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回到了起點
我站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
一年的夙願,終於畫上句號
我原本以為自己會激動的落淚,或者至少是手舞足蹈地跳躍。但是,此刻有的只是平靜,任憑雨水淅淅瀝瀝地落在我的臉上,終點沒有擁抱,沒有喧譁,只有拍打在臉上的雨,如此冰冷,如此真實。這樣的場景和我腦海中想像中的衝線,完全不一樣。
28小時51分?
這個數字,意義何在?
挑戰極限?戰勝自我?
前面沒有路了,再也不需繼續奔跑?我有點兒不知所措,疲憊感像潮水般洶湧而來,下坡扭傷的膝蓋有點兒疼,是該找個地方睡覺了。睡覺之前,是不是該給家裡打個電話呢?
很多事情就像旅行
當你決定要出發的時候
最困難的部分其實已經完成了
時間是8月31號下午5點半,霞慕尼的正中央,阿米蒂埃三角廣場。我們站在環勃朗峰越野賽(UTMB)的起跑線上。
此時此刻,全世界的越野跑愛好者的目光都集中在個擁擠的廣場,氣氛有些壓抑。1900多名「精神不正常」的跑者,將挑戰173公裡和10000米爬升的漫長賽道。對於我們來說,這是不折不扣的自虐之旅,也是朝聖之路。
幾個小時前組委會發布了極寒天氣預警,好運氣離我們而去,迎接我們的將是陰冷綿雨和高山寒風的考驗。我蜷曲地坐在地上,任憑雨水敲打在衝鋒衣上,發出清脆的聲音。我的心情出奇的平靜,沒有一絲緊張,甚至有些麻木。
對於UTMB這項比賽,我已經期待了14個月,已經耗盡了所有激情去準備,以至於當它真正出現在眼前時,我竟然無動於衷。
身邊擠滿了越來越多的選手,大家一邊忍耐著寒冷的冰雨,一邊朝前擠去搶佔好的出發位置。不知不覺,我就被擠到了邊上。如果是平時這個時間,我應該在北京的辦公室,俯瞰東三環上的車水馬龍。爸爸媽媽此刻應該在海南,他們反對我參加這次比賽,當然就絲毫不關心比賽起跑時間。
我和任何熟悉的環境,
都隔著一個世界的距離。
前所未有的孤獨感,
我感覺獨自在面對這場戰役。
比賽前,我給自己定了個小目標,30個小時完成比賽。這個時間就像一把達摩克裡斯之劍懸掛在我頭頂,我喜歡這種「頭懸梁,錐刺股」的感覺。
我把思緒拽回到陰冷的霞慕尼,仔細想想背後鼓起來的12升背包,裝的東西可真不少呢。我實在不想帶上太沉重的裝備,但是衝鋒衣、一層保暖衣、二層保暖衣、衝鋒褲、一升水、帽子、口哨、兩個頭燈、備用電池、急救毯、繃帶、這些東西,每一樣都是救命的裝備,再重也要背著。想一想要背著這麼沉的包跑173公裡,真要命啊。
此刻,霞慕尼
雨,越下越大
大家都進入了一種默契
安靜地等待比賽的開始
暴風雨前的平靜,就是用來形容這種場景的吧?我狠狠地咬下一口能量棒。突然間,音樂響起來了。「In noreni per-i-pe, in noremi co-ra...」
好熟悉的音樂,這就是「徵服天堂」的旋律麼?多少次我在入睡的時候會聆聽範吉利的這首歌曲,「理想讓我們堅強,決不放棄希望,透過淚水看見,閃爍的星光」 我幻想有一天能站在起跑線前,聆聽這首歌曲。現在,夢想成真。
我的脈搏越來越快
身體的每一處肌肉,都感覺到顫抖
我摸了摸眼角,有點溼潤。
一種強烈的感覺從內心湧起,
沒錯,就是它,就是這樣的瞬間。
雞皮疙瘩起來了,眼淚流下來
為此,我已經等了14個月。
