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錄過往的日子,在小說、遊記、散文中找到你的影子。(小說10-3)
鈴鐺聲聲響不絕
三
秋糧尚未登場,割地的老劉頭兒突然帶開了菜餅子,幾天下來骨瘦如柴脫了相,成天嚷著「胃氣病」更重了。知青的口糧是六百斤,社員只有兩百七。大娘怕虧了我,頓頓給我帶黃苞米麵乾糧,連六十年代初期「小開荒」時攢的糧底兒也全給我搭上了。
終於有一天,老兩口面前的乾糧缽子裡,端上來的是灰乎乎的稻米糠餅子。老劉頭兒瞟瞟我面前的黃餑餑,呲著黑門牙咬了一口糠餅子,蹙著稀疏的眉頭嚼著,久久難以咽下。「我試試嘛。」我咬了一口,沙沙的,如似咬了滿口細沙子,還有一股黴味兒。真苦!這稻米糠一過伏天,苦澀異常。我佯做有滋有味兒地嚼著。咽下去,心裡發狠「要咽下去。」大娘緊盯著我,目光那麼哀戚,好像在乞求我的諒解,而這糠似乎本應是她吃的。我眉頭每個輕微的顫動,都會引起她的歉意和慚愧……。我使勁兒一咽!喉嚨一縮,胃一陣反彈,糠又無恥地回到舌齒之間,留戀著再也不肯下去了。霍地,我又看見了大娘的目光!我重憋住氣,喉嚨一陣擦痛,糠團終於下去了……飯後,大娘關注地盯著我,「你要上茅房就快上,別憋著;要不,拉不下來。你砍柴背豆子悠著點勁兒,別出傻勁!」「過幾天山貨熟了,俺帶你上山。」大娘認真嚴肅地盯著我,一副詭秘的樣子,「俺還要求你件事兒,可不興對別人講。」前幾天嫻貞對我講,她聽西叉溝一個老婆子講:劉大娘當年被土匪劫去後,土匪為了逼索贖金,將她的右耳朵割了一圈肉邊兒(我這才明白她為什麼老遮住右耳朵),讓人家送到她家。後來贖金送去,人卻沒放,她被黃連霸奸佔了半年,伺候伺候又被賞給眾嘍羅輪流施暴,壞了身子,所以一直不能生育。她心很苦,老像個貓似地躲著人走路,至於那:「土匪天貴」是怎麼樣個人,嫻貞也沒聽說。
老劉頭兒胃痛得緊,下不了地。大娘也未見愁,整天獨自一人上山撿山貨。她從不約伴,別人也不約她。每天拎回的荊條框裡都是滿滿的核桃、山梨、蘑菇、榛子……。臉讓山風、日頭弄的黝黑。看著我貪吃的樣子,她那彎彎的眉揚得老高,笑聲明朗多了。「她往年從不上山,今年我是沾了你王文的光。」老劉頭兒邊吃邊說。而且她那筐底兒常常藏著些苞米、毛豆什麼的。我知道是大娘偷的,卻從不問。「讓群眾看見不好!我是黨員,竟給我惹事!」老劉頭兒罵雖罵,但還是六親不認吃起來。我也在放工時,故意落在人群後,偷幾穗苞米掖在褲帶上。大家也都如此這般,隊長也睜隻眼、閉隻眼,裝作沒看見,有時自己也偷。是第一場霜雪覆蓋了山林的那天清晨,大娘突然央告地撫著我的肩:「你還記得俺說求你一件事不?你今天跟俺上山吧?」她讓我拿了根八寸釘,背著老劉頭兒在筐裡塞了些東西,還帶了一瓶水便上了路。沿著一片乾涸的河灘地,她的小腳邁的挺麻利。山越高,河灘越窄,水也越細,路也越荒。一氣走了兩個時辰,她指指險峻陡峭的大山深處一片寒林,說:「就在那兒。」空山不見人,更無人語響,甚至也沒有路。石崖崢嶸,怪石橫空,雜草叢生,腐殖土、枯葉堆了尺把厚。大娘喘著粗氣,領我來到一個仿佛與世隔絕了的山坳裡,頭上只剩巴掌大一塊天。