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鋒叔叔做好事從來不留名,他只寫日記;所以我做好事也不留名,我寫公眾號推文……
新的一年,突然就被社區民警了,上任伊始,宜文小小姐姐就跟我商量,「楊sir,威尼斯小區2棟517業主舉報樓上狗叫擾民已經好多次了,還有好多次12345投訴,總是不滿意。你能不能上門走訪一下?」
跟宜文小姐姐要了聯繫方式,跑到劉所辦公室,把這個事兒講了講,劉所建議立案處罰,援引法條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第七十五條:飼養動物,幹擾他人正常生活的,處警告;警告後不改正的,或者放任動物恐嚇他人的,處200元以上500元以下罰款。
我琢磨了一下,立案很有必要,但處罰須慎重。眼看就是中午,我撥通了業主的手機,自我介紹,並詢問業主是否有空,我想上門做一份關於617室狗叫擾民的詢問筆錄。
電話裡的聲音突然就激動了,帶著濃濃的失望情緒。良好的破冰從承受對方的負面情緒開始,我默不作聲的承受業主對派出所的各種指責。業主講了幾分鐘,突然話風一轉,「我晚上回家,你有空就過來吧。」
開門的是個儒雅溫潤的中年男子,進了屋子,簡單寒暄了幾句,我就直奔主題,「老哥,這次過來呢,第一是表示歉意,真沒想到樓上狗叫擾民困擾你這麼長時間,是我們工作不到位;第二呢,我既然當了社區民警,我一定想方設法來妥善處理好這個問題。」
做筆錄的時候我嚇了一跳,業主是江蘇省從國外聘回來的教授,我有點懵,「惠教授,你嚇到我了……」
惠教授苦笑,「能有啥用呢,我是2020年7月份回國的,回來就遭受樓上狗叫的困擾,一開始是凌晨4點樓上就起來遛狗,前後得吠十多分鐘,遛狗回來,5點多,還得吠十分鐘,整個就把我早上的睡眠全部打亂了。再後來不僅凌晨4點,隨時都有可能突然叫幾分鐘,然後就突然停了,你不知道樓上的狗什麼時候會叫,又什麼時候會停。」
我繼續安靜的傾聽惠教授大吐苦水,「我回國大半年,基本上啥也沒幹了,生活工作全亂套了。校領導這邊想找你們市局溝通的,被我婉拒了,我就是一個特別不喜歡麻煩別人的人;後來也有朋友說要教訓教訓樓上的,也被我婉拒了,違法的事情不能幹;再後來也有朋友建議用震樓器,但是我真的做不出來這種事情,你要知道……」
我接下了惠教授的話,「不符合你的道德觀和價值觀?」
惠教授繼續苦笑,「是的,做不出來啊,真的就沒辦法。」
做過詢問筆錄,我非常坦誠的告知惠教授,「飼養動物,幹擾他人正常生活,治安管理處罰法的處罰,個人覺得震懾力度有些不夠,所以處理樓上狗叫擾民,不會是一蹴而就,也不會是一朝一夕,可能需要很長的時間,更有可能樓上無所謂,那就頭大了。」
惠教授溫和的微笑,「你今天能來,能給我做筆錄,還聽我吐了這麼場時間的苦水,我就覺得已經很麻煩你了。其實本來都已經買好1月23號的機票回芬蘭,但是現在疫情這個樣子,校方不給我離境,所以還得麻煩你多費心。」
於是起身告別。
然後我花了一天半的時間,走訪617的這個單元上下兩層樓,還有隔壁單元兩層樓。一聽我要收集617狗叫擾民的證據,那啥,警官,你看617對門,都被逼得賣房了,我這裡還能將就,將就……
我震驚了,能以一己之力,威震上下左右幾十戶,這是穆桂英附體,花木蘭再生啊!
當天晚上,劉所安排一名同事上門,準備口頭傳喚617韓女士。公安員畢竟還是有一些威懾力的,韓女士現場答應下周四之前把兩條大型犬送人(一條阿拉斯加,一條邊牧)。
第二天,我就把工作情況編了一個簡訊發給惠教授,惠教授的回應很官方也很冷淡,「希望能有所改善。」
其實,我並不相信韓女士的承諾,但作為執法者,保持執法的謙抑很重要。所謂謙抑,就是有能力而不做,就是做了必有效力但不做。放到617狗叫擾民這個事情上,我可以快速的傳喚韓女士,並對其處以警告的行政處罰,但我不能急著去做,我必須把對韓女士的行政處罰作為下下策的最終之選,「君子引而不發,躍如也」。對於公民個人間產生的民事關係或者違法情節顯著輕微的衝突,國家公權力都應保持謙抑,從而維持實際意義上的威懾,以其公權力的威懾,把公民個人間的社會關係調整讓位於道德,實現自我調節和約束。
時間過得很快,1月21日一早,宜文小姐姐發了個微信消息給我,說昨兒下午聯繫韓女士了,韓女士又說周末才有人到家裡看狗,想要就帶走,不想要再讓我們帶走送犬辦。我當即就怒了,「必須帶走,我來打電話。」
