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原創音樂劇《王二的長徵》劇照。
把高雅藝術帶上屏幕,《聲入人心》令觀眾耳目一新。然而,讓美聲、音樂劇深入人心,似乎仍舊任重道遠。「有些事情,不是看到了希望才去堅持,而是堅持了才有希望。」
《聲入人心》火了。幾乎在同一時刻,關注與呼聲同時湧來。
今年2月初,聲樂演唱節目《聲入人心》總導演任洋回新疆老家過年。團聚的飯桌上,平時稍顯古板的舅舅冷不丁冒出一句:「我覺得賈凡這孩子特別好,很樂於助人啊。」
在《聲入人心》第一季中,美國茱莉亞音樂學院全A成績畢業的歌劇演員賈凡和音樂劇演員陸宇鵬合作二重唱《翅膀》。
陸宇鵬右耳長過腫瘤,手術後聽力受到影響,賈凡說:「我想給他插上一雙翅膀。」
「我舅舅這樣一個遠在新疆的退休公務員,平時都不怎麼看電視,居然和我聊起了音樂劇的選歌和舞臺效果。」任洋覺得這太不可思議。
2月22日,在音樂競技節目《歌手》中,由音樂劇演員鄭雲龍、阿雲嘎,流行歌手鞠紅川、上海音樂學院歌劇系學生蔡程昱組成的「聲入人心男團」再現了原創音樂劇《蝶》的經典曲目《心臟》。
有網友因此翻出了2007年參演《蝶》的演員們在「蝶夢十年飛天重聚」音樂會慶功宴上即興演出開場曲的視頻。在劇中飾演梁山伯的音樂劇演員劉巖轉發並配文:堅持才有希望
3月中旬,蔡程昱從上海飛往長沙錄製《歌手》。剛走出機場,密密麻麻的女粉絲舉著燈牌接機,把他嚇了一跳。「我渾身不自在,完全不敢相信。」
在遇到粉絲接機的半年前,蔡程昱對《聲入人心》的認知,還僅僅是上海音樂學院湖南老鄉群裡轉發的一張招募海報。
彼時蔡程昱剛上大二,對未來的迷惘籠罩著這個年輕的男孩。
他高二才接觸聲樂,考上大學後逐漸了解歌劇界的從業行情——我國接受美聲教育的學子有12萬人,但真正能站在金字塔塔尖的寥寥無幾。
「那時我就在想,未來是否只能繼續考研、考博?還是出去多尋找一些表演機會?」
決定報名時,蔡程昱在上海音樂學院的指導老師、男中音歌唱家王凱蔚就在他旁邊。王凱蔚告訴他:「別去想多出名、要成為什麼樣的人,站在舞臺上唱歌就行。」
2017年,正值音樂選秀節目《中國有嘻哈》最火的時候,任洋卻陷入了節目創新的焦慮。他曾參與「快男」「超女」的製作,覺得那幾年的選秀節目幾乎被各方資源開採殆盡。
《中國有嘻哈》的出現,讓他眼前一亮。「既然有一個比流行音樂憤怒、自由的樂種讓大家接受並喜愛,那就意味著,另一個極端的樂種也充滿可能性。」
他把目光放在學習音樂劇、美聲的年輕人身上,想挑戰大眾對於該領域「都是帕瓦羅蒂式中年大叔」的刻板印象,讓大家看到,「有一群年輕人,每天早睡早起唱著古典歌曲,卻只能待在金字塔底座,沒有機會施展才華」。
這是任洋第一次擔任總導演,在湖南衛視「飆計劃」視頻方案大選上提案時,他剛滿30歲。
湖南衛視資深節目製片人、《聲入人心》監製沈欣記得:「我們這些所謂業內人士眼前一亮。把高雅藝術帶上屏幕,或許可以給觀眾耳目一新的感覺。」
事實證明,這樣的判斷是正確的。但如果追溯《聲入人心》的出圈軌跡,任洋、沈欣和製作團隊其他成員也一度擔心「從何做起」「如何呈現」「會否淪為炮灰」。
2018年上半年,任洋的原創方案落地,他專程去上海音樂學院拜訪男中音歌唱家廖昌永,希望廖昌永能擔任導師。
廖昌永此前做過大量古典與流行音樂融合的工作,和節目組一拍即合。
