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亦男這個名字,對於許多普通電影觀眾來說,或許顯得有些陌生,似乎更是未曾聽說過。但人家是玩文藝的,也就是獨立電影,在這個圈子當中,刁亦男這個名號頗有專業性的分量。人送外號"最想當導演的編劇沒成為好演員"。到目前為止,人家只導演過三部電影作品,卻能每每斬獲國際大獎。專業至此。
2003年編劇和導演處女作《制服》,獲第22屆溫哥華國際電影節最佳影片龍虎獎。2007年編劇和導演第二部電影《夜車》,入圍60屆坎城國際電影節「一種矚目」競賽單元,獲第23屆華沙國際電影節新導演和新電影大獎,並成為當年獨立電影海外發行的黑馬,歐洲影評界認為該片以簡約鮮明的個人風格使其成為中國新電影的一顆新星。2013年編劇和導演第三部電影《白日焰火》,獲得第64屆柏林國際電影節最佳影片金熊獎和最佳男演員兩項大獎,引起各界廣泛關注。人家還說,那是理想主義的勝利。
再來說說廖凡這個人,1974年出生於湖南長沙,有名的臭豆腐麻辣魚之鄉。從影這麼多年,廖凡並非偶像派的角色,始終沒有麻辣過一回中國電影票房。唯獨這一回的《白日焰火》,廖凡憑藉《白日焰火》獲得了第64屆柏林國際電影節最佳男演員獎,也是首位獲得該獎項的華人男演員。注意,是首位獲得該獎項的華人男演員。
僅此一個"首位",便炸開了鍋。從1998年的處女秀《將愛情進行到底》到《讓子彈飛》中的麻匪老三, 到入圍第45屆臺灣金馬獎最佳男主角提名的《一半海水一半火焰》,再到《白日焰火》。廖凡安於角色,沉潛之練中,裹藏著風格化與宿命感。角色本真便是中國演員最稀缺的品質。朋友說他終於等到了。不知道男神是不是有種"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的感覺。
而女神桂綸鎂對文藝電影的痴迷,似乎不亞於刁亦男和廖凡,《藍色大門》已然是過去式的符號,小清新電影語言的代表作——把自行車靠在牆邊,就那麼傻傻地站在那兒,永遠是那麼瀰漫著青春的憂傷。高中二年級,出演人生第一部電影《藍色大門》,讓桂綸鎂成為臺灣小清新女演員的代言人,這股清新的狂熱日後又刮到了大陸。想像一下,宅男們一致認為,她永遠比
範冰冰多了那麼一份文藝、知性和冷豔。她是倔強而較真的,所以便有那那麼多疼痛的嘗試,《白日火焰》便是這樣一種嘗試。身為洗衣店女工的吳志貞,丈夫死的殘忍而不明不白,坐在逼仄而擁擠的小屋內,接受警察筆錄,白花花的一雙大腿那麼顯眼,突兀於整部電影的灰色格調。而她掩面哭得稀裡譁啦,確實會讓人感覺到不忍。
當輕熟女遇見小大叔,荷爾蒙炸裂的噼裡啪啦。這頂多算是老套劇情的一種角色噱頭,不過當刁亦男、廖凡、桂綸鎂這樣三根文藝乾柴,在東北陰鬱的天空下聚合,或者說放在什麼地方都會燃燒,燒出白日裡的火焰。
一樁離奇的兇殺案,哪有這麼碎屍的案子,屍體像是天女散花,這裡一塊,那裡一塊,在省內的各個煤廠裡被發現。面對破案的質疑聲,小警察倒是顯得有些老練,滾落踢碎了啤酒瓶。可在家中卻又是另一番景象。炎炎夏日,兩個人感情焦灼還盤腿坐在床上假裝打牌有戲,然而電風扇噗噗聲下,黑桃尖子,黑桃七,終究是蒼蠅嗡嗡聲旁最後的雲雨呻吟。就那麼一個窩囊寒戰的
小警察張自力被妻子劈腿,在離別的最後,還想在月臺上來一場野合。多年以後,淪為礦區保安,終日醉生夢死,仍舊不忘當場熊抱女工調性。
礦區、東北澡堂子、陰鬱的天空、桑塔納、貼著女郎海報的髮廊、紅星電影院、露天溜冰場、吃西瓜亂吐皮的警察……這種視覺表現顯得那麼有時代感,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九零年代。關於東北的故事,有兩部電影堪稱敘述的完美,一部是《鋼的琴》,一部就就是《白日焰火》。在這兩部片子的視覺元素當中,很多東北的東西和感覺撲面而來,那些破敗而讓人過目難忘的痕跡。
暴力、陰鬱、寒冷和死亡,零下幾十度大街上的夜晚,自始至終灰暗的鏡頭在暗沉的膠片中向前。作為文藝電影,不免俗地陷入固定的類型,充斥著大量的內涵和隱喻、可被解讀的細枝末節、少得可憐的臺詞、神秘感、冰冷……以及從來不直白告訴你故事的主題。從藝術表現上,通篇不可被解讀的符號,《白日焰火》延續了文藝作品的類型化和風格。
