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結束又一次環球旅行,走過人生中第121個國家。朋友問:你最大的感受是什麼?我只說:「還在梳理」。走得越久越沉默,似乎成了這些年的規律。因為行路愈深,愈會發現自己的局限。這種局限既來自時間,也來自空間。說到底,是源於無限世界與有限人生間的矛盾,任何生而為人者亦無法超脫。
我的121國環球旅行紀錄
十年前在印度,從喜馬拉雅到孟加拉灣,遍訪梵音中種種信仰。十年後,當與一位婆羅門坐而論道的一刻仍然發現:那些看似凝固的古老哲學還在隨時間流變,幻化出黑洞般的面孔;五年前在伊朗,東西南北四方跋涉,走過曾經波斯帝國幾乎所有文明遺蹟。而五年間的重大變故,卻讓我再次反思:真正讓這個民族特立獨行的,不止昔日榮光,還有在地緣夾縫中的無奈;三年前在匈牙利,與一位老友徹夜長談,悉數布達佩斯邊邊角角的逸聞趣事。但直到不久前重逢,我才了解到他的家族在兩次大戰中的恩怨情仇,以及他很少提及的八分之一塞爾維亞血統。
至於宿命般的南美,更像黑色幽默。接連幾天,在聖地牙哥老城探尋遺世的安第斯文化。晚間回到住處,本地朋友問白天有沒有聽到槍響?我感到錯愕。因為就在我穿行鬧市之際,一名馬普切人被殺,人群發生激烈衝突,事發處離我僅僅不到兩公裡。
而馬普切人,正是安第斯的子民之一。
這個時空中總有人無力觸達之處。放眼千年,從古埃及太陽曆到格列高利的公曆;從商周時代「兩臂之展」為一尋,到不列顛島上「三粒大麥」一英寸,人類想盡辦法改變的只是時空的刻度,而不是時空本身。今天,即便科技發達到可以造出十倍於音速的飛行器,卻依舊無法讓人的肉身既在此處,又在別處。
柏拉圖說:現實世界是理念世界的影子。對疲於應試的學生們而言,這大抵只是思想政治考卷中一道「主觀唯心主義vs客觀唯心主義」的單項選題。但於我,這卻是一句實實在在的讖語。因為它昭示著旅行所見世界和真實世界間,有著註定無法逾越的區隔。
歸根到底,何謂「真正的真實」?
答:除非你是我,除非我是你。
東非衣索比亞,人們自稱所羅門王和示巴女王共同的後裔。這裡的信仰,混雜了傳統基督教和原始的驅巫風俗。體現在壁畫上的人物表情,有的祥和、有的猙獰。不過請當地人講解壁畫,卻不是件容易事。因為,這種古老宗教使用的是獨特的阿姆哈拉語。若非從小生活在本地,幾乎沒法掌握。而翻譯成英語,必然又有一定的語意折損。但這卻也是我作為外來者,能接收到最大限度的信息。
類似情況,在旅行中不勝枚舉。如果說,巴別塔下的語言之別,是不同群體間相互交流的天然屏障;那麼旅行作為一種觀察,對本地生活的介入和影響,則是人為構建出來的、更深的鴻溝。在巴西貧民窟、在柬埔寨吳哥、在澳洲庫蘭達,這種影響幾乎處處可見。很多時候,你以為你體驗到的是最原生態的生活方式,但殊不知它們已像輸出海外改良後的中餐,變了味道。所謂絕對超然的視角,其實並不存在。
如薛丁格的貓和王明陽的花,
你看它的時候,它已在改變。
最典型的,就是緬泰邊境的克耶族。上個世紀的緬甸內戰中,大量克耶人逃亡泰北。其中一支就是被眾多旅遊團熱炒的「長頸族」。族中女性自幼戴銅製項圈壓迫鎖骨,久而久之脖子會越來越長。本來克耶人有著自己的生產生活,但自從大批遊客蜂擁而至,這些女性就被當成了觀光項目。如今,她們依然會在遊客來時搖動織機,但這早已不是必須。因為人們需要的並不是她們紡出的布,而是與她們的一張合影。
如此,既然旅行無法求得真實,那它的意義何在?幾年前,我曾在一次題為《所有經過的路,都是必經之路》的講演中,聊到過這個話題。當時的回答是:感受世界的不同;理解世界的大同。走過這些年,雖然又遊歷了不少國家、經歷了更多坎坷與波折,但這兩點已然塑在最基礎的信念中,一直沒有改變。如果非要談一些更新的認知,那大概就是祛魅與平等。
所謂祛魅,字面並不難理解,是指祛除心中之魅。它最初源自馬克斯·韋伯「世界的祛魅」(disenchantment of theworld),用來表達對神聖性與魅惑力的消解。生活在變革裡的中國,對於這一點人們大多不會陌生。從幼年的教育起,統編教材描繪中世界的樣子;到技術勃發,網際網路展現出地球的多元風貌;從媒體打造的某個榜樣形象,到流行文化驅動的某種生活方式。有生之年,大多人被撲面而來的信息裹挾著,度過大部分生命。
德國人嚴謹、法國人浪漫、北歐性冷淡。極簡化的概括,生產著一根根藉以粗略認知世界的拐杖;而怎樣變成一個有趣的人、怎樣讓自己快速學會XX、怎樣的人生姿勢看起來更有逼格,又成為社交網絡上另一場造神運動。在重重魅影包圍下,若非真正出走世界,人很難有機會突破一道道傲慢與偏見的怪圈。
不過,相比於幻象世界,旅行卻是危險的。
