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本影評不涉及具體劇透,但有對劇情的高度歸納總結)
在我走進電影院觀看《流浪地球》的大年初一,東北正好迎來了一波劇烈的降溫。
從溫暖如地下城一般的電影院中出來,站在北風呼嘯的寒夜中,我想到了在冰天雪地中奮戰的行星發動機救援隊伍,想到了為了我們過個好年而堅守在鐵路、機場、石油、消防、電力、公安等崗位上的朋友和親人,也想到了在年節中值班的觀察者網的戰友們。
感謝那些為了我們闔家團圓而在工作崗位上過年的人。
拯救地球的英雄當然不是一定要說漢語,但也不一定說英語。
從去年流浪地球的宣傳開始,看衰的聲音就已經不絕於耳了。而上映後的種種批評,往往也不過是給這些言論增加了一些細節和註腳,事實證明想要批評《流浪地球》,並不需要看過電影,因為批評者關注的點在電影上映前就已經暴露無遺了:
「作為一部科幻電影居然說漢語,不講英語怎麼能算科幻?」
「離不開土地,小農意識。」
「鼓吹家國情懷拯救不了世界,要靠普世價值。」
我們刨去那些毫無實際內容而淪為純粹情感宣洩的言論,試圖梳理一下這些批評者的內在邏輯:
科學是「外來」的,在中國是「沒有根的」,科學文明過去既然只在西方市民社會才產生,未來依然是西方社會的專有物,那麼科幻自然只能是表現西方文明的未來。因此在科幻的世界中,說英語,吃漢堡,信奉「西方式」(實際上是部分東方人定義的西方式)普世價值,政府是代議制民主,大家崇尚個人主義的生活方式,經濟以市場化和消費主義方式運轉,都是理所應當的。
「波蘭蠢驢」的《賽博朋克2077》
而一部科幻電影,主角居然說漢語,吃烤(蚯蚓)串,穿著藍白塑膠袋校服,這樣的社會只可能是愚昧落後的,怎麼可能是有科學文明和科幻文化的?
那麼如何讓中國建立科學文明和科幻的文化?他們想的大概是要抹平中國既有的文化和社會,移植一個西方式的文明和社會,然後重新產生一次科學,最好大家從小就只說英語。說實話,這種將科學與特定的文明和語言綁定的行為,80年前就有人做過了:
蠢材!大德意志的科技力世界第一!
且不說這樣的設想是否符合歷史(產生科學的西方社會屬於一個早已被超越的歷史階段),他們的做法是否有現實的可行性?至少從科幻藝術角度來講,黃金時代的歐美科幻巨匠是不贊同未來屬於某種特定文化和社會形態的:他們設想過包著神權外衣的科學家組織,設想過我為人人、人人為我的互助社會,設想過橫跨宇宙的中央集權帝國,設想過斯巴達式的軍國主義,以及冷酷的金權財團和拜倒在宇宙神祗面前的宗教信仰。
知名IP《戰錘40K》中星際戰士的設定脫胎於海因萊因的《星船傘兵》,而機械神教的濫觴則是大名鼎鼎的《基地》
尤其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史蒂芬·巴克特筆下的人類史:人類甚至被外星徵服者抹去了所有的歷史和文化特徵,住在集中營一般的大型城市中,被強加了一種構造出來的新語言,而奇妙的是人類在重獲自由之後,居然認為這樣的文明更有利於在宇宙中生存,因此保留了徵服者強加給他們的社會形態。
科幻巨匠們顯然並不認為未來僅僅屬於某一種特定的文化和意識形態。《流浪地球》也儘量慷慨地讓人類共通的智慧和美好精神,在不同種族和文化的角色身上閃耀:主角團隊提出的救世方案,以色列科學家也提出過,主角團隊執行的救援行動,還有其他兩個轉向發動機的救援團隊也執行了。
雖然劇情有大段的內容在體現中國式的日常、親情、家國情懷和盡忠職守,但主角團隊們也並非有了這些就掌握了「通關秘籍」,他們常常落在異文化的其他團隊後面而徒勞無功,他們的犧牲有時也並沒有起到真正的效果。更不用說,主角團隊只是「臨門一腳」,地球最終能得救,靠的是全世界人民的努力自救。
吳京和他的搭檔俄羅斯太空人。劇透:這部片子裡除了美國人,大家都參與了拯救世界
