,祈願孫卓歸來。
13年了,孫海洋還走在尋子路上,除了新疆、西藏和黑龍江,其他省份都去過。電話始終不變,堅守在兒子被拐的城市深圳,並在網上公開湖北老家詳細住址。
他甚至已經不再恨那個用玩具車拐走兒子的男人。
他在等,親愛的小孩。
尋子13年未果,堅守兒子被拐城市
陳設簡單的出租屋,書架塞的滿滿當當,陽臺上堆著成摞的尋人啟事,屋內一角孩子的學習桌透著溫馨。
這是孫海洋深圳居住的地方。
在深圳多年,他們多次搬家,如今搬到了龍華居住,房子離深圳北站幾公裡,窗外就是地鐵 4 號線。
孫海洋兒子被拐原址現狀,已被拆遷改造
陽臺上,曬著幾件孤零零的衣服,隨著風勢飄來飄去。地鐵從早到晚每隔幾分鐘一班,每當地鐵駛過,整個陽臺被震得嗡嗡作響,確實如他所說「我住的地方很吵」。
深秋十月的尾聲,孫海洋又去了當初兒子孫卓被拐的包子鋪——深圳南山區白石洲下白石四坊 28 號。
孫海洋兒子被拐原址現狀,已被拆遷改造
白石洲由白石洲、上白石、下白石、塘頭、新塘五個自然村組成,出租屋眾多,住房相對便宜,很多從外地來深圳的人都有過一段或長或短的在白石洲生活的記憶。
當年,孫海洋在白石洲沙河街租下鋪面,和妻子起早貪黑賣包子,如今這裡已拆遷改造,高樓大廈拔地而起,包子鋪和幼兒園都不見了蹤影。他趕緊抓拍幾張照片,試圖封存最後一段記憶。
2007年,孫海洋4歲大的兒子孫卓就在此處自己開的包子鋪附近被拐,他多方尋找未果,把原本生意紅火的店鋪門頭改成「懸賞二十萬尋兒店」,引起廣泛關注。2014年上映的電影《親愛的》,演員張譯飾演的韓德忠就是以他為原型。
孫海洋把包子鋪改成懸賞二十萬尋子店。資料圖
孫海洋跟導演陳可辛提了一個要求,把他的電話號碼打在片尾,陳導應允,還把孫卓的照片也放上了。
電影上映後,引起大家對拐賣兒童現象的熱議,導演和一眾演員為孫海洋等被拐家長群體呼籲發聲。
越來越多的人了解到孫海洋的遭遇,以他為核心,諸多被拐孩子的家長抱團取暖,成立「尋子聯盟」。
如今13年過去了,電影《親愛的》上映已6年,有些人找到了孩子,而孫海洋等很多家長還在等待。
時間可不管誰痛不痛苦幸不幸福,照樣往前跑,推動著人們的生活不斷前行。
今年,孫海洋的大女兒孫悅已大學畢業,小兒子孫輝即將上小學三年級。二兒子孫卓也已經17歲了,如果不是4歲時被拐走,應該在上高中。
孫海洋和妻子與女兒孫悅、兒子孫卓僅有的合影照
在孫海洋的記憶裡,孫卓始終是那個胖乎乎、笑眼彎彎的娃娃。他一直沒有放棄尋找。
今年春節,孫海洋回老家探望父母,疫情形勢好轉後,又返回深圳。「不管這裡是什麼樣,我還是一定要來到這個城市繼續追尋我的夢想,尋找兒子孫卓。相信總有一天會水落石出,一定能知道他的下落。」
一家四口在陌生城市生活總要吃喝,原來的包子鋪原址拆遷,孫海洋又盤下來一個包子鋪,僱了個師傅看店,愛人身體不大好,平時負責照看孩子,他則做起了二房東,寶安、西鄉、石巖、西麗、大康村……他在深圳幾十個城中村都租過樓,最大的那棟是在橫崗,一棟樓整整住了五百戶。
日子表面上看似靜水流深,實則暗潮湧動。孫海洋的內心深處,始終放不下孫卓,仿佛心裡有塊地方是空的。
以前,他就習慣性去孫卓丟失的包子鋪去轉悠。一個人,有時是在深夜,在原址和周邊轉轉,碰到有人問幹什麼,他答找孩子。對方的眼神顯示正在揣測他神經不正常,他很想分辨,自己不是神經病,真的是孩子丟了,但是什麼話也沒有說。