《聲入人心》第一季的36名參與者後來被網友稱為「梅溪湖三十六子」(梅溪湖位於長沙,是節目真人秀部分的錄製地),但確定這份36人大名單的過程並不容易。
任洋說,除了收到的報名表,他們幾乎把整個中國音樂劇界、歌劇界以及各大藝術類院校翻了個遍,希望找到「在行業內有一定能量的人物;院校內還在學習、對行業有迷茫有希望的學生」。
剛接到邀請時,鄭雲龍有些猶豫:「我沒有參加過綜藝節目,很陌生,也不感興趣。」
此前,他主演過《愛上鄧麗君》《啊!鼓嶺》《變身怪醫》等音樂劇,對自己的事業充滿自豪與熱愛。
最終,鄭雲龍抱著「讓更多人知道我,知道音樂劇」的念頭,登上《聲入人心》的舞臺。
7月10日至14日,國家大劇院上演法國作曲家奧芬巴赫的歌劇《霍夫曼的故事》。這是該劇時隔6年與中國觀眾見面,圖為演員在進行現場排練。/王小京擁有使命感的人,不止鄭雲龍一個。
鄭雲龍曾在《聲入人心》第一季演唱過原創音樂劇《金沙》《蝶》中的兩首曲目《天邊外》《心臟》,而作為這兩首歌曲的原唱,出現在第二季的兩位中國音樂劇元老級人物劉巖、鄭棋元也有同樣的使命感。
兩人在節目中演唱《金沙》選段《總有一天》時,鄭棋元一度眼眶紅潤,過去16年來出演24部音樂劇,鄭棋元覺得「唱的過程就像過電影一樣,那些年復一年在做的事,一幕幕出現在眼前」。
劉巖則說,他仿佛回到了2005年坐在北京保利劇院的那一天。
在《聲入人心》第二季的舞臺上,音樂劇演員劉巖、鄭棋元合唱《金沙》選段《總有一天》。2005年5月31日,33歲的劉巖背著一個大紅兜,從長春買了一張到北京的臥鋪火車票。此前,他一直在吉林省歌舞團擔任舞蹈老師和編舞,但「想去北京闖蕩的心始終不安分」。
剛到北京的劉巖生活得並不如意,3個月裡,他拍了木地板和豐田汽車的平面廣告,掙了800元,水電費都交不上。
窮途四壁時,恰逢松雷蝶之舞音樂劇劇團為音樂製作人三寶的音樂劇《蝶》招募演員,劉巖前去面試,自此走進音樂劇大門。
因《金沙》同屬三寶製作,劇團裡的演員被召集去看演出。
那天,劉巖坐在臺下看:「原來音樂劇演員在臺上是這樣的,特別過癮。」而鄭棋元正在臺上演唱,不知道「自己未來的命運如何」。
現實一度讓他們雙雙墜落。
鄭棋元演過120多場《金沙》男主角「沙」,之後為了「年少時的明星夢」,參加了2007年的選秀節目《加油!好男兒》,止步於武漢賽區6強。
那幾年中國幾乎沒有原創音樂劇項目,接不到戲,鄭棋元當起了「棚蟲」,輾轉於各個錄音棚為知名歌手錄製歌曲小樣,「一天少則兩三個,多則四五個」。
很長一段時間,鄭棋元沒有演過音樂劇,直到2009年遇見甘肅省歌劇院製作的《花兒與少年》。「我覺得那個戲特別好。但市場差到什麼程度?最後都是送票請人來看。」
大眾對音樂劇的陌生,從舞臺延伸到屏幕。32歲那年,歌手韓紅邀請鄭棋元參加通俗音樂類選秀節目《中國夢之聲》,演唱結束後,鄭棋元被節目組告知:「你唱得太音樂劇了,表現力太強了。」
鄭棋元說,他當時感受到的是大環境對音樂劇演員的誤解。「我對這個身份是有認同感的,你可以否定我,但不能否定我的職業。」
同一時間段的劉巖,也在接受命運殘酷的篩選。排演了一年半的《蝶》,因邀請法國音樂劇《巴黎聖母院》的團隊指導,中西方文化及思維方式的碰撞,讓劇目差點夭折。
《蝶》好不容易在北京展覽館上演時,站在舞臺上的劉巖發現,下面的座位幾乎是空的,「上座率大概只有40%,黃牛在門口5塊錢一張兜售門票」。
