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的香港電影和現在的不一樣。
1997前後,香港影市面臨了逐年萎縮,和1990年代初票房爆炸,風潮席捲東南亞形成了鮮明對比。當時所有香港電影人都在哀嘆,香港電影最好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可誰又能想到,那時香港電影尚處於最後一波輝煌。到今日香港影人主流北上內地淘金,含有地道本土風味的香港電影,每年一隻手數得過來,只有比當年更為慘澹了。
那個時候,青年導演葉偉信,剛剛憑藉處女作《爆裂刑警》嶄露頭角,離《殺破狼》《葉問》的誕生還隔著遠;
吳鎮宇仍屬於型男酷哥的性格演員,還沒有成為「費曼的爸爸」;
吳君如仍然是最好最無人可替的港產女演員,沒有隨著老公陳可辛而淡出幕後;
還有任達華,仍然是銀幕黑幫大佬最好的代言人,生活中也絕不可能被人隨便捅一刀。
這些都是香港影壇頂尖的精英。最難能可貴的,是他們仍然拿著正常的演出片酬,以最為認真的專業精神拍攝了不少小成本電影作品。其中不少作品談不上優秀,另一些卻足見誠意。不像今天,拿普通片酬的演員缺少老練的演技,形象和演技稍有些特色的青年演員,片酬又被炒上了天,迅速於名望中迷失了自己。影視行業表面的繁榮,卻造成了兩極分化越來越嚴重,小成本電影不是越來越容易聘請到優秀的製作班底,反倒是越來越難了。
現在再看,誰能說2000年初是香港電影最艱難的時候呢?大浪淘沙,其實那是電影人們仍具有創作誠意的幾年。
《朱麗葉與梁山伯》,就是一部看起來製作粗糙,成本也很小,卻研承了關注小人物命運的港片文化傳統,悲傷而令人動容的電影。
今天,這樣的電影,無論在香港還是內地,幾乎都銷聲匿跡了。
吳君如,絕非以美麗著稱的女演員。某些角度,卻如小人物般美得不可思議。《朱麗葉與梁山伯》的故事,看起來有些刻意煽情:
一個患病切除了半邊乳房,「不再完整的女人」,姿色平平的酒樓前臺大姐,遇到一個近40歲還在混社會,看上去就是一副傻樣的馬仔。兩個本應擦身而過的社會最底層人物,卻因為意外為黑幫大佬照顧私生嬰兒,而被綁在一起,組成了不協調的「臨時家庭」。正是從這場看似奇遇的人生交錯中,他們從各自無望的生活裡找到了平凡的感動和幸福,而對人生燃起了新的嚮往。
尚沒有肌膚之親,卻因為嬰兒,交付了家的鑰匙。這就是萍水相逢的「家人」。從人物設置來看,兩位主角的悲慘命運,似乎有刻意賣慘的嫌疑;而從孤家寡人硬變為奶爸奶媽的劇情,也像是不少喜劇電影中常見的橋段。對於主演吳君如和吳鎮宇來說,無論是演成苦情,或是喜劇,兩人在之前不少港產影片中都有類似嘗試。
然而在導演葉偉信的視角裡,這個稍顯爛俗的故事反而沒被演繹得太過通俗,大部分時候顯得寫實而平淡,部分段落又充滿了舞蹈般的詩意。
那個時候,葉偉信還不像今日《葉問》那樣,能把影片風格統一為商業化的圓融成熟,掩藏起個人特徵。他的作品不是那麼工整,很多劇情過於分散,卻每場戲都能保留住最大的真誠。
《朱麗葉與梁山伯》的趣味,在於劇中人與人之間最為溫情的互動細節。看似簡單,卻是難得的對小人物的細緻描寫,也是今日直奔娛樂主題而去的電影中很少能見到的感人光輝。
比如朱麗葉的爺爺,是個腦子已經不太靈光,卻像小孩子一樣喜歡喝可樂的老人家。他把「沒可樂,沒希望」的口頭禪掛在嘴邊,看起來就讓人覺得溫暖。即使年齡大到行將離世,對生活也始終充滿了熱愛。
這恰恰與兩個無望的主角,對生活無所謂的鮮明態度形成了對比,也對他們有了啟迪和感染。而最後主角的死,也是和可樂瓶刻意相關,留下了一筆令人唏噓的命運的無奈。