一晃十多年過去,其實包子鋪原址也看不出什麼了。他還是經常去那裡走一走。
他把這種無法排解的憂傷化成文字:天已經黑透了,但在路燈和商店燈光的照射下,城市很繁華,什麼都看得很清晰,可是人心無法輕易看清。
即使包子鋪周邊已經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但是這裡對他來說永生難忘,有和兒子孫卓一起度過的快樂時光,也有難以磨滅的痛苦記憶。在這裡待一會,心情會平靜一些,晚上也能睡得好一些。
這些年,孫海洋曾數百次往返包子鋪原址,起先他是在尋找蛛絲馬跡,後來更多地是希望孫卓自己找回來了。「我能在這裡碰到他。不要以為這是幻想,這也是很有可能的。」他這樣告訴自己。
孫海洋兒子被拐原址現狀,已被拆遷改造
異鄉努力打拼養家,努力把孩子帶到大城市生活
孫海洋的兒子孫卓被拐時4歲。
他打小生下來,就跟著爺爺奶奶生活,是個不折不扣的留守兒童。孫海洋剛把孫卓帶到深圳生活沒多久,被拐走了。仔細算來,他和兒子孫卓相處的時光總共兩三個月,不足百天。他好難過啊,沒有多多陪伴孩子。
孫卓被拐後,孫海洋的母親非常傷心,一開始不斷埋怨他,為什麼非要把孩子從老家帶到深圳,在老家不是好好的嗎?也許孩子在老家就不會被拐走。
一個人做什麼決定往往取決於自身的格局和視野,也取決於環境。堅持把孩子帶到深圳和自己生活,其實和孫海洋的成長經歷有關。
他老家湖北,家裡兄弟姊妹四個,他排行老四。從小家裡窮,他小學讀完就輟學在家,種了幾年地,十幾歲到縣城一家餐館打工。文化不深,唯有一腔使不完的力氣,是個幹雜活的好手。老闆賞識他,當年一個月給他40元。
這段經歷讓他意識到,人只要勤快,就能做成事。後來,他從縣城去武漢打工。看到人家做包子生意很好,就跟著學做包子,憑藉在縣城餐館打工的經驗,加上努力,很快摸清了門裡門外。
19歲那年,孫海洋在武漢租下小門面賣包子。母親也從老家跟著他來到武漢,母子倆勤勤懇懇,左鄰右舍很願意幫襯生意,很快風生水起。
就這樣,孫海洋憑藉賣包子積累了人生第一筆財富。
這個能幹的小夥子引起了隔壁餐館一位姑娘的注意。 她叫彭四英,印象最深刻的是,當年看到孫海洋一件衣服白天穿晚上洗,乾淨整潔,覺得他會過日子,人又勤快。而孫海洋呢,也覺得這姑娘漂亮,又是老鄉,經常來店裡幫忙賣包子,倆人就在一起了。
1997年,孫海洋24歲,彭四英23歲,兩人結婚。婚後仍然是賣包子為生,倆人感情很好。孫海洋說去哪,彭四英就去哪,有了女兒孫悅以後,後來有了兒子孫卓,那年孫海洋30歲。
添了兩個孩子,意味著養家的責任和生活壓力更大,孫海洋忙著掙錢的同時,也琢磨著如何給孩子創造更好的成長環境。他想讓孩子們離開家鄉縣城,到大城市裡去生活。
為什麼?他想到自己的經歷。當年從家門口的小縣城到湖北最大的城市武漢打工,之後又走南闖北,他覺得自己的膽子變大了,不再是小時候那個不敢見人,見人也不敢說話,甚至去商店買東西都不敢的孩子。他認為這是在大城市開闊眼界鍛鍊出來的,所以不想讓孩子窩在農村,走自己的老路。
孫海洋最終選擇把孩子們帶到廣東深圳。那是2007年,他們結婚第十年。雖然待過武漢、湖南、上海、北京,但是覺得深圳好。「冬天也不冷,我就覺得這個地方適合孩子待,來了在這裡上學,我還賣包子,就設想了很多美好的東西。」
