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麟稀 來源:紅樓夢賞析(ID:hlm364)
紅樓夢裡尤二姐吞金自盡那一幕久久令人心痛。
尤二姐被王熙鳳哄進大觀園後,表面金尊玉貴,實際被軟禁,漸漸的,連生活上也被苛待,飯菜早一頓晚一頓,還是剩的,她只能忍。
好不容易見了天日,指腹為婚的舊事又王熙鳳設計被翻出,前夫要把她要回去,退婚再嫁這樁新聞令尤二姐名聲一落千丈,她還是只能忍。
她以為賈璉回來會好些,沒想到賈璉和秋桐正打的火熱,對她半點不關心,丫環媳婦天天對她指指點點,秋桐更是破口大罵,把尤二姐折磨的要死不能,要生不得。
她以為腹中胎兒會帶來一線轉機,卻遇到庸醫,生生把已成型的男胎打了下來,萬念俱灰之下,尤二姐找出一塊生金,恨命含淚吞入口中,就這麼一個人在黑夜中等死。
花為腸肚雪做肌膚的尤二姐進賈府才一個多月,就命歸黃泉。按說人已經死了,王熙鳳就算有再大的恨,也該釋懷,畢竟是她設下圈套,一步步把尤二姐逼上死路,可王熙鳳非但沒有,反而變本加厲。
她稱病不去辦喪禮,只給二三十兩銀子買棺材,還把尤二姐的首飾衣裳全搜羅過來,連送殯也一應不管,活著把人折磨的生不如死,死了也不讓尤二姐好過!
什麼仇什麼恨,到死也不放下?
我最初很不理解,覺得王熙鳳太過分,對尤二姐這個弱女子下這種狠手,於心何忍?!才一個多月,尤二姐從天上跌落深淵,被欺騙、被漠視、被辱罵、被墮胎,飯吃不好,名聲盡毀,身體垮了,連活著的一絲希望也沒有。
直到很久之後,再看這場宅鬥,才驀然發現,尤二姐並不弱,王熙鳳不算過分,換個人處在這種境地,多半也會這麼做。
第一,尤二姐不是什麼善人。
看書會不自覺心疼慘的那個,尤二姐命運多舛,她生父早死,跟著母親改嫁到尤家,繼父又死,年幼無知時被賈珍父子哄騙到手,失了名節,指腹為婚的夫君家道中落,還吃喝嫖賭,以為賈璉是終身依靠,一轉眼卻和秋桐卿卿我我,被王熙鳳的眼淚打動,卻被折磨的有苦說不出,甚至死的時候,身邊連一個人也沒有。
尤二姐確實很慘,但不能因為她很慘,就把她的錯一筆勾銷,不能因為她很慘,就覺得她做什麼事都理所當然。
尤二姐不是什麼善人,她一直有婚約在身,是有夫之婦,但照樣和姐夫外甥不清不楚。她一出場就是和外甥調情,賈蓉用言語調戲,尤二姐把調戲升級為動手,她拿起一個熨鬥摟頭就打,賈蓉抱著頭滾到她懷裡求饒。
尤二姐根本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對,她吃砂仁,嚼了一嘴渣子,吐了賈蓉一臉,賈蓉用舌頭都舔著吃了,賈蓉和她擠眉弄眼,尤二姐咬牙笑罵,兩人一唱一和,玩的很開心的。
尤二姐和賈珍父子關係曖昧同時又勾搭上賈璉,在喪禮上和賈璉眉目傳情,在國孝家孝期間心甘情願當了外室。
和賈珍父子在一起沒名沒分,和賈璉在一起也沒三媒六聘,但她就同意了。
尤二姐是個水性的人,她怨恨當年錯許夫婿,想再找個歸宿,她先和賈珍不清不白,後來又捎帶上賈蓉,可這兩個男人只是玩玩而已,這時候賈璉出現,青年公子、賈府的璉二爺,願意娶她,過一年半載等鳳姐死了做正室,這種好事她求之不得。
從一開始,尤二姐就被富貴迷住了眼,連倫理廉恥都不顧,和賈珍賈蓉也好,和賈璉也罷,都是圖奢侈享受和一點虛浮的情愛,也幻想著一步登天。
成為榮國府的正經兒媳?想想都不可能,但尤二姐偏偏這麼認為,她美貌溫柔,也把優點發揮到極致,男人們一個個為她著迷,她覺得自己和王熙鳳不差什麼。
從一開始,尤二姐就想會會王熙鳳,見鳳姐第一面就喊姐姐,那點小心思明晃晃赤裸裸,早有人提醒過她鳳姐手腕不一般,但她還是信鳳姐那番鬼話,不是她太傻,而是在她看來,自己魅力無窮,能把璉二奶奶逼到親自登門討饒,她以為進了大觀園會和鳳姐同居同處,同侍公婆,同諫丈夫。
未免太天真!你憑什麼?!