就這樣,人群開始挪動,越來越快,我們衝出了教堂拱門,在兩旁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向著雪山發起了衝鋒。
這就是霞慕尼,這就是UTMB。無論多少次你想像這個場景,都無法比擬此時的激情。它有一種魔力,捕獲你,讓你著魔,讓你無休止地奔跑,直到你回到它的懷抱。未來的46個小時內,我們將無眠無休。陪伴我們的是高山、草甸、湖泊和藍天,說不定還有疲憊、失溫、噁心、流血。。。直至回到霞慕尼。
「意志力也是一種肌肉,也會耗盡」
我非常清楚,因為這是科學
為了完成UTMB,我「發明」了一個跑法,把它叫做「冥想跑法」。在安全的路段上,我會閉上90%的眼睛,默念道「睡吧,睡吧,孩子」。這樣可以讓我的精神足夠放鬆,心率減低。因為我要把有限的意志力和精力,留到最難啃的賽道。
關於這個「冥想跑步」,我的靈感來源於兩個人。
「放空自己的大腦,放鬆,再放鬆。」
在我學習自由潛的時候,我的教練Connie曾經這麼教導我。因為大腦的耗氧量佔比高達25%,如果能放空思維,就可以節約氧氣。這些簡單的經驗讓我順利在第一次靜態閉氣就達到4分鐘,一周後的動態泳池比賽,我完成了水下平遊95米的成績。這對於新手來說並不容易。
「你要聆聽身體的聲音,善待每一寸肌肉」
在UTMB比賽前,我向珊瑚請教如何備戰。她告訴我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放鬆身體,避免受傷,從而可以更好地享受比賽。
這次的UTMB是我第二次168公裡比賽。第一次是在三峽的恐怖黑夜中度過,我迷迷糊糊,在大山中努力掙扎,試圖從睡魔的誘惑中逃離。我很清楚,超長距離比賽的後半段,缺乏睡眠是最大的敵人。
回到霞慕尼的雨中,幾乎是在衝出拱門之後,我就進入了「冥想」狀態。忘記臉上的冰雨,忘記震耳欲聾的歡呼聲,關閉大部分感官,只留下模糊的視線。呼吸,再呼吸,讓自己進入半睡眠的狀態。擔憂,興奮,期待,這些情緒對我毫無幫助,只會浪費精力。讓我先睡一會兒吧
迷迷糊糊中,黑夜降臨了,墨汁一樣包圍了我。這種感覺好舒服,好像回到了童年秋遊一樣。我好像夢見於雷大哥手持國旗從我身邊經過;夢見路邊有個法國小女孩的笑容好美;這些,都是夢裡面的畫面麼?
一呼一吸,放慢心率
不斷有人超過我
沒關係,按照自己的節奏
一呼一吸,放慢心率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慢慢睜開眼睛。難以置信,我居然站在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前,旁邊站著一些手搖牛鈴的奇怪身影,這是山區獨特的加油方式麼?想到他們站在寒冷黑夜中,只是為了給我們選手帶來一些溫暖,就讓人心生敬意。
「Allez, Allez.」(加油,加油)。這些聲音喚醒了我的意識,看了看手機,現在跑到了30公裡處。前方不遠處出現了燈光,我知道Les Contamines補給站到了。我幾乎是跑過補給站,隨手抄了幾塊能量棒和餅乾,囫圇吞棗地咽下去,感覺全身充滿了動力,繼續前進。
當凝望星空的時候,你在想什麼?
在美國大學剛畢業那幾年,我對於深邃星空的喜愛無法自拔,經常在夜晚長途駕駛到西部荒野上去拍攝星空。第一次看見銀河的初體驗,讓我為之深深震撼。