2007年,在傳說中每個外地人都要住上一段的地方——深圳白石洲下白石四坊 28 號,孫海洋租下鋪子賣包子。出租屋就離包子鋪幾米遠。他把孩子孫卓從老家接到身邊,送到隔壁沙河幼兒園。
他至今記得很清楚,2007年10月1日國慶節租下鋪子,3日開業,包子鋪剛開業特別忙碌,夫妻二人每天從早忙到晚。雖然辛苦,但是聽到隔壁幼兒園孩子的歡笑聲。他就覺得很開心,很有動力,「當時身體好,生意也好,孩子也很好,就覺得這種日子很幸福。」
但是,這種幸福感非常短暫,很快就被打破了。
回顧兒子被拐始末,監控記錄關鍵線索
那天是2007年10月9日。
孫海洋記得,當天兒子孫卓放學後,幼兒園老師把孩子給送到包子鋪。當時,彭四英在店裡忙活,孫海洋把孫卓領到家,照顧兒子吃飯、做作業。因為包子鋪剛開業非常忙碌,幾天沒怎麼睡覺,孫海洋打起了瞌睡。迷迷糊糊中,他聽到孫卓說要出去玩,回了句「你不要出去了,天黑了」,想著包子鋪就在旁邊,然後睡著了。
這是孫海洋跟兒子孫卓說的最後一句話。
晚上七八點,妻子彭四英跑過來把他搖醒,稱兒子孫卓不見了。倆人著急忙慌出門打聽,隔壁有個修皮鞋的師傅告訴他們說,你家親戚帶孩子去別的地方了。孫海洋頓時急了,老家沒有親戚來啊,趕緊打110報警。
關於13年前求助警方的這段經歷,孫海洋的敘述透著耿耿於懷,促使他很快決定要靠自己的力量去尋找孩子。
一個在陌生城市賣包子的打工者丟了孩子,除了報警,貼尋人啟事是能想得到的方法。尋人啟事貼出去,沒有人打電話,他急壞了。
事發第二天,孫海洋的母親等親人聞訊從老家來到了深圳。親人建議尋人啟事「懸賞」五萬。孫海洋照做了,沒想到貼出去同樣也沒接到電話,後來增至十萬、二十萬。「當時像瘋子一樣到處去貼尋人啟事,現在想起來當時的情境,依然很痛苦。」孫海洋回憶。
他和妻子不斷吵架,倆人互相埋怨彼此沒有看好孩子,一個說當時在看店,一個說困了瞌睡,吵的急赤白臉,有時甚至掂刀。
孫卓被拐第6天,孫海洋發現事發地不遠處的超市有監控,就找過去。老闆天天見到他貼尋人啟事,非常樂意幫忙查找,沒想到還真的找到了線索。這段監控視頻,孫海洋至今保存著,怕丟了,放到三個U盤裡。
視頻顯示,2007年10月9日19點31分,孫卓在包子鋪附近花壇獨自玩耍,一個身穿白襯衣黑長褲,手提皮包的中年男子靠近他,不慌不忙把一個玩具車放在井蓋上,引起孫卓注意後,男子哄騙他到超市門口又買了吃的,之後二人消失在監控裡。
監控裡這個男子拐走了孫卓
這段視頻,孫海洋看了無數遍,甚至記住那個男子臉上似乎還帶著微笑,神情淡定,不遠不近的一直盯著自己的兒子孫卓。但是,他是誰,把孫卓帶去了哪裡,至今是個謎。
直到今天,每年10月9日晚上七八點,孫海洋就直打寒戰,甚至無意中看到這幾個數字,都會激起他的痛苦記憶。「這個日子給我留下了打寒戰的後遺症,這幾個數字不管出現在哪裡,都會觸碰到我的敏感神經。」
不僅孫海洋,一家人每到孫卓丟失的日子,就會悶悶不樂。那種痛苦是埋在心底深處的,彼此都清清楚楚,又小心翼翼不敢說出來,各做各的事,各想各的心事。
令人悲傷的是,這樣的感覺,可能一直都會存在。
尋子艱辛一言難盡,家長們抱團取暖
孫海洋就此走上漫長的尋子道路。
他至今回憶起最初那段日子仍覺得無盡痛苦,狼狽不堪。用他的話說,自己就是個打工者,沒有所謂的資源,也沒有人脈,有的是一定要找到孩子的執念。「我想自己破自己的案子,我想找到孩子,一定要找到。」
