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推理小說作家阿加莎·克裡斯蒂(1890-1976)誕辰130周年。「黃金時代」(約1911年至1945年間)是推理文學最輝煌的年代,猶如恆河沙數的推理名家名作陸續登場,而這個時代的開創者和最高成就者,就是「推理女王」阿加莎·克裡斯蒂。她不僅完善了前人的建築根基,還成功建立了屬於自己的推理王國。
2013年,筆者所在的新星出版社與英國哈珀·柯林斯出版集團籤署協議,將於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裡,在中國出版阿加莎·克裡斯蒂的全部推理作品。籤約儀式之後,筆者對阿加莎的版權繼承人、她的外孫馬修·普理察說:「做成這件事,即便我明天就徹底離開出版行業,也不會覺得有任何遺憾了。」
▌阿加莎·克裡斯蒂
與眾不同的女孩
阿加莎曾回憶,童年的自己最大的特點就是「自得其樂」。她會惡作劇,但從來不會搞那些真的會傷害到別人的惡作劇。「我會把餐桌上每個人面前的白糖換成鹽,還會用橘子皮撕成大象的形狀,放在大家的餐盤裡。……不過,我從來不會試圖絆倒別人,也不會把別人的衣服弄髒,這些是我不能接受的。」可以看出,阿加莎是個敏感聰慧的女孩,骨子裡渴望與眾不同,但非常注重尺度和「技術含量」。這種特質也深刻地影響了她的創作。
阿加莎成長於典型的維多利亞時代的中產階級家庭——衣食無憂,每周至少組織一次家庭聚會,把每年社交季節的活動看得格外重要。這些對她的世界觀、創作觀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在阿加莎看來,生活的安定是天經地義的,是上帝賦予人類的權利,任何破壞現狀的犯罪行為都是不可原諒的,必須予以制止。
推理小說是伴隨著資產階級的壯大而興起的,這個階級自然成為了此類型文學的主流讀者。阿加莎和自己將會面對的讀者生活環境高度一致,習慣、好惡以及是非觀念更是如出一轍——這也說明她成為推理「黃金時代」的代言人絕對不是運氣使然。
在當時的英國,女孩子不需要接受正規教育,到了一定年齡,中產階級家庭裡的女孩會被送進學校,接受聲樂、園藝、宗教、社交等方面的訓練,為將來步入社會打下基礎。進入社會之後,她們會在社交季節組織的各種聚會上認識各式各樣的男人,最終嫁給其中的一個,相夫教子終其一生。
母親也為阿加莎安排了相同的人生道路,而她自己也樂於接受。這裡要指出的是,有一些材料說阿加莎生性叛逆,還說她因為家庭條件和父母的幹預沒有受過正規教育,這些純屬無稽之談。
「我承認很多男孩非常出色,我也願意認識他們。可是,一旦涉及婚姻,我都會毫不猶豫地拒絕他們。我對愛情充滿了理想主義幻想,因而絕對不會在這個問題上打折扣,一點兒也不會。」阿加莎把愛情看得非常神聖,愛情成了她作品裡一個永恆的命題,無辜的戀人可以得到皆大歡喜的結局;即便成為兇手,除去罪行本身,愛情本身也往往被創作者肯定。
阿加莎和英國空軍裡的一名中尉阿爾奇·克裡斯蒂走到了一起。不久之後,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阿加莎成為了一名志願者,加入了戰時醫院,後來她被分配到了藥劑室,專門協助醫生配製各種藥物,還負責將配好的藥發給患者。
