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極少有青年文化/亞文化能兀自繁榮。如果沒有宗教元素,重金屬中許多流派要麼根本不存在,要麼黯然失色;朋克的誕生要追溯到馬爾科姆·麥克拉倫和薇薇安·威斯特伍德經營的那家名叫「SEX」的店鋪,但更深層次的原因,或許在於馬爾科姆與情境主義的相遇,他曾說朋克是他炮製的一場「馬基雅維利主義-情境主義式的藝術鬧劇」;垮掉派脫離了東方佛禪,若干經典則不會問世,比如傑克·凱魯亞克的《達摩流浪者》,比如加裡·斯奈德的諸多禪詩。當然也別忘了,金斯堡就被叫做「達摩之獅」。
文學正典或嚴肅主義或他者信仰對歐美青年文化/亞文化的影響,不常被正面、完整地敘述,在文化被窄化為符號狂歡和商品消費傳播向世界的二手敘述中甚至不再被提及。畢竟,一代又一代青年面對隸屬於自己的流行文化,不經思考便趨附永遠佔大多數,只有極少數會對文化背後的形成機理感興趣。
而歷數五六十年代以降青年文化/亞文化與嚴肅的、正統的、主流的乃至乍看之下毫不相關的其他文本/文化的耦合,最冷門也最奇特,就不能不提「中土」與嬉皮。
2.
「中土」也譯「中洲」,既是「現代奇幻文學」之父J·R·R·託爾金創作的《魔戒》(電影譯作《指環王》)三部曲、前傳《霍比特人》以及《精靈寶鑽》的背景世界,也常代指其架構的龐大奇幻史詩本身。
從一如創世、眾維拉降臨世界到雙樹倒坍、精靈寶鑽出世,再到漫長的高等精靈與遠古人類對抗第一代黑暗魔君米爾寇的歷史,又及人類王國努門諾爾的建立與覆滅——期間索隆誆騙精靈,打造了至尊魔戒,以七戒腐蝕矮人,九戒統馭人類——最終人類與精靈的最後聯軍出徵,魔戒落入伊熙爾杜之手,但不久失落,蟄伏於大河安都因。
近三千年過去,咕嚕殺死同伴獲得魔戒,矮人們遠走孤山奪取阿肯寶石,隨行的比爾博意外獲得魔戒,索隆再度崛起,掀起了第三紀元終結的序章,故事最終來到魔戒三部曲。當然,儘管這段被改編成電影後風靡全球的奇幻史詩,也只是《精靈寶鑽》尾章點到即止的部分。
如今幾乎所有現代奇幻(體裁上尤指「嚴肅奇幻」,類別上主要針對「史詩奇幻」)小說,都或多或少受到《魔戒》的影響,無數奇幻魔幻類遊戲大作,以「中土」作為構思基底。與「魔戒」同時期的「納尼亞傳奇」,古早的「龍槍」系列、「冰風谷」系列「和一眾經典史詩奇幻;「魔獸」與「戰錘」;史蒂芬·金曾說,「感謝託爾金先生,二十世紀享有了它所需要的所有精靈和魔法師。」;冰與火之歌」系列青出於藍,也照舊歸屬《魔戒》開創的「史詩奇幻」之列(喬治·馬丁說過,「我從來沒有想過去追趕託爾金,他是真正的大師。」);《哈利·波特》常被認為是偏向青少年的奇幻文學,但在運用諸多奇幻元素上,卻是《魔戒》的英倫嫡系。
芬國昐大戰魔苟斯但如果憑此認為託爾金本人大概是一個酷潮怪老頭,那就大錯特錯了。託爾金是典型的英國紳士,出身中產,年輕時報效國家投身一戰,戰後繼以學術研究,是牛津大學歷史上最年輕的教授之一。他從27歲開始先後擔任盎格魯-薩克遜語和英國語言與文學教授,任職長達34年。終其一生,託爾金創造了包括精靈語在內的十幾種語言,「中土」在很大程度上,與其說是雄心勃勃的嚴肅文學創作,不如說是支撐他語言學研究和錘鍊昆雅語及其他自創語言的架空素材。也就是說,不出意外,「中土」的世界,本該是純粹作為研究輔助的私人趣味。照理說,託爾金最不可能和嬉皮士扯上關係,《魔戒》描繪的「中土」世界和嬉皮士的烏託邦,貌似也相隔遙遠。
1937年,《霍比特人》出版,1954年8月,《魔戒》第一部出版,當年11月,第二部出版,次年10月第三部問世。同年10月7號,舊金山六畫廊,艾倫·金斯堡當眾朗誦了《嚎叫》,彼時「垮掉派」的故事才剛剛開始。那時候,「中土」的故事還默默無聞。
但進入六十年代,尤其是在平裝本《魔戒》出版以後,非常奇妙也異常迅速,只是毫無邏輯,「中土」突然風靡,而這種風靡,首先以一個詞組起始:具體時間已不可考,但弗羅多在短時間內被奉為了某類邪典式的英雄,「弗羅多萬歲!」這句話開始遍布街頭塗鴉、酒吧、地鐵站、海報、貼紙、胸針、店鋪裝飾甚至保險槓,變成了一個極為流行的meme。不過模因僅僅是模因,流行到一定程度便會自複製,為了存在而存在,內容本身反倒次之。「中土」世界得以在六十年代與嬉皮士運動貫穿交織,並進而廣泛影響了六七十年代多種反主流文化形貌,還是依靠文本背後更深層次的東西。六十年代的嬉皮士是第一批真正廣泛接受了《魔戒》的青年群體,他們當時在做什麼?