包子鋪三天兩頭關門,生意一落千丈也顧不得了。孫海洋開始成天往外跑,到處貼尋人啟事,貼滿大街小巷的線杆,被人撕了,下次來了還貼。哪裡有線索,背個包就去了,不管多遠。被人在異鄉誤會摁倒,睡大馬路,啃饅頭……尋子路上的艱辛一言難盡,但是都認了,忍了,熬過來了。
孫海洋和其他尋子家庭一起尋子,吃住行都是節約第一
他琢磨著求助媒體。後來,媒體介入報導後,孫海洋尋子的故事引起廣泛關注,接到的線索不僅多了,還認識了很多相同遭遇的家長。
大家天南海北,但共同經歷很容易產生共鳴和共情,於是成立「尋子聯盟」,一起想方設法尋找孩子,互相鼓勵,抱團取暖。很多家長還會向孫海洋傾訴、求助,能做到的,他總是不遺餘力幫忙。
孫海洋和其他尋子家庭一起尋子,吃住行都是節約第一
讓大家最欣慰的莫過於找到孩子。
孫海洋的老鄉彭高峰的兒子樂樂丟了。大概是2008年,兩人經常一起到外面尋找孩子,後來根據志願者的線索,彭高峰在江蘇邳州找到了被拐賣的兒子樂樂。
父子相認現場,孫海洋也在。電影《親愛的》片尾播出了資料視頻顯示,彭高峰指著孫海洋對兒子樂樂說,這也是你的爸爸。視頻裡,孫海洋淚流滿面。他為彭高峰由衷高興,也為沒有兒子孫卓的下落而感到難過。
公眾熟悉的另一位尋子家長申軍良,艱辛尋子多年後找到了被拐孩子申聰。當年,孫海洋和申軍良也曾多次結伴尋找孩子,兩人無意中提到倆孩子的生日,意外發現居然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在這個龐大的尋子群體中,找到孩子的是少數,更多的家長還深陷在失去孩子的痛苦中。
孫海洋和其他尋子家庭一起尋子,吃住行都是節約第一
孫海洋記得,廣東湛江的陳昇寬至今沒有找到孩子,因兩腿殘疾,尋找過程中只能全程手腳並用在街上爬。還有一位被拐孩子的家長突然患病,離開人世時也沒有孩子的下落……
直到今天,孫海洋還在感慨,如果不是親身經歷,他想不到沉浸在孩子被拐痛苦當中的父母那麼多。
他還發現一個現象,被拐孩子的家長大部分是務工群體,遠離家鄉到城市打工,居住在人口密集的地區如城中村,「可能一個疏忽,孩子不見了。」成了一生的痛。
這種痛,孫海洋深有體會。
夫妻曾吵到掂刀,痛到深處嘗試放下
孩子被拐對每個家庭的創傷都是毀滅性的,首當其衝受到影響的就是孩子的父母,夫妻二人的人生就此發生巨變。因為彼此都無法面對,有的家庭甚至因此解體,彼此的親人也會受到傷害和影響。
兒子孫卓被拐後,孫海洋的妻子彭四英身體變得很差,尤其是精神狀態不穩定。「最初我們倆幾乎每天都要吵架。」孫海洋回憶,忙著找孩子,包子鋪也顧不上了,收入也斷了,關鍵是累到不行還找不到孩子的下落,回到家兩人就會互相埋怨吵架,都覺得是對方的錯。有時吵到掂刀。
有次激烈爭吵過後,妻子彭四英給孫海洋寫了封長信,從兩人在武漢相識寫起,寫了十多頁。
家,不再溫馨。
有年去寧夏找孩子,抱了很大希望,最終確認不是孫卓,孫海洋失望難過到了極致,痛哭了一場,萌生了一走了之的念頭。「當時就想永遠不回深圳了,想和家裡所有人斷掉關係,包括妻子。因為太痛苦了。」孫海洋回憶,每次外出找孩子回到家,妻子和父母知道沒有找到,但是還是渴望奇蹟發生,都會用那種「可憐巴巴又充滿希望的眼神」盯著他,他一想到這個畫面就覺得痛哭,所以不想回家面對。