就在鄭棋元被質疑「太音樂劇」那年,劉巖迎來了40歲。「不惑之年了啊,其實是不獲之年,毫無收穫。」
有一次,劉巖不小心在家裡摔了一跤,碎玻璃扎進手掌心,斷了五根肌腱。
不惑之年,無房無車無積蓄,哪怕名字和所出演的音樂劇已被寫進教科書,自己卻仍蜷在北京南四環一個十多平方米的小房間內,老家的父親又忽然重病,賦閒的劉巖每天都在想:「我不能再這樣下去。」
每一個人都逃不過選擇與被選擇的命運。
從被譽為「19至20世紀音樂界神話」的莫斯科國立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以全科滿分成績畢業、以博士身份歸國,袁廣泉曾有將近一年半時間找不到工作。
國家大劇院、中國大劇院、樂團、音樂學院、師範類院校、綜合類大學、培訓補習班……袁廣泉選擇的標準一步步往下挪,「16歲出國,從小到大的夢想就是舞臺,而那一刻你好像要接受現實,不得不放棄夢想」。
每次都折在面試上,袁廣泉將原因總結為「自己不太會唱中文歌,因為中俄歌曲的發聲方式、咬字方法不同」。其他緣由,他不願多想。
輾轉於北京、上海、武漢、浙江等地尋找工作未果,2018年,袁廣泉無奈返回河南老家,開了一個培訓工作室,教親朋好友的小孩唱歌,每堂課100元。
一些當地的節慶表演,經親戚介紹也會找上門,「被要求唱一些非專業人士寫的作品」。「我是一個男中音,卻讓我唱男高音的歌。你不唱就換別人。」
袁廣泉說,《聲入人心》是他歸國後得到的第一個機會,「想唱歌,想被認可,想積極樂觀地面對未來」。
在這個26歲的男孩看來,歌劇是一個儲藏著特別多寶藏的箱子,「只是現在還蓋著一層布,大家看不到這個光芒,也暫時沒有能力看到」。
身為歌唱演員,師從歌唱家閻維文的趙越也有同感。近些年活躍於各大晚會、演出舞臺,趙越明確地感覺到,整個行業就業機會太少。
2012年他大學畢業至今,班上30個同學僅有包含他在內的3個人還在演出,其餘人則轉行當了公務員或者進了央企。
此外,大多數畢業生寧願留在北上廣進合唱團、靠錄音拿幾百塊收入,也不願去二三線城市的歌劇院就業。
許多音樂劇、歌劇演員都有長串演出簡歷,但「老百姓幾乎沒聽說過」。
相對應的行業鴻溝也在形成,北京天橋藝術中心副總經理江濤對此感受頗深。「像中文版劇目招募演員,我覺得還挺吃力的,有時候到第三輪都招不到人。」
江濤說自己一度在招聘現場感受過尷尬的氣氛。「成熟的從業人員太少,大多數人的水平和劇方想要的還有差距。」
《聲入人心》第一季火了以後,很多人覺得,「美聲、音樂劇出圈了」,江濤對此不以為然。在他看來,「變化是有,但大環境沒變」。
最直接的變化是銷售率的提升。北京天橋藝術中心去年共上演925場,其中音樂劇佔176場。去年整個劇院音樂劇銷售量不到70%,「今年許多好的劇目平均銷售率超過80%,部分甚至可達100%」。
但數字背後的音樂劇現狀仍值得思考。北京天橋藝術中心以音樂劇為主導經營項目,從2015年至今,每年都會從美國百老匯、倫敦西區、法國等地引進5部全球知名經典音樂劇。
江濤說:「代價就是成本特別高,但它們比較成熟,且有號召力。」
今年引進的《巴黎聖母院》《搖滾學校》《綠野仙蹤》等劇目,均在劇院上演三到四周,平均演出二三十場。每部劇引進的費用為千萬元級,在北京的觀劇人數可達5萬人。