後來拍攝星空多了,慢慢發現了很多情緒。其實頭頂上的還是那個星空,只是人的心情隨著時間和年紀在變幻。相信牛郎織女愛情故事的人,眼裡的星空當然是浪漫的;讀完「三體」科幻小說的人,抬頭觀望黑暗森林時就多了一份敬畏。
現在,我是一名越野跑者,掙扎在海拔2000米的雪山埡口,努力向上爬升,一邊咒罵著寒冷的氣溫,一邊追趕前面牲口般的歐洲選手。他們爬升的速度太快了,仿佛不需要呼吸。而我只能努力使用手杖撐地才能跟上,筋疲力盡,雙腿的乳酸在堆積,心臟撲通撲通跳動,大腦因為缺氧進入了放空狀態。
就是這一刻,我抬頭,
又看見了熟悉的星空。
月亮從我身後慢慢升起,柔軟的光線慢慢描繪出了勃朗峰的輪廓。前方是十幾個選手的頭燈,在山的黑暗輪廓中蜿蜒向上,延續到天上的漫天繁星。仿佛,我在走的是一條天路。天啊,這一切太夢幻了。這樣的星空,我從未見過。
我停下了腳步,駐足仰望雪山。我突然意識到,能夠在這樣的時候,出現在這樣的地點,就是UTMB給予我的禮物。
每年有多少人環繞勃朗峰徒步,然而日出日落,雪山巍峨不倒。大自然的規律就是這樣。無論我多麼痛苦、掙扎、興奮、快樂,勃朗峰都感受不到。我只是這個渺小宇宙中的一份子而已。無論多麼困難,明天的星宿還是會升起,照耀大地。
活著,見證這份美好,就已足夠。想到這裡,我反而釋懷了,心裡的煩雜情緒一掃而空。我就是大山的一顆塵埃,快樂而渺小。就在這時,我看見了頂峰的一星燈火。那是Croix Du Bonhomme, 下一個打卡點。
一個人如果沒有經歷漫漫長夜的痛苦煎熬,就永遠也不會明白對於他的心靈和眼睛來說,清晨有多麼甜美幸福。
——「驚情四百年」
在夜晚的越野比賽中,有兩個魔鬼。一個魔鬼叫做失溫,另一個魔鬼叫做黑暗。
很不幸運,我在Bonhomme下山途中遇到了第二個魔鬼。由於山上的氣溫在夜間急劇下降,頭燈的電池很快就被消耗殆盡。當我掏出備用電池準備更換的時候,卻發現已經浸了水沒法使用。(後來知道,我TDG的隊友吳衛星就是因為同樣的情況被迫退賽)。
此刻,我變成了一個瞎子。
當我苦苦努力辨認月光下的山路,一步步緩慢地下撤的時候,身後趕上來一個女選手,速度奇快。我連忙趕上前去詢問,是否可以跟隨她的頭燈下坡。(這也是我當時唯一的選擇)她很友好地同意了,發音是純正的英式口音。
即便有她的頭燈照明,我仍然陷入了非常困難的處境。這位女選手下坡速度很快,我不敢跟的太近,中間隔了5米距離。我只能通過不斷抬頭觀察,記著她腳下的地形去指導自己兩秒鐘後的步伐。
這個場景很滑稽,好像她在教我如何在黑暗中跳舞一樣,她先跳兩步,然後我跳兩步,只不過她不會停下來指導我,而是一路往下跳,我就算看不清楚也要跟上她的步伐。
一步,兩步
哎呀,第三步是左還是右?忘記了
從頭開始,一步,兩步,三步
就這麼周而復始
就這樣,兩個人如影隨形。這20分鐘的下坡時間,仿佛過了兩個小時。
抵達山腳下的50公裡補給站Les Chapieux後,我向她道謝,才知道她是紐西蘭女子精英選手,已經是第五次參加UTMB了,難怪有如此強勁的實力。補給站正好有電池,我換上嶄新的電池,緊繃的心情也鬆弛了下來。
在補給站我看見了哥倫比亞戰隊的中國選手李闊,心裡大吃一驚。我怎麼會趕上他了,他應該在我身前很遠才對。連忙打開手機查詢比賽排名,發現我的即時排名居然是第80名。對比一下原定的計劃時間,我提前了50分鐘。
哎呀,糟糕。這一段跑的太快了。
你怎麼能和精英選手比呢?