後來,他在寧夏待了幾天,還是回去了,「妻子和父母太可憐了,我不能自私到丟下他們不管。」
孫卓小時候跟著奶奶生活,和奶奶的感情很深。當年前一天夜裡接到消息,孩子奶奶第二天就從老家趕到了深圳。
70多歲高齡的老人,埋怨之餘,開始獨自出去找孫子。所謂尋找,更像是遊蕩。她經常出去坐到深圳街頭,盯著來來往往的小孩子看。
孫海洋忙著找孩子,也顧不上理會母親。有一次母親消失幾天,孫海洋突然接到廣西相關部門的電話,叫他去接人。原來母親在電視上看到廣西人販子的新聞,認定那裡有線索,悄悄去了。一個從鄉下出來的老人,在外地人生地不熟,吃住行受盡了苦頭。
「我媽沒有什麼文化,她一走,我要找她,又要找孩子孫卓,那段時間過的真是太痛苦了!」孫海洋至今提起來都直嘆氣。
妻子、母親的痛楚,讓孫海洋意識到,再這樣下去家裡可能會出人命,尤其是問題不出在妻子那裡,不能再和妻子吵架,他開始學會安慰妻子,安撫母親。他也不再急躁,開始變得溫和,說話不緊不慢,性格仿佛被磨平了。
痛苦逼得人嘗試治癒,無奈學會向現實妥協,放下恩怨和彼此和解,和生活和解,也是和自己和解。
希望開始降臨。
電影《親愛的》末尾打上了孫海洋電話
成為電影《親愛的》父親原型,手機和孩子照片用在片尾
對於孫海洋來說,第一個希望來自於一部電影。
2014年,陳可辛導演的電影《親愛的》上映,主要講述以黃渤飾演的田文軍為主與一群失去孩子的父母去尋孩子,以及與養育被拐孩子的農村婦女李紅琴如何為奪取孩子做抗爭的故事。
這部催淚大片緊扣拐賣兒童題材,不僅揭示了拐賣兒童現象帶給被拐家庭的痛苦,也展現了被拐兒童回歸原生家庭融入家庭的困難,以及對買家情感上的影響。片子上映後引發強烈反響。
許多人知道,電影部分故事取材於孫海洋,其中張譯飾演的韓德忠就是以孫海洋為原型。
孫海洋記得,2012年,陳可辛導演約他和一些尋子家長過去聊一下,很少看電影的他,當時根本不知道陳可辛是導演。見面以後,他就認真講自己的故事,怎麼丟的孩子,怎麼找的,怎麼想的。「導演聽了以後很觸動,說我們的經歷是編不出來的。」
張譯後來也感慨,「和孫海洋見面,本來有很多問題想當面去問他,但真正見到他和他太太時竟什麼都問不出來,特別想哭。」
電影上映前,陳可辛導演問大家有什麼要求,有什麼困難,他們會幫忙解決。作為故事原型的孫海洋提了他唯一的一個要求,要將自己的電話號碼打在片尾。
導演陳可辛提醒他,說這樣可能會被很多電話惡意騷擾。
孫海洋答:「沒事,就怕有一天,連騙子都不願意來騙我了」。這句話,被用到了電影中。
陳可辛導演後來真的滿足了他的願望,把他的手機號碼還有孩子的照片放到片尾,希望更多的人告訴他孩子的消息。
電影《親愛的》末尾打上了孫海洋電話
2014年電影上映後,劇組在宣發時不忘為孫海洋等被拐孩子家長這個群體呼籲發聲。
黃渤特意發微博:《親愛的》中張譯飾演的原型人物名叫孫海洋,如電影中一般,他苦苦尋子七年,卻至今仍未找到孩子。我們希望他的故事讓更多的人知道、看到,幫他找到如今已經11歲的兒子。
趙薇也專門轉發孫海洋的尋子微博。
電影上映後,孫海洋接到非常多非常多的電話,接到很多很多線索,也認識了更多相同遭遇的家長。
「這部電影最重要的是引起大家關註失蹤兒童,關註失蹤兒童的父母這個群體。希望引起全社會的關注,以後不要再有拐賣兒童,這是我最大的心願。」孫海洋至今很感激《親愛的》劇組。