拯救世界的不需要是中國人,也不需要是美國人,甚至不需要是地球人。他們不需要說特定的語言,也不需要特定的道德,甚至未必需要高尚和富有獻身精神,唯一的標準是他們的行為要符合拯救地球的科學原理,至少是在作品背景設定中的科學原理。
而這種科學原理,是屬於全宇宙的,並不天然屬於某一種自命不凡的文化。
失去自由民主,失去很多,失去科學,失去一切
在接受自媒體採訪的時候,劉慈欣曾經表示「只要科學和技術在不斷發展,人類一定有一個光明的未來。記住我這個話,這句話很極端,表面聽起來很平淡無奇,其實這句話是很離經叛道的,只要科學技術在不斷地發展,人類就有光明的未來。就這一個條件,不需要別的條件,不需要什麼民主啊、人的道德提升啦、人有精神寄託啊,都不需要,只需要這一個條件,就夠了。」
人類種種獨有的品質只有對人類本身才有價值,對宇宙而言則毫無意義,因此,最重要的是生存,文明有了歲月,歲月才有文明,才有討論某一行為是否正確,是否有價值的機會。因此大劉有時用去感情化的純描寫去表現殘酷的全軍覆沒,甚至把災難寫成無比壯美的藝術品,這無非是在提醒我們,這些對人類來說是天崩地裂,對天地本身來說卻只是一種物理現象。
《流浪地球》處處體現出這種平靜和克制的風格,即便在火山爆發,熔巖恆流,人類面臨滅頂之災,地木即將相撞的緊要關口,鏡頭展現給我們的依然更多的是宇宙的雄奇浩瀚和人類文明產物的壯觀,而不是死傷枕藉,哭天搶地。
在宇宙間,地球也不過滄海一粟,何況人類呢?
劉慈欣科幻作品中一個常見的矛盾是宇宙(客觀世界)的無情,人(主觀)的有情。一邊是天文尺度的冷酷現實和物理法則,它的表現形式是駭人的自然災難,他們的幫兇是思維詭異又法力無邊的外星人,他們的內奸是一旦擴散就不受意志控制的技術進步。另一邊是渺小的人類帶著他們脆弱的靈魂苟延殘喘,在真相面前被嚇得san值狂降三觀盡毀,只能像韓朵朵一樣哭著「我要回家」。
人類有時可以靠理性去理解和徵服自然,但卻永遠擺脫不了感性。大劉特別喜歡寫人類賣萌犯蠢,懷抱著自以為是的執念漠視現實一意孤行,結果卻把本來想保護的東西給破壞掉。《流浪地球》裡面男主角「戶口」和女主角朵朵輕率地離家出走,反而導致永遠地失去了家的溫暖,而這時他們卻意識到家的可貴,想要回家了。
那麼,大劉對人類的這種感性到底是什麼態度呢?因為作品中經常碾壓政治正確,大劉「反文明」甚至「反人類」的名聲早就在外。甚至被指為「馬克思主義唯物論的馬前卒,民族劣根性的集大成者,反普世價值的大毒草」,不過大概他還是愛著文明,愛著智慧生物的,所以愛屋及烏,智慧生物的非理性也被他接受了。
必須強調一點的是:大劉的作品中非理性的並非只有人類,其他宇宙生命也免不了非理性——大家不要被三體星人給一葉障目了,在大劉筆下,擁有極高技術的外星人可能有和地球人近似的社會,可能更加貪婪愚蠢,甚至可能是為藝術而不顧一切的瘋狂角色(雖然「一切」往往是人類生存的太陽系和地球)。在大劉看來,一個文明保存非理性、非科學的思想,是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甚至可能是某種生物共性。
大劉雖然總寫人類因為非理性而闖禍,卻也總寫人類因為非理性而勝利。正是因為無法永遠保持理性,人類才會選擇希望,而不是坐以待斃,《流浪地球》因此有了一個更加溫暖的結局。人類避免了一種冷酷的未來——以一種成功率更高,但沒有家,沒有親人,也沒有文明的方式延續下去。
由此,我希望政治正確和普世價值愛好者們放心,大劉對你們並沒有特別的惡意,政治正確和普世價值在大劉看來就跟熊孩子離家出走一樣,本質上都是人類非理性的一種表現。大劉既然已經監製了一部中國熊孩子離家出走之後拯救世界的故事,早晚也有可能寫出美國非裔穆斯林跨性別者在砸體重秤之後拯救世界的故事。畢竟,大劉已經藉助《流浪地球》人工智慧moss的遺言,用溫情得近乎寵溺的語氣原諒了我們:
「讓人類永遠保持理智,果然是種奢望。」
責編|徐蕾
審核|隆洋
點好看,真的會變好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