慢下來,一定要慢下來。
停下來拍攝了幾段小視頻,我從黑暗中出發,踏入兩座大山:Col del la Seigne和Mont Favre。氣溫越來越低,我卻越跑越快,離庫馬約爾已經不遠了。大家都說:UTMB真正的比賽,是從庫馬約爾開始,之前的路段都是「前菜」,庫馬約爾之後才是「正餐」。
庫馬約爾之前的30分鐘下坡堪稱「白粉之路」,路上鋪滿了塵土,前面選手經過的時候掀起粉塵,在夜晚頭燈照耀下就像白色霧氣,使人看不清前方道路。我想起了十幾年前,北京有次特別大的沙塵暴,就是這種感覺。
口裡,眼裡,鼻裡,都是塵土。
屏住呼吸,堅持,再堅持
緊緊咬住前面那個肌肉男選手
撲通一聲,摔了一跤,刷掉了膝蓋上一塊皮,血流了出來,但無大礙。我爬起來,拍拍塵土,繼續向山下的燈火衝去。庫馬約爾就在眼前。
終於,衝進了庫馬約爾的體育館。回想起出發時的霞慕尼,已是11個半小時以前,恍如隔世。
諾大的體育館,空空蕩蕩。國外的志願者都比較本分,循規蹈矩,從來不會噓寒問暖,這也讓很多國內的參賽者很不適應。比起很多有家屬私補的選手,我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體育館內,旁邊的攝影師只顧著拍攝,我只好親力親為去找點吃的。
我計劃在庫馬約爾停留15分鐘,畢竟一路跑過來有些疲憊。一是衝些營養衝劑來補充能量(或者是心理作用?);二是做些簡單拉伸,緩解肌肉的疲憊。我沒有計劃在庫馬約爾睡覺。因為賽前一周就戒了咖啡,所以對能量膠裡的咖啡因特別敏感,一路上完全不覺得睏倦。
這時候我開始盤算下半場的計劃,是慢悠悠地保存體力為巨人之旅留力?還是全力以赴去跑個好成績呢?如果保存體力,估計下半程會很慢,絕對跑不進30個小時。如果全力以赴,就有可能會給肌肉帶來損耗,影響巨人之旅的比賽。我一邊喝著飲料,一邊在內心激烈地鬥爭。
正當我猶豫不決的時候,一名中國女選手風風火火地衝進了庫馬約爾,她就是精英選手向付召。(這時候我還沒認出她)哎呀,居然被中國女選手追上了,這怎麼行,趕緊跑吧。男人是好勝的動物,情緒戰瞬間就壓倒了理智。下一秒鐘,我拖著疲憊的雙腿,飛快地衝出了庫馬約爾體育館。
雙腳踏上瀝青路面,離開了這個古老村莊,窄窄的小路通向遠方峽谷。下一次再回到這個地方,就是九天後的巨人之旅了吧。
天慢慢地亮了起來,大喬拉斯山峰(the Grandes Jorasses)以一種莊嚴的方式出現在我面前。
比賽進入了勃朗峰的另外一面,更加複雜和具有奔跑性的一段賽道。這條路線我在兩個月前陪父母走過,當時我們花了4個小時完成了徒步穿越。而現在,我撒腿狂奔,踏過泥濘的土路,居然只用了30分鐘。我感覺自己就像一陣風,輕輕吹過山間小路。一種妙不可言的感覺。
這就是世界最美之一的TMB路線,一般重裝徒步者用7-11天,輕裝徒步用4-6天,越野跑者只需要46小時。這也是U(ultra)-TMB 的名字來源。
跑步是一門藝術,和作畫和作曲一樣。
K天王
越野跑和馬拉松相比,魅力在於不確定性。體力、經驗、裝備、天氣、賽道等等都充滿了變數,如果其中有一個環節出了問題,可能就會對選手的比賽帶來挑戰。就像一個木桶的各個板塊,哪怕長板再長,只要有短板就會漏水。很多跑量大和體力強的跑友,也會遭遇退賽,原因無非如此。
這次的UTMB比賽,雖然是極寒預警,但是氣溫也談不上極端惡劣。縱然如此,還是有很多選手遭遇退賽。其中阿爾卑斯山脈氣候的多變是主要原因。
距離Refuge Bonatti 小屋還有3公裡,上午10點,天氣晴朗。我預判氣溫上升,於是短袖輕裝上陣。突然一陣山風颳起,體感溫度陡降。在我還在猶豫是否應該停下來加衣服的時候,身體已經開始發抖。失溫速度之快,出乎我的意料。
我急忙找個山間避風處,披上衝鋒衣。然後用最快的速度跑到Refuge Bonatti。我曾經在這裡住過一個晚上,清楚它的大堂位置,躲進最深處取暖,同時穿上第二層保暖衣。經過15分鐘的調整,體溫才恢復正常。事後回想,幸好及時發現失溫症狀,應變得當,不然後果會很慘。經歷了這次教訓,在後來賽段我就一直把衝鋒衣套在身上。
離開Refuge Bonatti打卡點的時候,我查了一下成績,112名。跑過Val Ferret弗力峽谷,進入瑞士國界,然後就是漫長的一段賽道,雖然是平坡但並不輕鬆。比賽進行到現在,上坡和下坡都已經有了固定的節奏,反而不知道平坡該用什麼速度跑。路跑本來就不是我的長項,從來沒有正兒八經跑過馬拉松的我(踢球跑步應該不算正經吧),連PB多少都不知道。於是,我不斷地被選手超過。