手機成被拐家長傾訴熱線,聽陌生人哭泣5分鐘是常事
13年了,孫海洋的尋子電話始終不變,24小時開通,他一直在等待孫卓的消息。陌生來電五花八門,有好有壞。
一開始,最高峰時他每天能接到三四十個詐騙電話。有假扮警察的,有模仿孫卓聲音的,有上來直接說不知道孫卓在哪裡,就是為了要錢的,有假裝人販子壓低聲音抱怨的……
這些電話令人心驚。讓孫海洋最反感最難過的是,騙子沒有收到錢,說孩子死了,不要找了。
但是孫海洋不放過每個電話,他想,有人打電話說明有人在關注,萬一知道孫卓的下落呢?萬一找到關鍵線索呢?即使知道對方有可能是騙子,他也會認真回應,「你只要告訴我孩子的消息,錢可以給你。」
有好多次,騙子似乎都被孫海洋感動了,說你別問了,我就是打著玩的。
這些年,他接到的這種詐騙電話越來越少,反而多了很多尋子家長的來電。很多被拐兒童家長視他為知己好友,有的走投無路向他求助,有的則只是痛哭一場傾訴發洩。他理解這種感受,直到今天仍然會耐心傾聽,給對方一些安慰。
前些日子,孫海洋剛進停車場,一個陌生來電,對方可能沒想到他的電話能打通,簡單問了一句後便開始嚎啕大哭。當時,停車場幾個保安盯著他,不知道這人怎麼回事,他把免提儘量開到只有自己一個人能聽的音量,把車停穩,玻璃升起來,靜靜等待對方哭完緩和下來……
足足5分鐘過後,電話那端的陌生男子情緒緩和下來,一再感謝孫海洋,並問有沒有打擾到他,希望哪天能見一面。
「這要是在十幾年前,忽然接到陌生人這種來電會讓我很驚恐。現在這些來電早已不稀奇,不用開口,我也能知道對方是為什麼哭,知道對方想說什麼。」孫海洋說,「這種簡單的言語交流,不是一家人勝是一家人的情感,很多人是不能理解的。」
愧疚丟子傷痛影響大女兒,尋子多年未果再要小兒子
日子如水一樣淌,衝刷了過往。但是,孫海洋內心最深處放著孫卓,仍在期盼奇蹟發生,他祈願聽到兒子的消息。
在深圳輾轉搬家,他始終視一個破舊的箱子如珍寶,那裡裝著孫卓的所有東西。有小衣服,有病例卡,有從老家帶來的毛毯……
尋子多年未果,家中父母逐漸年邁。2012年,孫海洋與妻子決定重新要一個孩子,第二個兒子孫輝就是這麼來的。「輝」諧音「回」,他還是祈願大兒子孫卓能早日回來。
孫海洋的小兒子孫輝給家庭帶來希望
孫輝的到來,給這個陷入痛苦多年的家庭帶來希望。但是,家人相聚時,看到可愛的幼兒,有時孫海洋和妻子偶爾會把他錯喊成孫卓,一下子,氣氛變得微妙起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孫輝一天天長大,孫海洋和妻子達成一致默契,不在孫輝面前說孫卓的事,因為不想讓孩子知道爸爸媽媽經歷過這麼痛苦的事。可是孫輝很聰明,有次,他突然對孫海洋說,他知道他有個哥哥叫孫卓,失蹤了。孫海洋無比詫異,繼而想到孫輝也許看到了家裡的尋人啟事,抑或是聽到自己和媒體記者的對話。
如今,孫輝已經上小學,作業比較多,周末還要上補習班,家裡添置了簡單的兒童學習桌椅,牆壁上滿是孫輝寫下的歪歪扭扭的字。
讓孫海洋感到欣慰的還有大女兒孫悅。
最初,孫海洋一直對外說孫卓是獨生子,對公眾隱瞞女兒孫悅的存在,既是擔心別人不重視尋找兒子孫卓,也是想保護女兒的隱私。
孫悅關於深圳的記憶,從2008年開始,那年她十歲,弟弟孫卓被拐一年後。
她被帶到深圳上學,目睹了父母不停吵架,她當時還不明白拐賣意味著什麼,以為弟弟很快就會回來。誰知直到2014年,她也沒等來弟弟。