掛滿青苔的高大的柞樹、楸樹、椴樹上,龍盤蛇繞纏滿了白灰色的軟棗藤,綴滿了一串串軟棗。大娘讓我快上樹。我猴兒似地攀到樹杈上,用鐮刀連砍帶敲,經了霜打的甜甜的軟棗「叭、叭」墜落在地。她在樹下忙往筐裡撿著,高興地直叫喚。砍著砍著,我發現大娘不見了。從葉縫中眺去,只見她坐在一堵白石砬子前的荊棘叢中。她沒理,兀自在冷風中垂頭坐著,呆呆地捧著一把土,似乎是一泥塑,一副醜陋的苦相。我跳下樹來跑過去。她仿佛被誰驚嚇著似地,抹了抹眼角兒撇我一眼依然坐著。黑絨帽兒被荊棘刮歪了,白髮亂蓬蓬散飄。黑衣上粘滿了蒼耳子、毛毛草。她身旁有一個小土丘,上面壓著幾張黃紙,前面擺著幾個菜餑餑。土丘西邊兒是一棵高大的黃菠蘿樹,悲哀幽怨地伸出個斷杈。她的目光中透著一種難言的悲涼、苦澀,像一支燃燒殆盡的蠟燭坐在那兒。突然,她夢囈般地輕聲問:「你聽見牛車的聲音了嗎?」我霍地醒悟到這裡有什麼奧秘,忙點點頭「我聽見了。」她兩眼頓時溢出驚喜的神情,豎起耳朵聽呀,聽呀……漸漸,目光黯淡了。她苦苦一笑,搖搖頭。她躊躇片刻,臉上略顯潮紅,掠掠散發,慢慢嘟囔著:「他原是俺家僱的趕牛車的夥計。俺沒定親時,他就和俺好。那時年輕,都像小貓小狗一樣戀得緊呢。俺那陣子纏腳,小腳尖兒痛得直冒膿。沒人時,他就背著俺。俺出門子那天被人捆了手腳,坐的是他的牛車。俺倆商定好,結婚那日晚一塊偷跑到關裡成家過日子。那天,他把迎親的車趕得那麼慢。俺現在還記得那牛鈴鐺的聲響。俺從紅綾子蓋頭下瞄著他,哭,使勁哭……後來,車讓黃連霸劫了。他也被打傷了。誰曾想,傷好之後他也上山找黃連霸入了夥……。」「嗯吶,俺那時已經被那幫糟蹋得不像個人樣兒了……可他對俺從不動手動腳的。俺真心對他,要做他的女人,他也不。他說要救俺回家,明媒正娶。傻著嘞…….」。「後來?他死了,埋在這兒。說來,都怪俺,要不,他不能死。」「為什麼?」她宛若從夢中走出來,悽怨地一笑,「有些事,誰說的清?」她不再說話了,只是將土捧起撒到墳上,最後站起來拍拍手,蹣蹣跚跚將那瓶水在墳周圍澆了一圈兒,痴痴迷迷地叨叨著:「天貴呵,對不起呵,你就當酒喝了吧……」秋風瑟瑟,墳上枯草搖擺不止,發出刺耳的呼嘯。她渾身透著一股幽怨的陰冷之氣。臨走,她讓我在一塊青石板上用釘子刻上「天貴之墓」四字,把它埋在墳前。下山的路上,冷風悽悽、落葉簌簌,使人脊背發涼。她回頭望著望著鋼藍色的森嚴的群峰,望著那漸漸升起的霧靄,央告我說:「今個兒的事兒,你可別對外人講呀。」「年輕時俺來,老頭子打俺,老了就不管了。」她又一笑,「唉,快入土的人啦,淨說這些叫你小人見笑的話!這些事兒俺從沒對人講過。啥鈴鐺響呀,淨犯傻。說句呆話,你可別生氣,天貴長得挺像你吶。」走出溝門兒,我轉過身去,天上巨星如鬥,銀河如傾。一顆流星在天地間無聲滑落。地上山影如魅。我屏息靜聽,聽到了一串鈴鐺聲——叮噹,叮噹……響得那麼悠長,響得那麼寂寥,響得那麼悽婉……
鈴鐺聲聲響不絕(之一)
鈴鐺聲聲響不絕(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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