這本來只是非常時期的一次工作分配,卻在不經意間改變了阿加莎的一生。阿加莎一下子體會到藥物作用在人體上的巨大威力。「醫生不斷告誡我,時刻注意每一種藥劑,因為它們配在一起可以解除病痛,但分開之後每一種都可以置人於死地。」「我不得不熟悉每一種藥物的說明書,很多人看不懂的符號我也一清二楚,因為我知道,手腕微微一抖,原本無害的藥物就會致命。」「有幾次,我親眼看到了藥劑師失誤的後果,簡直太可怕了,我想那位出了錯的同事這輩子都無法擺脫陰影。」後來,阿加莎成為推理小說史上最擅長使用毒藥的創作者,完全是拜這段經歷所賜。
阿爾奇服役半年後,他們舉行了婚禮。從此,我們可以用「阿加莎·克裡斯蒂」來稱呼她了。
推理女王正式登場
戰爭使得丈夫不能待在身邊,於是,阿加莎·克裡蒂斯想到了一個打發時間的方式——創作一部推理小說。此時,她已經閱讀了很多同類作品,包括愛倫·坡和柯南·道爾的小說。她被推理小說的魅力徵服,嘗試著自己也寫點兒什麼。
首先要塑造一位偵探。阿加莎深受福爾摩斯的影響,不過,正因為這樣,她反而下定決心,一定要塑造一個外形和風格完全不同的偵探。因此,一個長著土豆腦袋、留著八字鬍、身材矮小、說話絮絮叨叨的偵探登場了,名為「赫爾克裡·波洛」。今年也是大偵探赫爾克裡·波洛誕辰100周年。
▌英劇《大偵探波洛》劇照
故事的主題是愛情與遺產,方式是毒殺。在故事裡,退休警官波洛無意間捲入了紛爭,用細膩的心證推理破解了疑案。這就是推理女王阿加莎·克裡斯蒂的處女作,小說最終被定名為《斯泰爾斯莊園奇案》。
阿加莎的稿子連續多次被出版社退了回來,無意間,她發現博德利·黑德出版公司出版了兩部推理小說。看上去,這家公司試圖在這個領域有所建樹。於是,她把書稿寄了過去。
兩年後,博德利·黑德出版公司才發來信件,邀請阿加莎到出版社,商討《斯泰爾斯莊園奇案》出版事宜。實際上,出版公司並不看好阿加莎的創作天賦,只是覺得作品「還不錯」,希望以一個低廉的價格「鎖死」這個新人。
阿加莎不但將《斯泰爾斯莊園奇案》的出版權籤給了博德利·黑德,還把未來五部作品的連載、結集、影視和舞臺劇改編權一併交給了對方。合約規定,《斯泰爾斯莊園奇案》超過2000冊之後,阿加莎才能得到25英鎊的報酬;同時,後面五部作品的稿酬只是略高於這個數字。
《斯泰爾斯莊園奇案》大獲成功,很快就達到了出版社預期的2000冊銷量。在隨後的五年裡,阿加莎·克裡斯蒂陸續出版了《暗藏殺機》、《高爾夫球場命案》、《褐衣男子》、《首相綁架案》和《煙囪別墅之謎》五部作品,都取得了不錯的銷量。
出版公司主動提出重新籤訂一份合約,以便籤下阿加莎接下來的五部作品。不過,她毫不猶豫地拒絕了。經朋友介紹,阿加莎·克裡斯蒂認識了一位叫威廉·柯林斯的出版人。他們一見如故,很快就籤訂了合作協議,由此展開了一段漫長的合作之旅。這段旅程從1926年開始,一直持續到了今天,堪稱出版界的傳奇。柯林斯出版集團為阿加莎提供了強大的保障,讓她在之後的50年裡專注於創作本身。
阿加莎失蹤之謎
1926年,阿加莎在柯林斯出版集團出版了第一部作品《羅傑疑案》。
這部作品具有劃時代的意義,標誌著阿加莎·克裡斯蒂進入了創作的成熟期。和之前的作品相比,《羅傑疑案》的情節和布局更精妙,甚至直接成為了謎團最重要的部分,讀者從來沒有讀過這種模式的推理小說,最後一頁謎底揭曉時,所有人都驚掉了下巴。
《羅傑疑案》出版前,小說的成功讓阿加莎無比幸福。她和阿爾奇環遊了世界,還買了屬於自己的新房子,並將房子命名為「斯泰爾斯」。事後,阿加莎承認,這個名字給自己帶來了黴運。