電影《親愛的》上映那年,孫悅16歲,她跑去看電影,從開場哭到結束。打小父母不在身邊,十歲時生活在同一屋簷下,重新締結親密關係,目睹父母經常吵架,一個弟弟被拐,又一個弟弟出生,這樣環境下成長起來的孫悅細膩敏感,她愛寫日記,上大學有能力了不斷外出看世界,甚至到國外。
如今,孫悅大學畢業了,即將開啟新的人生階段。
孫海洋不再對外隱瞞她的存在。「她已經大學畢業了,相信她能面對很多問題了,也要學會面對。公開不公開,我也沒那麼多擔心了。」
提到女兒孫悅,孫海洋坦言有愧疚,覺得女兒的成長是在一個沒有歡笑的家庭長大,經歷了太多不愉快的。「讓她很膽小,變的不是那麼外向,不是一個很開心長大的孩子。兒子孫卓失蹤後,我和她說話玩耍變的很少很少,才導致的這些問題。」
意識到這些問題,孫海洋開始嘗試彌補和女兒間的裂縫,也許會儘自己的一生。「我們家不重男輕女,我會把最好的給女兒。」
大女兒孫悅,小兒子孫輝,如今都在按部就班的走著自己的人生路,要是二兒子孫卓也在家裡,一家五口人快快樂樂,該多好啊。
「如果當年孫卓沒被拐走,他可能已經上高中了,我很開心,會等著他上大學、結婚。我可能會接著開包子鋪。」孫海洋嘆道。
但是人生無法重來,一切沒有假如。
電話13年不變公布住址,他始終在等親愛的小孩
拋卻電影原型帶來的知名度,孫海洋只是一個普通父親,一個失去骨肉音訊13年,未來堅持尋找下去的父親。
哪怕是知道兒子平安的消息就好。
13年了,他不僅手機號碼保持不變,還在網上公開湖北老家地址,詳細到某村某隊。
「告訴大家,我出生在……雖然從小就走出來了,但那裡的人們還是熟悉我的,提供孫卓的信息,知道下落就好,必會重謝!」他誠摯寫道。
以往,每每看到妻子彭四英因家庭變故身體變差,差到從一樓爬不到六樓,陡然會起了憤怒。如今,他甚至已經不再怨恨那個用玩具車拐走兒子的中年男人。說不恨,實際上這句話透著無奈。
當年兒子被那個中年男子誘騙後消失在監控裡,這些年仿佛人間蒸發一樣,孫海洋想不通一個人被監控清晰記錄下樣貌,怎麼就是找不到,可殘酷的事實告訴他就是沒找到。
「最開始的時候對這個人相當仇恨,因為他,導致我們家一切都改變了。」孫海洋後來思索,覺得這不僅是一個人的問題,「拐賣是社會問題。」所以,他真的放下了仇恨。「拐賣孫卓的人也好,買家也好,只要告訴我孩子的下落,讓我知道孩子是平安的,不要傷害他,我就謝謝他,我給他磕頭下跪。」
無法知道孫卓的下落,孫海洋把思念融於文字裡。
2020年孫卓17歲生日那天,他寫道:
在我們湖北監利老家,出生日期當地的風俗都習慣用陰曆。你出生於2003年臘月初七,也就是2020年元旦是你的生日。你看到這條微博喊幾個自己的小夥伴慶祝一下生日。
你已經長成大孩子了,17歲了,自己的衣服褲子都自己洗,多學會獨立,自己照顧好自己!爸祝你健康快樂……
由深圳市刑偵局邀請的著名畫像專家林宇輝老師畫的孫卓畫像
還有一段關於孫卓的話,孫海洋幾乎倒背如流,想說給全天下人聽:
小兒孫卓,頭髮濃密,耳朵偏大,於2007年10月9日在廣東深圳南山區白石洲沙河中心幼兒園門前被拐,時年4歲。有線索者聯繫我,讓我知道孩子平安就好。電話:15920054088。
記者手記:他們應該一直被「看見」
我的微信好友中,有孫海洋和申軍良。
孫海洋和申軍良尋子途中合影