生於寒冬的摩羯座,孤獨一世,憂鬱半生。歡笑少露於表,悽涼多藏於心,傷心不常與人言,靜享寂寥是其風。女主角吳志貞是這麼一個哭泣的角色,一次都沒笑過,冷淡的眼神中透著幾千尺的冰寒和沙漠般的荒蕪,時時刻刻拒人於千裡之外。她那修長白皙的小手,毛衣下強烈的身體曲線,纖細的小蠻腰看上去讓人想要有種懷抱的衝動。她永遠不苟言笑,沉默著賣力工作,一個人在悽冷的夜晚搭乘列車,穿越孤獨的城市,沒事的時候去溜冰場打發孤寂的時光……請問,現實中哪有這麼文藝的洗衣店女工,介紹給我吧。
性是這部電影的主線,在人物與人物之間,荷爾蒙牽引著他們之間微妙的情感和各自不同的結局。丈夫是個性無能,為這種自卑,他甘願成為"活死人",終日神出鬼沒在吳志貞身邊,除掉一切可以讓他作為男人而自卑的人。
他用象徵男人尊嚴(性能力)的冰刀,殺掉了威脅、強姦吳志貞的貂皮大衣老闆,殺掉了靠近吳志貞的所有男人。唯獨乾洗店老闆獨善其身——特殊的性癖好救了他。平常在乾洗店,即便他對吳志貞欲罷不能,也只能在背後過過手癮,因為他的特殊癖好是看妓女不停「換裙子」。反而是這個人,他沒有實施什麼,也沒有得到什麼,他有著與生俱來的殘缺。吳志貞的丈夫因為身份(性)的自卑,而成為變態的殺人款,用殘暴的冰刀釋放他陰暗的憤怒,癒合畸形的自卑感。而後者畸形的性癖好,卻免疫於前者的自卑,這是一種"同病相憐"的荒誕——他不殺自己的同類。
小警察張自力是個習慣撲倒的角色,將前妻撲倒,將同事女工撲倒,在溜冰場將吳志貞撲倒。他渾身散發著蓬頭垢面的野心,赤裸而粗暴的荷爾蒙。也是這麼一個小人物,在陷入人生低谷後,感覺到生命意義感的缺失,為自身的焦慮和失落而迸發出驚人的能量和執著。他騎著那輛比自行車還慢的小摩託車,以臨時工的角色繼續偵破案件:用他自己的話說「我就是想找點事幹,不然也活得太失敗了。」
他為此而慢慢接近吳志貞,三天兩頭去洗衣服,給人家買藥,去電影院看電影。他最終了結了案件,也推倒了她,贏得了成功的挑戰,也背叛了吳志貞。而這種背叛,像是對前妻的報復。在摩天輪看到白日焰火夜總會的現場,也就是她殺掉的人,張自立讓吳志貞「主動坦白」,吳志貞在小餐館塗抹紅豔的唇膏,神情煥發,潛藏的荷爾蒙並非是交易,而是釋放,是背叛。
貂皮大衣者的死亡是整個故事的序曲,他名貴的衣服是身份的象徵,他為要挾和強暴而付出代價。四個男人,四種荷爾蒙,圍繞著一個城市悲情小女人的角色,跟蹤、監視、強暴、佔有、殺戮……一種弄破了衣服,就得讓人家陪睡;一種自己得不到,所有人都別想得到;一種自己變態,還想著強暴;一種燃燒了別人,但卻是欺騙。無論如何,吳志貞始終無力抗爭,永遠被動,她所能延伸的命運不是抵抗,而是利用那些外來的強暴去周旋。她的宿命,就像是一頭被流浪漢撿回去的一匹馬,被困厄在寸步難行的樓道中。對於她那樣的一個小角色而言,對於千千萬萬個那樣的角色而言——被壓抑的疼痛,便是最現實的疼痛。我相信導演是希望透過這些疼痛,去理解那個年代,或者說當下。
她小心翼翼地為這種痛苦而哭泣,甚至沒有哭泣的聲音,她承受著堅不可摧的現實——丈夫、老闆、小警察。在最後的煥發與高潮中,她空蕩而失落的眼神,以為在溜冰場被小警察撲倒時嗅到了愛的(不一樣的)氣息是真實的。就在倒地的那麼一瞬間,她愛上了他。在陰風幕黑的鐵路橋上,只是遠處閃爍著模糊的霓虹,她悲痛,他說他是去幫她的。這樣的幫助,便是不知不覺地宣告,宣告他愛上了她。然而這種幻覺,卻是電影所要訴求和批判的對象——以男權面貌出現的赤裸而粗暴的荷爾蒙,往往意味著背叛。到最後,你看他在舞廳跳舞的那熊樣,那麼歡快,那麼揚眉吐氣。因為摩天輪中最後的高潮,覺得他贏得了案件,贏得了愛情和女人。而勝利,卻是野蠻而背叛的。
洗衣店老闆、丈夫、小警察、貂皮老闆,所有人荷爾蒙驅動的燃燒都不是愛,都不是綻放。唯獨他楚楚可憐,風平浪靜波濤深處的傷痕與無奈。唯有她,冒著危險在高空中坦露出真實的觸動。緩慢而節奏平緩的敘述中,波濤洶湧的激越,自始至終不可撼動的故事。白日的焰火,不是愛的綻放,而是看不見的響動與撕裂,是一地的煙塵。
臨走的時候,在囚車中回眸,眼神是那麼永恆,像是在說:她應該就那麼一直冷豔下去。但是,對於兩個沉淪已久的人來說,他們各自明知道會有那樣的結局,還是會奮不顧身,迫不及待去釋放——去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