結束了平路,我以為挑戰結束了,卻又迎來了一條永無止境的上坡。明明知道坡上面就是風景旖旎的Champex Lac香佩湖,但是始終遙遙不可及。
就在這時候,我遇見了一位漂亮的金髮美國女選手。她看起來年紀很小,一邊爬升一邊哭泣,藍色的眼睛都哭紅了。
我問她是不是受傷了,她一邊搖頭一邊說「It’s everything.」(大概意思就是整個人都感覺不好了),她決定爬到坡頂就退賽。我主動詢問是否需要陪伴,她猶豫了一會兒,搖頭說道:「I am done, ,go get it for me.」(我不行了,請替我完成比賽吧。)我猶豫了很久,最終腎上腺素戰勝了荷爾蒙,離開這位漂亮的女選手繼續向上爬升。
其實她的實力已經很強,即時排名絕對在女子前15名。UTMB就是個情緒的放大器,選手要習慣面對自己的身體不適和情緒波動,這是比賽的一部分,每個人都要去面對。後來的比賽,我再也沒有遇見她,希望她能順利完賽。
UTMB 和三峽168有一點特別相似,就是比賽艱難部分在最後三座大山:La Giete, Catogne,和Tete aux Vents。接下來,我要依次打敗這三個魔鬼。原定方案是在天黑之前完成第一座山,由於比賽進行順利,現在我有希望在天黑前完成前兩座山。
Champex Lac香佩湖是個大站點,條件很好。我準備好好休息一下,接下來好好啃這三塊硬骨頭。
攝影師在旁邊問我,肚子餓不餓?比賽過程中都吃了什麼?我想了想,主要是一些容易轉化成糖原的食品(能量膠,能量棒,軟麵包,白糖,可樂和巧克力),然後摸了摸肚子,居然是空蕩蕩的,全部的食品都順利轉化成了糖原。為了避免在野外不必要的上廁所(跑過越野的人應該懂的),我沒有吃任何難以消化或者需要排洩的肉類和奶酪類,就連吃橙子都是會把果肉吐出來。
如果比賽是旅途,人就是一部汽車。我想像食品就是汽油,當然是越純越好,越高熱量越好,轉化速度越快越好。所以什麼口感、味道都不重要。就像汽車不會在乎你的汽油是什麼味道一樣。
請忘記美味,把自己當成一部機器吧。
稀飯?麵條?榨菜?我當然喜歡吃,但其實我需要的只是澱粉和鹽。對於沒有私補的選手,便於攜帶的能量膠和能量棒是最好選擇。畢竟咽下難吃的能量膠,強迫自己去完成比賽,比大快朵頤之後在賽道上吐下瀉要好的多。
「你好,請問需要什麼幫助麼?」一個甜美的聲音從身旁傳來。我扭頭一看,哇,原來是越野跑女神小卡。
小卡結束了TDS比賽並獲得歷史性的好成績,今天義務來為中國選手服務。她幫我倒了一壺熱水,塞入了我的胸前背包。能得到女神的服務,我非常榮幸,感覺心情也好了大半,是時候離開大站了。溫柔鄉固然好,但是如果停留太久就沒鬥志啦。
「小卡女神,終點見。」我一邊揮手一邊跑出了Champex Lac補給站。她幫我錄下了視頻,並在賽後發給了我。賽後回看視頻,當時我臉上的笑容,充滿了陽光明媚,哪裡像跑完120公裡後的選手。也許,這就是偶像給予的力量吧。
我記得和完賽美國西部一百的廣州選手阿國聊過,他說在比賽最後1/3階段,如果能有一雙Fresh legs 就很理想。經過香佩湖的15分鐘休息,我感覺自己的體力得到了恢復,跑起來特別輕鬆,仿佛真的有了一雙嶄新的雙腿。
5公裡的路上,我又超過了好幾名歐洲選手,一直到遇上另一名中國選手大海(李海豐)。我在一個下坡路段超過了他,但很快被他上坡反超。他的爬升速度非常快,擁有歐洲人的心肺和肌肉能力,讓我嘆為觀止。最後他以27小時33分的成績完賽,相當厲害。
我從大海口中得知,姚妙和祁敏分別取得了CCC女子第一和男子第二的成績,心情一下振奮了起來。好像全身的疲憊都消失,我要向精英選手學習,不能給中國選手拖後腿呀。
天色慢慢黑了下去,比賽進入了最後階段。離出發已經過了25個小時,現在最害怕的就是下坡路段,跑起來對肌肉和關節造成很大衝擊。大腿股四頭肌開始酸痛,地上的每一塊小石頭都在向我抗議。
「多少次,筋疲力盡的你失去了記憶、聲音、直覺的決斷力。最後一程,再次向上,疼痛只存在於你的心中,控制它,摧毀它,除掉它,打敗它們。秘密不在腿上,而在心裡的力量。」我腦海中響起了K天王說的這段話。
又一次,速度的致命誘惑讓我忘記了酸痛的大腿肌肉和不堪重負的膝蓋。就這樣,我又一次向三座大山發起攻擊。
賽後和偶像K天王的合影
時間是9點15分,我在努力攻擊最後一個山頭Tere aux Vents。
這個敵人太強大了,11公裡的上坡仿佛沒有盡頭,完全是技術性的山路(很像90KM勃朗峰馬拉松的部分賽道)。天色慢慢黑了下來,墨汁一樣籠罩了這個山頭,迷宮中鋪滿了樹根和亂石,每一步都在折磨我的神經。我的右邊膝蓋剛才扭了一下,鑽心的疼。
嗯,現在怎麼辦呢?