電話撥通,我語氣凌冽,單刀直入,「韓女士,我是你的社區民警,你可以稱呼我楊警官,我的警號213173,關於你飼養動物幹擾他人生活,2021年1月13日我已經受案,並且走訪入戶調查,製作筆錄,列印警務平臺的狗叫擾民警情記錄及12345投訴工單,並有大量執法記錄儀視頻作為證據附卷,1月14日我們上門準備傳喚你到派出所接受調查並擬對你進行行政處罰,你懇求我們給你時間,1月21日把兩條大型犬送走,但昨天我們所裡的內勤聯繫你,你又想拖延時間,我明確告知你,我不允許這種情況出現,今天晚上見!」
還沒等韓女士說什麼,我就直接掛斷了電話。韓女士的電話回撥了過來,我懶得囉嗦,直接掛斷。韓女士又撥了過來,我的語氣很是不悅,「我都說了晚上見了,你還打我電話幹嘛!」
韓女士的語氣很是焦急且姿態放的很低,「楊警官,不是我不願意送走,我不捨得把狗送到你們派出所,我也一直在想辦法送給朋友,但是你們派出所給的時間太緊了,我真的是來不及啊,我周日一定送走,一定送走。」
我的語氣也跟著柔和了許多,「韓女士,到現在為止,周邊鄰裡,還有派出所,其實都不反對你養狗,但是你養狗,確實已經嚴重幹擾了周邊鄰裡的生活,我們派出所才會建議你把狗送走,既然你承諾了,我也願意再相信你一次。」
當然咯,我還是不相信韓女士的承諾,「記住你說的話,我拭目以待。」
果不其然,周日我安排社區警務室老楊上門的時候,韓女士只送走一條邊牧,阿拉斯加還在(還有兩條小型犬),韓女士姿態依然放的很低,「明天就送到仙林去了。」
25號晚上,我安排老楊去上門查看之前,發了一條信息給韓女士,「我是麒麟派出所楊警官,還有一條大狗,晚上我這邊安排人過去,明天送到平安阿福?」
老楊上門之後,很快就電話我,「楊警,韓女士家裡就她老母親在,還有兩條小狗,老母親說韓女士和她父親把阿拉斯加送到仙林去了,還沒回來。」
我挺高興,第一時間發了個簡訊給韓女士,拍個彩虹屁。
然後又第一時間很裝逼的發了個信息給宜文小姐姐,「617狗叫擾民告一段落。」
然而,我還是圖樣圖森破,第二天早上,宜文小姐姐給我迎頭一棒,「惠教授說昨晚上沒聽到狗叫了,但是今天早上還是有狗叫,應該是阿拉斯加,還聽到吵架的聲音。」
我又趕緊和惠教授聯繫,證實這一說法,我無奈的嘆氣,看來還是得走行政處罰,盤算了一下我的工作時間,大概只有29號可以處理。
然而,我再一次被打臉,28號晚上11點半多,惠教授發了一條微信給我。
29號中午,我到惠教授家中做筆錄的時候,突然就是一陣狗叫協奏曲,惠教授神情苦澀,「喏,楊警官,你現在能感受到我的痛苦了麼!」
我嘆了一口氣,「我感受到了,膈應你的,往往是雞毛蒜皮的小事,說吧,矯情;不說,憋屈。」
狗叫聲還在繼續,我做著筆錄,心頭怒火越來越甚。等惠教授看過筆錄,籤過字,摁過手印。雖然狗叫聲已經停了,但我還是帶著姚宇直接上樓敲門,準備直接開始傳喚韓女士。
開門的是一位臉色憔悴的老太太,看到我愣了一下,「警官你找誰?」
尊老是必須的,我客客氣氣的問,「請問韓女士還在麼?我是麒麟派出所楊警官。」
老太太的嗓音有點愁苦,「她跟她爸送阿拉斯加去仙林了。」
我不可置否,但也沒說什麼,「那我晚上再來。」
晚上我帶著5個特勤到樓下,我特地吩咐特勤,「一會我傳喚韓女士的時候,如果韓女士情緒激動,你們不要在意,養狗的人能有什麼壞心眼,你們千萬不要在意。」特勤們會心的笑了。
韓女士打開大門的時候,我就第一時間掏出警官證,「我是江寧公安分局麒麟派出所楊警官,警號213173,因有人反映你飼養動物幹擾他人生活,我現在口頭傳喚你到派出所接受調查。」
韓女士有些詫異,「我不是把狗已經送走了麼?」
我無動於衷,「我今天中午在你家樓下做詢問筆錄的時候,你家的阿拉斯加和2條小狗,叫了得有20多分鐘。」
韓女士明顯有些崩潰了,「你的意思我就不能養狗了麼?」
我皺了皺眉頭,「我從來沒說你不能養狗,但是你養狗已經嚴重幹擾他人生活了。我現在請你配合我執法,跟我到派出所接受調查,如果你不配合,我將對你進行強制傳喚。」
韓女士突然問我,「如果我把兩條小狗送走,你是不是就不傳喚我了?」
「如果你能送走,我可以不傳喚你,而且去做你鄰裡工作,不追究你的法律責任。」
「那我明天就送走。」
「對不起,這麼說吧,我不相信你,要麼你現在跟我走,要麼你現在把狗送走!」
5個特勤,在我身後,虎視眈眈的盯著韓女士。
「我能先吃個晚飯麼?」
「可以,我等你,給你20分鐘時間。」
等候的過程中,我在韓女士家的陽臺,看到了那條說是被送走的邊牧,韓女士眼光裡全是哀求之色,我實在不忍心,「記住,以後要是有人報警狗叫擾民,後果自負!」韓女士神情突轉狂喜,連連點頭
在韓女士把兩條小型犬送走之後,我將此事反饋給惠教授,坦誠的告知,那條邊牧還在,但是我實在下不去手讓韓女士把邊牧也送走,太殘忍。惠教授特輕鬆的說,「楊警官,沒事的,那條邊牧確實不怎麼叫,你已經做得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