「總收入除去成本,真的沒剩多少,大家折騰這麼長時間,最終利潤有限。」而這些劇目若是到二三線城市演出,當地劇院的可接納體量也僅三到五場。
江濤覺得,某種程度上這也體現著音樂劇、歌劇市場的發展不平衡,一個巡演在中國能否成功,北上廣佔去了80%的發言權。
中國原創音樂劇的生命力則更短,「大家都是靠情懷在支撐」。
安德魯·勞埃德·韋伯的經典新作《搖滾學校》今年來到中國進行巡演。江濤不否認《聲入人心》播出後帶來的市場推動,但他仍有顧慮。
在今年上半年的一個音樂劇論壇上,江濤與國內票務網聚橙集團董事長耿軍、音樂劇製作方七幕人生公司CEO楊佳敏交流時,談到鄭雲龍等一撥因節目被大眾認知、追捧的演員。
「演藝圈有一個規律,演員有名了,你會很難把控他的檔期,他也許很難再回到戲劇舞臺長時間沉浸創作。」
不過大家一致認為,在推廣音樂劇的前期,可以通過這樣的方式帶領更多年輕觀眾了解音樂劇並走進劇場,但如何保持觀眾對音樂劇的熱情,仍任重道遠。
「這個工作真的需要好多年,演員們也別怪這一屆那一屆觀眾不行。太挑觀眾,不利於高雅藝術出圈。」
事實上,一些步伐已經邁出。
法國音樂劇《巴黎聖母院》今年在北京天橋藝術中心演出。國家大劇院劇目製作部部長韋蘭芬告訴記者,2007年至今,國家大劇院上演了66部歌劇,其中16部為原創劇,已形成嚴謹的製作體系,同時歌劇藝術普及也在進行。
「去年大劇院的商演有919場,藝術普及教育演出達1000餘場,輻射超過30萬人次。」韋蘭芬說,國家大劇院在北京100多所中小學建立了歌劇興趣學校,還邀請主持人白巖松、作曲家譚盾等名人做藝術導賞。
國家大劇院也在逐步嘗試歌劇直播、歌劇電影的形式。去年7月至10月,在「2018國家大劇院國際歌劇電影展」活動中,共有10餘部中外歌劇電影在全國多個省區市影院展映。
韋蘭芬覺得,藝術門檻的形成,主要來自觀眾對歌劇藝術知識的欠缺,「慢慢彌補,現在國家大劇院的歌劇觀眾已有20%—30%是資深戲迷」。
國家大劇院全新製作的普契尼歌劇《西部女郎》8月迎來首輪演出。某種程度而言,《聲入人心》的火熱確實給行業帶來了一個切口和契機。比如第一季成員的全國巡演常常爆滿、演出代言不停,一些音樂劇門票剛開票即售罄……
而當年輕的音樂劇學生走上舞臺,他們不只唱教科書裡的經典曲目,更想挑戰自己,融入爵士、搖滾等元素。
第二季的成員徐均朔覺得,這些最前沿的東西能讓年輕人了解、喜愛音樂劇。「它的風格不只是王子風範、高貴優雅,音樂劇其實很多元。」
當然,當一個市場野蠻生長時,問題不可避免。炒票、漲價、飯圈湧入、偶像化……一個個充滿爭議的話題不斷湧現。
任洋說,一個節目能做的東西十分有限,「要欣賞真正的音樂劇、歌劇,大家還是要走進劇院」。
任洋至今還會和第一季的一些成員交流。「不要戴口罩,別人拍你別怕,就把自己當成普通的音樂劇、歌劇演員。」
蔡程昱記得,那天從機場走出,他正在無措與小小的沾沾自喜中糾結時,旁邊年長些的阿雲嘎在他耳畔說了一句:「蔡蔡你記住,你看看這眼前的一切,3個月後或許就都沒了。」
從業14年、參演9部原創音樂劇的劉巖始終覺得,原創音樂劇就像個孩子,脆弱、幼小,一直在爬著走,正常走路的時候很少。
「我還是希望我們這個行業能夠沉下心來,別著急,別就著這個勢頭慌亂。路還長呢,慢慢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