熟悉的理念和生活模式,讓人產生安全感。而旅行的本質恰恰是面對未知的探索。短期置身異種文化,與未知相處,會帶來新奇與刺激。這也是旅行的G點所在。但當未知成為常態,則會造成心理學上的「認知失調」。這種認知失調並不能以「好-壞」的單一標準來衡量。如果能積極接納並化解,它便會成為你又一次躍升的起點。至少對我而言,常年異鄉異客的經歷,已讓我懂得如何面對焦慮與恐懼。而曾經的未知,也在一點點轉化為已知,並碰撞、裂變出新的未知。這種螺旋狀的往復循環,構成了我的人生動力。
在盧安達,我見到最不像非洲的非洲。二十多年前的人道主義災難過後,「破窗效應」的警示讓這個國家格外重視環保。不僅每周會組織舉國規模的街道清掃,甚至連塑膠袋都被列入違禁物品,禁止帶入境內;在黎巴嫩,我見到最不像中東的中東。首都貝魯特,古羅馬遺蹟、聖喬治大教堂與默罕默德·阿敏清真寺相比鄰。轉過兩個街區,酒吧、水煙館交錯林立。阿拉伯菜品與美式快餐列在同一張菜單上,毫無違和感;而在狹長的拉丁美洲,我聽到最多的抱怨就是:「我們真的沒有他們想像的那麼性開放」。從說話的口氣不難感覺,這顯然已經不是第一次向人解釋。
如今,我最怕聽到的一句話就是:中國人如何如何,外國人如何如何。因為在這種模糊的集體化名詞背後,承載著太多混雜、多元的內涵。如果說中國人,那指代的是哪個省市、哪個群體,或者哪個人?如果說外國人,他又身處哪個大洲,哪個國家,哪片區域,甚至是男是女?越旅行,越謙卑。面對紛繁複雜的世界,以偏概全往往是最容易的。而想把世界運行的規律理解通透,一生未必足夠。旅行並不能讓人認知終極的真理,但卻可以讓人看清自己。祛除心中魅影,敞開心胸接納未知,才能洞見未來。
關於平等。其實,在生活裡的日常話語中,這個詞並不鮮見,譬如佛教的眾生平等;猶太、基督、伊斯蘭教的信徒間平等;政治法律語境強調的男女平等、公民平等。諸如此類,它們大多針對的是具體的生命與事物。而於我來說,行遍世界歸來,最大的感觸已不止所見的人與物,而是抽離開國家、民族、膚色、語言、信仰之後,人與人之間生活與精神層面的平等。
這個念頭的雛形,最初萌生於多年前的西域之行。在大漠與雪山之間,我親歷了遊牧、定居、城鎮、鄉村間的巨大差異,也見到操著不同語言、有著不同信仰人臉上共有的笑容。在天山盆地巴音布魯克,我遇到了一位名叫納木斯力的土爾扈特蒙古牧民一家。他們幫我把陷在溝壑的車子拖出來,用招待貴客的禮遇給我款待。臨別之際,問到未來的打算,納木斯力指著廣袤的草原,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說:放羊。
很多年過去,他年幼的兒女必定已經長大。我不知道,他們是否真的如這位父親所說繼續放羊,還是到了附近鄉裡讀書。但我知道:世世代代生活在這片草原上,這一家人的生活無論怎樣改變,大約也不會與土爾扈特的祖先傳承偏離太遠。最終不管他們如何選擇,那年那刻感悟始終銘記在我的心裡。那就是:
不同生活彼此平等;
人的精神彼此平等。
作為城市人,你也許很難想像草原上惡劣的生活條件。除了不斷遷徙、遊牧,每臨大雪封凍,幾個月都只能躲在帳篷裡。全家人所有的電源供應,就只有一塊鍋底大的太陽能電池板。但條件如此,為什麼我還會想到平等?因為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特定的信息環境和生活理念下。納木斯力沒有去過大城市,一輩子都生活在巴音布魯克。那麼,草原就是他的一切。
這裡沒有林立的寫字樓,沒有光彩照人的霓虹燈,更沒有迅捷便利的地鐵與出租。但這些他難道又真的需要嗎?草原上人際關係簡單直接,想去探親訪友、放歌飲酒,人不過幾個、路不過幾裡,只消騎上馬七八分鐘就可以抵達最近的帳篷。即便時間再長,也無鬚髮愁。因為遊牧的慢生活,日出而作、月升而息的自然律動,讓人有大把時光消磨而不必擔心蹉跎。
回顧這些,並非在唱草原讚歌或者頌揚淳樸。而是說:這兩個世界之間沒有孰高孰低。城市並非所有人的黃金天堂,草原也不是一切人的平安樂土。不同的生活都在各自軌道上,平等運行;在各自的文化傳統下,人類共有的精神、信念、幸福感,彼此平等。
在路上的時候,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人,其中不乏一些很有深度的對話。但大多數情況下,對於沒有到過中國的人,我聽到的問題大約就是老三樣:你們中國人是不是真的吃貓肉、吃狗肉,是不是還有人吃猴子和蛇;中國人生活在某一種體制下,是怎樣的感覺,有沒有自由;是不是每個中國人都那麼努力工作?對於這些問題,即便我已經回答了不下上百遍。但只要時間允許,我還是會為對方耐心解答。因為我知道,他不過是生活在世界另一端,另一個曾經的我。
而每每想到:在有限的人生歲月裡,我原來是與那麼多有趣而好奇的生命同行,內心便充滿了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