首先是不要受傷,
慢一點,步步為營?
頭燈下的樹根紋理詭異,由於光線角度的原因,很難分辨出距離感。每一步都像在刀刃上行走,一旦摔跤就肯定會受傷。(剛才的膝蓋就是這麼扭傷的)我的雙腿僵硬,血肉仿佛一點點凝固成了水泥,重重戳到地面上,這種感覺真難受。
該死的膝蓋,巨人之旅怎麼辦?
白痴啊,你先跑完UTMB再說。
額,那麼慢慢走下去好麼?
不行,一定要按計劃時間完賽。
可是,終點沒有人等你啊。
我心裡的溫度慢慢降了下去,開始想家了。曾經以為自己對比賽的困難程度做好了準備,風雨和閃電都無法擊倒我,但是此刻,孤獨感擊中了我的軟肋。終點就在山下,可是我要一個人跑到終點,然後,還是一個人。
我很清楚,父母並不支持我這次比賽。比賽前,他們沒有給我任何聯繫和祝福。整個過程中我都在自我安慰,家人是關心我的,只是不說出來。可是此時此刻,我維持心裡溫度的一顆火苗,慢慢越來越小,快要熄滅了。
感覺好冷啊,越來越冷。這時候,如果能聽見爸媽的聲音就好了。我掏出了手機,只剩下5%的電量了,而且只有一格信號。我就這麼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想邁出一步。
突然,感覺有束光,照在了我的身上。後面的森林中,慢慢爬上來了一個人。我低下頭躲在一邊,給選手讓路。
「Are You OK?」居然是個女生的聲音。我回頭看去,頭燈照亮了眼前瘦小的身影,她是個亞洲人。待到她走的近了一些,我才發現是日本越野名將丹羽燻。她曾經以29小時17分獲得UTMB2016年女子第八名和柴谷唐斯2017女子冠軍。
她說在下方看著我頭燈一直沒移動,以為是選手受傷了,所以加速上來看看情況。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告訴她我在原地發呆,是因為想家了。
「we are not alone on the trail in UTMB , we got each other,get home safe.」(我們在UTMB跑道上並不孤獨,互相陪伴,安全回家。) 丹羽燻笑著說。她的溫暖關懷讓我心情好了一些。我突然想起了珊瑚,在賽前她反覆提醒我別太拼,擔心我心理壓力太大。她們兩人身上都有一種溫暖的力量,讓人不自覺地想靠近。
於是我收拾起心情,跟著丹羽燻在黑夜中結伴而行。我們一起聊越野,聊日本的UTMF富士山比賽,中國的高黎貢,和各種跑步圈裡的奇聞異事。她是個非常樂觀的人,雖然很吃力地在爬坡,大口大口的喘氣,但聊天時候沒有帶一點沮喪或者悲觀情緒。
越野跑就是這麼神奇,
兩個人在陌生山頭相遇,
萍水相逢卻可以無話不說。
這段路變得越來越有趣,我反而希望前方的路永遠不會有盡頭。然而很遺憾,U16補給站La Flegere 的燈光已經出現在我面前。最後一個山頭被我們攻克了。剩下的就是一馬平川的下坡,霞慕尼離我還有最後8公裡。
我看了看表,現在是9點52分,我應該可以在29小時之內完賽。於是我果斷地穿過了補給站,和丹羽燻一起前後腳衝下了山。
最後的8公裡,我已經記不清是怎麼通過的,只記得自己不停地奔跑,然後就從山路來到了水泥路上。晚上11點,街頭還有三三兩兩的人在等候,給我鼓掌加油。跑過了一個轉彎,等等,這條路我熟悉,後面不就是終點的教堂拱門麼?