阿加莎在1926年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首先,阿加莎的媽媽因病去世。接下來的打擊更加巨大——阿爾奇背叛了她。
之後發生的一幕,令人始料未及——阿加莎失蹤了整整十一天,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兒,甚至不確定她是不是還在人世。
阿加莎失蹤十一天後,警方在一家水療賓館裡找到了她。她精神恍惚,神色憔悴,完全說不出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也不知道這些天自己幹了什麼。阿加莎不喜歡談起這段失蹤的日子,在自傳裡也沒有對它們做出任何解釋。婚姻破裂之後,她依然使用著「阿加莎·克裡斯蒂」這個筆名。
若干年後,阿加莎結識了自己第二任丈夫、考古學家馬克斯·馬洛溫。馬洛溫帶著阿加莎走遍了世界的每個角落,每到一處,首先想到的是為妻子創造一個舒適的寫作環境,然後才開始自己的考古工作。
可以猜想,生活的幸福為阿加莎帶來了滿足,幫助她在創作領域繼續建立一樁樁豐功偉績。
輝煌的一生
1930年,《寓所謎案》出版。在這部作品裡,阿加莎·克裡斯蒂塑造的另一位名偵探馬普爾小姐登場。馬普爾小姐是一位住在鄉村的老處女,每天只是坐在那裡打毛線,和來來往往的人聊著家長裡短。不過,她擁有與生俱來的敏銳直覺,在洞悉人性方面可以說無人能及。馬普爾和波洛一樣,是她筆下最知名的人物,也是推理文學史上最偉大的偵探。
1933年,《控方證人》出版。這個短篇後來被比利·懷爾德改編為電影,成為了電影史上的經典。
▌1957年比利·懷德導演影片《控方證人》義大利版海報
1934年,《東方快車謀殺案》出版,阿加莎憑藉匪夷所思的創造力再一次徵服了讀者。這部作品數次被改編為電影,還為英格麗·褒曼帶來了奧斯卡大獎。
1936年,《ABC謀殺案》出版。
1937年,《尼羅河上的慘案》出版。由這部作品改編的同名電影是改革開放後第一批進入中國的譯製片,是許多中國家庭祖孫三代共同的經典記憶。
1939年,不可逾越的《無人生還》出版,阿加莎的聲望達到了巔峰。
1941年,《陽光下的罪惡》出版。
1950年,《捕鼠器》原著小說出版,後來被改編為舞臺劇,成為戲劇史上演出次數最多的劇目。
此外,像《懸崖山莊奇案》、《雲中命案》、《古墓之謎》、《底牌》、《牙醫謀殺案》、《五隻小豬》、《帷幕》、《魔手》、《謀殺啟事》、《長夜》、《怪屋》等,都是推理文學史上不可多得的經典。
阿加莎·克裡斯蒂一生創作了80餘部推理小說、19部劇本以及6部以「瑪麗·維斯特麥考特」為筆名的小說。她的作品被翻譯為百餘種文字,銷售量累計超過20億冊,僅次於《聖經》和莎士比亞作品。
1965年,阿加莎完成了自傳。這部作品前前後後總共寫了15年,完整地記錄了她輝煌的一生。
1971年,阿加莎·克裡斯蒂被女王伊莉莎白二世冊封為爵士;瑪麗皇太后在80歲壽誕之時,公開向BBC電臺索要禮物:「請播一部阿加莎·克裡斯蒂的推理小說吧!」
這樣的輝煌一直到1976年1月12日,阿加莎·克裡斯蒂病逝於牛津郡的家中,享年85歲。
經典模式的開創者