王熙鳳嫁到賈府多年來辛苦操勞,連懷著孩子也不能鬆懈,身體垮了,孩子掉了,她耗盡心血得到的,你憑什麼這麼容易?!
第二,王熙鳳孤立無援。
如果不是這件事,讀者和王熙鳳都會覺得,只有賈璉對王熙鳳有些不滿,其實賈璉早就盼著她死,其實王熙鳳早已四面楚歌。
先說賈璉,兩人婚後有段甜蜜時光,還有個女兒,但隨著歲月推移,賈璉對王熙鳳越來越不滿,身邊的豪門公子妻妾無數,偏偏自己要從一而終,他在鳳姐生日宴上偷情,在鳳姐休養時偷娶尤二姐,不滿日益加劇。
當鮑二家盼著鳳姐死了兩人不用再偷偷摸摸,賈璉沒絲毫憐惜,一臉淡漠的說「她死了,再娶一個也是這樣,又怎麼樣呢」,賈璉根本不關心鳳姐死活。到了娶尤二姐時,乾脆把鳳姐一筆勾銷,把積年所有的梯己都交給尤二姐保管,又將鳳姐素日為人行事全都告之,只等一死,此時,賈璉完全把鳳姐當仇人,盼她死。
千日不好總有一日好吧,兩人成婚幾年,除了不讓賈璉拈花惹草,王熙鳳身為妻子、母親、管家奶奶,都足夠稱職,賈府一大攤子事,家裡一大堆事,一個女人忙裡忙外,賈璉非但不體諒,反而在最需要關懷的時候,狠狠捅上一刀。
再說寧國府一干人。
賈蓉和鳳姐關係匪淺,年紀相仿,又長期共事,一見面就有說有笑,連賈璉都有些吃醋,甚至幫她處理糟心事的都是賈蓉,但賈蓉為了自己能和尤氏姐妹廝混方便,給賈璉出謀劃策偷娶尤二姐。
賈珍是鳳姐的大哥哥,從小就認識,秦可卿喪事實在找不到人,苦苦懇求鳳姐幫忙料理一個月,但賈珍為了個人私慾,對這件事順水推舟。
尤氏是鳳姐的大嫂子,是多年的妯娌,兩人見面必笑嘲一番,平日裡吃頓飯,看場戲,打個牌,可一遇到事情,尤氏還是明哲保身,連提都不向鳳姐提。
再說榮國府一群人。
王熙鳳是管家奶奶,無規矩不成方圓,下人們犯錯,自然不能說免就免,一大家子進的少出的多,當然要能省則省,因為管家身份,除了老太太王夫人,大約沒有不恨她的,等遇到事,就一起瞞著她。
賈璉置辦的宅院就在賈府後面,偷娶過來也有小半年,知道這事的不在少數,但王熙鳳就是不知道,直到平兒告訴她才明白過來。
王熙鳳審問旺兒,旺兒說不知道,審問興兒,興兒也打馬虎眼,威逼之下才得知詳情,她立刻察覺這事非同尋常,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
尤二姐不是納妾,是偷娶,她不是奴才,是良人,是尤氏名義上的妹妹,有資格當正室,賈璉又那麼寵愛,再過上半年生了孩子,萬一是兒子,王熙鳳是不是正室還真不一定!