他們是芸芸眾生中最普通不過的父親,也是尋子路上報團取暖的夥伴。因為尋找被拐孩子,機緣巧合走進大眾視野。不同的是,申軍良找到了被拐兒子申聰,孫海洋至今沒有找到兒子孫卓。
大約兩年前,我通過尋人啟事添加了他們倆的微信,又關注了他們的微博。
他們更新的頻率不高,尤其是申軍良,更新多半是談論孩子。令我驚訝的是,他們都對外自稱文化不高,文字卻都非常精準又細膩動人,我想應該是因為真情流露的緣故吧。
對於這樣飽嘗痛苦的兩個人,同理心使然,我不敢輕易打擾,默默關注了很久。即使寫了報導,也是泛泛的。但是這兩個人物,始終放不下。
今年夏天,得知申軍良被拐兒子回歸家庭百天,我趕赴山東濟南走進他和他的家庭,想通過觀察一個被拐孩子回家和父母間微妙的情感,來展現拐賣對於家庭的傷害。
而對於孫海洋,也多次想過到廣東深圳與他面對面,想寫一寫他的故事,他的人生悲歡,警示更多的家庭。最終在十月的尾聲,通過電話和微信多次交流,完成了對孫海洋的採訪。
有些問題,也許他已經無數次跟無數人說過,但是仍然沒有絲毫不耐煩,像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問題一樣,非常認真細緻地回答。
孫海洋和申軍良故事,是眾多被拐受害家庭的典型,個體可以窺見群像。
為了給孩子營造更好的條件,他們離開農村到城市,即使在城市遇到悲痛,仍然決定堅守,重建生活。
尤其是孫海洋。他從農村走到深圳的城中村,孩子在在城中村被拐,如今原址已經變成高樓大廈,現在他變成了城中村的二房東,為無數個初到城市的人提供落腳的地方。
他會藉機會告訴那些帶孩子的父母,一定要看好孩子。
完成對孫海洋和申軍良的採訪,我終於理解了自己想採訪他們倆的執念,很簡單,在譴責人販子呼籲天下無拐之餘,在號召父母看好孩子之餘,希望觀者能多一點思考,為什麼還有很多個「孫海洋」、「申軍良」,是什麼造成了這個現象,又如何推動解決,讓悲劇少一點。
毋庸置疑,孩子被拐對於每個家庭都是毀滅性的打擊,但是如果僅僅說被拐家庭如何如何悲痛,歸結於人生無常,命運多舛,是不是規避了對社會責任的追問?
採訪中,我問孫海洋,為什麼說不再恨當年拐走孫卓的那個男子。他答這是無奈的選擇,也是尋子多年路上思索出來的,「拐賣是社會問題。」
他接連發問:一些被拐孩子為什麼能上戶口?所有人都不知道孩子的來歷麼?為何選擇不說……
他意識到,拐賣兒童不僅僅反映了人性醜陋的一面,也有社會其他問題。「不單單是人販子的問題,因為沒有買就沒有賣,不僅嚴懲人販子,也要從源頭打擊,望能排查買方來歷不明兒童。」
在完成這篇稿子時,我查到一些信息,自2009年起,公安部建立打拐DNA庫,採集失蹤孩子家長的DNA,並規定來歷不明兒童上戶口時須將DNA入庫。2016年,公安部兒童失蹤信息緊急發布平臺上線運行。
我還翻閱到《李靜芝與被拐32年兒子團圓》等幾則令人振奮的報導,其中有這麼一句話:這是警方利用高科技和信息技術攻克打拐的又一「力作」。
希望這樣的好消息越來越多,希望打拐力度加大,更多的孩子和父母重逢,全民打拐,願天下無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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