No coke,no hope。透明的可樂瓶,《阿飛正傳》裡也有出現,是種好看、文藝又常見的道具。又比如任達華扮演社團大哥,在銀幕上已經是稔熟於胸,沒有一百回也有幾十回了。本片中他扮演的大哥卻沒有派頭,更像是處事穩健的小商人。和兩個主角之間的故事,也更像是普通人與人之間奇妙的人情際會。
一個永遠戴著耳機接聽手機的大佬。是的,這個大佬不耍酷,只是很忙。吳鎮宇扮演的小混混最初因為在酒樓冒名混座,得罪了這位大佬,眼看就要被一群小弟堵住,逃不了被一頓毒打。然而他又傻傻的,遇到事情不躲硬抗,甚至還和黑幫老大孩子玩猜拳,展現出人物傻氣的幽默感和骨氣,反而引黑幫大佬一笑,也就不和他計較了。
而之後吳鎮宇欠債被堵,或是醫院再次撞見大佬受傷輸血,也都是人與人之間的偶遇。雖然按江湖規矩,躲債要打,欠債要還,然而同屬社會底層的小人物,他們之間卻沒有絲毫惡意,反而心中產生了「挺有緣分」的親切感,也正是在這種「江湖救急」的氛圍中,才會變成了欠債的幫助債主照顧嬰兒,甚至被捲入了債主男女家事之中。這些江湖恩怨,在導演的處理下,都成了頗有人情味的家長裡短,足見香港社會中各色底層市民的生活困頓與交集。
文藝而有趣的一幕。一邊是黑幫大佬和孩子吃飯,一邊是主角用血拼出「醫院」的單詞。他頗有童心地向孩子求救。江湖規矩之中,也有某種人與人的幽默和溫情。和之前《爆裂刑警》類似,看似影片表現的是警匪、黑幫的暴力爭鬥,其實內核描寫的都是頗有俠氣的主人公,為照顧孤老寡女,拼上身家性命鋌而走險,最後變成橫屍街頭的結局——聽起來是挺慘的,過程中卻處處體現著小人物面對生活的達觀與努力。
很奇怪,葉偉信的影片主題都有一種於絕境中勵志的氛圍。如果主人公們參加的是更為正統的體育競技,那麼這些影片幾乎都可以被歸為標準的體育勵志片了。然而角色們是在為自己最為無望的生活打拼,努力掙得一份尊嚴,不惜押上生命,就顯得更為寫實而非勵志。發展到《葉問》系列,主人公代表了堅持民族氣節、不辱外敵的中華武術精神,雖顯得說教和民粹,其精神內核卻是和早期的小人物影片一樣息息相通的。
和小朋友划拳的眼神,都那麼犀利。這就是演員的魅力。而本片一些特別設置的細節,則流露出導演特別文藝的野心。
比如片名《朱麗葉與梁山伯》,一西一中,甚至影片中我們都不知道男主角的名字叫「梁山伯」,乍看之下無釐頭得莫名其妙,細細品來卻讓人體會到其中悲劇性的愛情元素,更體現著小人物「錯位」而帶來荒誕喜感的生活境遇。
又比如開頭和結尾女主角男主角的兩段黑夜奔跑,像是黑夜中的獨自舞蹈,首尾呼應都展現了對自由的嚮往。而最後不知為何被男主角帶走,又掛回門上的笑臉鑰匙鏈,也像是主角遊魂寄往一般,雖死卻對家戀戀不捨。這些抒情段落,幾乎沒什麼故事性,卻像是攝影機在刻意起舞,描繪了生活在泥淖中的小人物,也會有片刻的美好和希望。
主角因為想要抓住鑰匙鏈而死。如一片暴力的紅色之中,也有某種微小的希望。這不是一部特別出色和完整的影片。其實在當年也並非大紅大紫,算是氣質特別,而難以評價的文藝小品。然而時隔二十年再看,卻會讓人覺得非常奢侈,原來當年還有這樣文藝得不知所謂的影片存在。
在電影市場中有這樣的嘗試,只能用「奢侈」兩字來形容了。
其實表現的主題,仍然是香港底層市民的艱難生活。可貴的是這種現實主義題材,不去刻意賣慘,也不用所謂「現實批判」的眼光高高在上地看,只是平視地還原生活中的人情世故,加以文藝抒情的美好嚮往。總結來說,就是對觀眾和生活都頗有誠意的創作視角,現在已經很難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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