到那時,一切都太遲!
王熙鳳的正室地位是絲毫不能動的,王熙鳳管家多年得罪不少人,已是騎在虎背上,一旦有人覺察她地位不保,所有人會群起而攻之,嘲弄、侮辱、踐踏、這種反噬的力量太可怕,比死都令她難受。
王熙鳳很警覺,很驕傲,不能,也不允許地位被威脅,尤其被一個聲名狼藉的女人,這是種侮辱!誰敢這麼做,那就別怪下手太狠。
這個後果尤二姐當然想不到,但她已經站在對立面,她或許只是做夢,但王熙鳳已經迅速行動。
第三,尤二姐遠遠低估事態嚴重
賈璉剛走,王熙鳳就收拾好房間,帶著幾名心腹來找尤二姐,她斯文有禮聲情並茂,說到動情處還嗚嗚咽咽哭起來,說的尤二姐也跟著垂淚,當天把人領進大觀園。
尤二姐不是不知道王熙鳳底細,賈蓉說鳳姑娘剛強,賈璉把鳳姐素日為人行事全告訴她,連小廝興兒都苦勸一輩子別見,王熙鳳「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你不是對手,但尤二姐沒絲毫懷疑,還把鳳姐當知己,傾心吐膽。
她就沒想過哪個才是鳳姐的真面目,軟弱賢良還是強勢狠毒?她也沒想過為什麼賈璉前腳剛走,鳳姐後腳就來,時間這麼巧?她更沒想過一個偷娶的外室好被接受嗎?赫赫揚揚的賈府這麼容易就進去?
鳳姐先把她的丫環換成自己心腹,隨後打聽尤二姐底細,唆使尤二姐前夫告賈璉,告完後又拿錢擺平,接著大鬧寧國府,把尤氏賈蓉使勁作賤,還敲詐出500兩銀子
尤二姐但凡聰明一點點,到此時也該醒悟過來,賈府是金牢籠,王熙鳳是母夜叉,自己連頓飯都吃不好,身邊連心腹丫環都沒有,真想給她潑盆冷水,醒醒吧!
其實一開始,鳳姐並沒想趕盡殺絕,鬧也鬧了,氣也出了,錢也撈了,人也折磨了,尤二姐也聲名掃地了,再也不可能以登堂入室,鳳姐的正室地位沒人能動搖,於是挑唆尤二姐前夫來領人,借老祖宗的口讓尤二姐走。
這是這場宅鬥尤二姐唯一一次退出的機會,但她不要,她好不容易進來,不甘心就此回去,她把希望寄托在賈璉身上。
可一轉眼,賈璉領回個秋桐,兩人難捨難分,把尤二姐丟在腦後,新的一輪宅鬥又開始,尤二姐和上次一樣,毫無還手之力。
秋桐張口閉口罵她是「先奸後娶沒漢子要的娼婦」,她聽了只會暗愧暗怒暗氣,她哭的眼圈紅了,卻一句也不敢說,讓秋桐趁機抓乖賣俏,又生一場氣。秋桐跑到她窗戶根底下大哭大罵,她也無話可說,在胎兒被打後,萬念俱灰,吞金自逝。
其實,尤二姐不是非死不可,死都不怕,還怕活著嗎?
她可以玩心計,使手腕,她可以像鳳姐那麼狠毒,也可以像秋桐那麼潑辣,她可以用盡一切辦法在宅鬥中活下去,也可以拖一群人下地獄,但她都沒有,她只會忍只會哭,她輸的一塌糊塗,在對整個世界徹底失望後,一個人靜靜死去。
尤二姐不適合賈府,卻偏偏一門心思進賈府,她沒能力和人爭鬥,卻不可避免成為兩個女人的情敵,她軟弱到連腹中的孩子都保不住,尤二姐遠遠低估事態嚴重,現實狠狠扇醒了她,可惜她承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