阿加莎·克裡斯蒂的小說在情節布設、詭計構思、人物設計上都達到了一個全新的高度,各個方面都遠遠領先於之前出現的同類作品。正因為這樣,人們才把她的出現,看作推理小說黃金時代的起點。
克裡斯蒂的小說一改以往同類作品中恐怖血腥的基調,將安逸、舒適的屬性融入其中。在她的作品裡,無論是波洛或馬普爾小姐,還是嫌疑人ABCD,甚至是真兇,無不顯得彬彬有禮。他們或許迫於無奈犯下了罪行,但除此之外,沒有什麼能改變這群人的生活。當兇手無處遁形之後,一切恢復秩序,剩下的人依舊會生活在美好之中。這種處理方式迎合了當時社會環境,突出了推理小說的遊戲性,受到了讀者(尤其是女性讀者)的歡迎。阿加莎確立的這種模式被稱為「舒適推理」,成為了黃金時代推理作品的一大特色。
克裡斯蒂文風細膩,字裡行間充滿了女性特有的敏感和人性關懷,大大提升了推理小說的文學性。在她的作品裡,每個人物都是鮮活真實的,他們或許有這樣或那樣的缺點,但沒有一個被讀者厭惡。這些人物在同一部作品中構建起了人性群像,令閱讀者久久難以忘懷。阿加莎一改以往推理小說中純粹男性向的智力博弈,在保證詭計質量的前提下,加入了女性特有的細膩與關懷,為這一類型文學進一步發展作出了重要的貢獻。
克裡斯蒂在《羅傑疑案》中開創了「敘述性詭計」模式;在《無人生還》中開創了「孤島-暴風雪山莊」模式;在《ABC謀殺案》中開創了「連環犯罪」模式;在《東方快車謀殺案》中開創了「無法描述」的模式(描述了會洩底)……這些模式無一例外成為了推理小說中的經典模式,在之後的半個多世紀裡一直被模仿,但從未被超越。創作一部精彩的小說容易,難的是在保證故事精彩的前提下,創造出一種耳目一新的犯罪模式。一個作家終其一生,創造一種模式足以青史留名;然而,阿加莎卻在舉手之間,創造出了這麼多種。
可以說,阿加莎·克裡斯蒂對於推理小說的貢獻,是由表及裡的,是由外至內的,是由故事到模式的,是由人物到人性的,是由類型文學到大眾文學的。沒有她,我們無法想像今天的推理小說會是怎樣的。
▌阿加莎·克裡斯蒂
阿加莎·克裡斯蒂的外孫馬修和筆者說過幾件外祖母的軼事:
外祖母一生填寫過無數表格,但在「職業」一欄裡,她始終寫的是「家庭婦女」,而不是「作家」。
很多人喜歡闡述自己的觀點,而外祖母作為這個世界上最會講故事的人,卻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傾聽者。
外祖母從沒想過寫作可以為自己帶來財富和名望,但她總是強調,既然開始創作,就要認真考慮作品的篇幅和市場的好惡,不能拖稿。在創作的時候過於隨意,在領取稿費的時候卻強調自己是職業作家,這樣的人是不會有好作品的。
外祖母總是按時交稿,出版社也會預告出版時間。不過,任何細節(封面、版式、質量等)達不到外祖母的要求,她都會毫不客氣地要求出版公司推遲上市時間,不會有一絲一毫妥協。
外祖母的自傳寫了15年,期間所有人都勸她多寫一些創作心得,這樣讀者會感興趣。可是,外祖母卻把90%的篇幅用於描述家長裡短。她自己說過:「與其吹噓自己寫出了偉大的作品,我寧可說說自己怎麼給外孫換尿布。」
阿加莎·克裡斯蒂用特有的淡然與嚴謹,書寫了那個時代的輝煌。或許,她並不喜歡人們稱呼她為「推理女王」,但也只有這樣的稱謂,才能表達讀者對她的無限崇敬。(責編:曾子芊)
來源 北京晚報·五色土 | 作者 褚盟
編輯:白杏珏
流程編輯 劉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