接下來就是腦海中無數次想像過的場景:我掏出了國旗,衝過了終點線。向觀眾鞠躬,向主持人致謝。
我繞了勃朗峰一圈
一般人需要7-10天
我用了28小時51分
這個數字代表什麼?
也許,毫無意義?
比賽前制定的29小時完賽計劃,如願以償。這一刻,真正的衝線只屬於自己,戰勝自己的極限和恐懼。我衝過的不是霞慕尼的終點線,而是藏在自己內心的紅線。
心跳慢慢安靜下來,身體也冷下來。
比賽結束了,前面沒路可以跑了。
無處可去,我還是一個人。
哪一種生命更真實?
身體的? 還是心理的?
然後,睏倦和涼意潮水般地湧向我,我現在需要的是拉伸和冰浴,然後是飽餐一頓。但是此刻我什麼都不想,只想給父母撥個電話。我最想聽到的是一聲熟悉的問候。
然而,耗盡了力氣,我也沒有勇氣撥出那個號碼。回到酒店,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上午,我早早就起床了,比賽分泌的皮質醇讓我無法安睡。參加完毅道體育安排的直播和媒體發布會,我拖著疲憊的雙腿,漫無目的地漫步在霞慕尼街頭。
我看著還在陸續衝線的選手。經過了兩個晚上的折磨,他們身體看起來就像行屍走肉一樣疲憊,但是臉上卻寫著期待和幸福,眼睛裡都放光彩。不時有孩子和親人出現,陪伴選手一起衝過終點,擁抱,親吻,哭泣。這些畫面真美好,我打心底羨慕和尊敬他們。
隨著關門時間臨近,霞慕尼的歡樂氣氛越來越熱烈。看著一位又一位選手衝過終點,每個人都讓我動容,甚至肅然起敬。UTMB屬於K天王,Xavier、Francesca、姚妙和賈俄仁加這樣冠軍選手,榮耀加身;也屬於我和許多奮力實現自我突破的業餘選手;更加屬於在最後時間,攜手家屬衝線的那些面帶笑容和淚水的跑者。
創造了歷史的「奇妙」組合
徵戰在PTL300公裡賽道上的60歲高齡選手
UTMB,這四個字意味著什麼?我在賽前把它形容成使人上癮的小藥丸,這個比喻也許是片面的。因為此刻我站在UTMB的終點線前,深刻地感覺到選手們擁有的快樂,這不是荷爾蒙和內啡肽,是真實存在的幸福。
這些幸福也寫在跑者的臉上,衝線的淚水,親吻的歡樂,手搖牛鈴的聲音,懷抱孩子的笑容,這些一切的一切,匯成了UTMB的主旋律。
跑步對於每個人都不一樣,也許是一種工具、一種方式、去探索這個世界,去學習自身情感,去深入地探索內心。是否完成UTMB的173公裡在這時候也不重要了,UTMB只是一種精神,勇於探索外在世界,真實面對內在自我。
它不是宗教,沒有教義;它不是救贖,沒有解藥;它不是生活,也並不高於生活。UTMB只是一條路,路上有風有雨,經過黑暗的森林,太陽終會升起,你會遇見另一個自己。
在這一刻,世界有無限可能。
當我坐在咖啡廳寫下這篇文章,UTMB已經結束兩天。我的膝蓋還隱隱作痛,但是內心感覺非常舒服。教堂前面的拱門已經不見蹤影,但是路過的人們還是會駐足觀看,仿佛UTMB從未離去,徵服天堂的歌聲隨時會從天空中響起。
UTMB是一首歌
環繞著雪白的勃朗峰
淚水,汗水,哭泣,笑容
輕輕拂過,消散在風中
如果你有幸,陪它一起跑過
夜深人靜的時候,閉上眼睛
你會再次聽見它美好的旋律
呼喚著你,再次回來
最後想說聲:謝謝你,UTMB
初次邂逅,感謝關照
本文部分圖片來源UTMB官方攝影、INS和軻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