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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荒淫無道、敲骨吸髓的封建君主,
一位血氣方剛、氣宇軒昂的英雄少年,
一位寒若冰霜、孤僻乖戾的冷麵奇俠,
由此演繹了一個壓迫與反抗、施虐與復仇的波瀾壯闊的故事。
當我們翻開幹寶的原作,一路讀下來時就會感受到,最能讓我們這些現代中國人感喟乃至驚嘆的實際上是其中故事高潮的那一幕:
客持頭往見楚王,王大喜。客曰:「此乃勇士頭也,當於湯鑊煮之。」
王如言煮頭,三日三夕不爛。頭踔出湯中,躓目大怒。客曰:「此兒頭不爛,願王自往臨視之,是必爛也。」
王即臨之。客以劍擬王,王頭隨墮湯中,客亦自擬己頭,頭復墜湯中。三首俱爛,不可識別。
此情此景,讓人瞠目結舌,帶給人酣暢淋漓的審美快感,仿佛我們體內的某種積鬱被這乾脆利落的快劍一揮而盡,一種少有的輕鬆開敞之感充溢了我們的每一個細胞。
在我們傳統中國的人倫價值觀中,歷來以「和」為貴,以「溫柔敦厚」的性情為上,講「禮」,講「哀而不傷,怨而不怒」,用魯迅一針見血的歸納說來,就是「即使敵手用了卑劣的流言和陰謀,也應該正襟危坐,毫無憤怒,默默地吃苦。」
無愛也就無所謂恨,而就我們中國傳統形態的現代化改造而言,恐怕恰恰得強調,無恨實際上也談不到什麼愛!
魯迅認為,應該「像熱烈地擁抱著所愛一樣,更熱烈地擁抱著所憎——恰如赫爾庫來斯的緊抱了巨人安太烏斯一樣,因為要折斷他的肋骨」。
只有「公開」和首肯了人自身所有的這些基本情愫,只有真正理解了人捍衛自己基本人格的復仇精神,符合現代化要求的新型的人倫道德才有重新確立的可能。
在魯迅的《鑄劍》中,寫得最有聲有色、驚心動魄、感奮人心的仍然是那一幕空前絕後的「湯鑊煮頭」的高潮:
他的頭一入水,即刻直奔王頭,一口咬住了王的鼻子,幾乎要咬下來。王忍不住叫一聲「阿唷」,將嘴一張,眉間尺的頭就乘機掙脫了,一轉臉倒將王的下巴下死勁咬住。他們不但都不放,還用全力上下一撕,撕得王頭再也合不上嘴。
於是他們就如餓雞啄米一般,一頓亂咬,咬得王頭眼歪鼻塌,滿臉鱗傷。先前還會在鼎裡面四處亂滾,後來只能躺著呻吟,到底是一聲不響,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
復仇復到了如此徹底乾淨的地步,倒叫人有點心驚肉跳了。在幹寶的原著中,義俠計誅楚王,又自刎身亡就算完事,而魯迅卻毫不滿足,還要緊緊揪住,絕不鬆手,讓他們各自的器官繼續廝殺搏鬥,不惜筆墨地最大限度地宣洩著內心的怨憤
在《摩羅詩力說》中,魯迅頌揚過密茨凱維支式的復仇:
吾神已寂,歌在墳墓中矣。
惟吾靈神,已嗅血腥,一嗷而起,有如血蝠(Vampire),欲人血也。
渴血渴血,復仇復仇!
但魯迅本人也常常不能如這隻「血蝠」般自由自在,因為親情,因為各種各樣的人倫道德的需要,魯迅不得不過多地忍從、犧牲,體驗著人道衝擊下個性的抑鬱之痛,由此很快就進入了沉重的現實主義時期。
王富仁先生曾認為:「任何先驅者在本質上都是一個人道主義者。」魯迅就多次感嘆自己「我也常常想到自殺,也常想殺人,然而都不實行,我大約不是一個勇士。」
現實意義上的某種軟弱、忍讓恰恰會在心靈深處激蕩起波濤洶湧的個性情愫。渴望個性毫無遮擋的張揚,渴望無所顧忌的復仇,渴望像宴之敖一樣傲行於世,是魯迅潛意識中的強烈願望。就在創作《鑄劍》的這段時間中,魯迅曾對許廣平說,「冷漠無情的世態」「實在使我憤怒了,怨恨了,有時簡直想報復」。
《鑄劍》最充分地實現了這一願望。從這個意義上講,《鑄劍》又是區別於《吶喊》、《彷徨》,浪漫主義色彩最強的小說創作。
(節選自《名作欣賞》199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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