投身反戰運動、性解放運動、婦女解放運動、環保運動以及多種多樣廣義上的反文化運動,而這些運動,有許多都可以在《魔戒》中找到足夠的徵引。「愛與和平」是嬉皮士們的信仰中心,儘管託爾金本人沒有指明,但在嬉皮士們看來,「中土」世界是反戰的世界。魔戒同盟的目的即在於此,整個西方世界盼望也在於此,精靈、西方人類、矮人和其餘嚮往和平的種族,目的都在於結束戰爭。如果把索隆和末日火山比作自由之敵,把魔戒比作導致戰爭的權力和誘發的對權力的貪慾,似乎再恰切不過。
也別忘了《魔戒》倒數第二章,「夏爾平亂」。面對薩茹曼的作惡,弗羅多卻儼然一位和平主義者,到處制止霍比特人不要殺戮,似乎相當符合嬉皮士自身的投射。同時,嬉皮士以「花之子」的姿態投身互助的集體,手工建造房屋,種植蔬菜,建立嬉皮公社,又與霍比特人田園式的簡單生活高度一致。實際上託爾金質疑技術,反唯物主義,書中對自然生靈的讚美俯拾皆是。當範貢森林的樹須帶領恩特們前往艾森加德搗毀薩茹曼的大本營時,自然力量摧毀工業機器,植物的枝丫和根須撬動金屬和機械的景象中,其實深植託爾金心向自然的本心。嬉皮士們藉以批判工業社會的烏煙瘴氣,並壯大環保運動之名。他們還從伊奧溫身上找到了婦女解放的影子。當洛汗公主始終不甘於留在戰爭後方照顧婦孺時,希奧頓國王和哥哥伊奧梅爾其實被還原為了傳統的、壓制性的父權形象。但最終,不能被「man」(人類/男人,託爾金在此用了一個巧妙的雙關)殺死的戒靈之首被「no man」(非人類/男人,可理解為女人)的伊奧溫殺死,意味一位過去不曾出現過的人類女英雄形象的初次崛起。無怪乎「中土」世界在彼時主流文學界之外,在一位古板的、信仰天主教的語言學教授的意料之外,成為一代青年及其產出反文化的養分和工具。
披頭四曾設想將《魔戒》改編成電影——保羅·麥卡特尼飾演弗羅多,林戈·斯塔爾飾演山姆,喬治·哈裡森飾演甘道夫,約翰·列儂飾演咕嚕姆。齊柏林飛艇、黑色安息日樂隊和Genesis都創作過以《魔戒》為主題的歌曲:When magic filled the air
Just in the darkest depths of Mordor(魔多)
I met a girl so fair
But Gollum(咕嚕), and the evil one crept up
And slipped away with her her
(Led Zeppelin,《Ramble On》)Misty morning,clouds in the sky
Without warning,the wizard walks by
Casting his shadow,weaving his spell
Funny clothes,tinkling bell
Never talking
Just keeps walking
Spreading his magic
(Black Sabbath,《The Wizard》)
但奇怪的是,正是這位「中世紀怪人」吸引了大批現代崇拜者,儘管他對那些在閱讀《魔戒》時須同時服用迷幻藥才能獲得大享受的讀者表示悲嘆。託爾金說過,正是那些「使用迷幻藥,酷愛電子音樂及其他後工業時代魔術的激進分子」,「主張愛情、和平與美好的佩花嬉皮士」成了他的主要讀者。
如今《魔戒》的傳承者們數不清,後工業時代魔術也更加眼花繚亂,但有興趣閱讀《魔戒》的人卻更少了。中譯本三部曲1500頁,顯然並非每個國產嬉皮士或自以為蒙受嬉皮士精神感召的當代崇拜者都能忍受。「九指弗羅多和厄運魔戒」的故事已遠不如以往有吸引力,「比爾博勇鬥史矛革」相比更加遙遠,遑論上古傳說,而給中土投下陰影的「魔眼」仍在24小時不間斷巡視,它在當代復活了。叵測的薩茹曼們運用工業和技術的力量也在加深。只是你我卻再不能匹配弱小但堅毅的霍比特人。
中土當然永在,只是很多曾一同並生的美好早已衰落,典型如嬉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