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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聯繫華裔科幻作家特德·姜(Ted Chiang)的版權經理人 Kirby Kim 時,他謝絕了我們的採訪邀約,「Ted 最近已經接受了太多類似的採訪,已經心力交瘁了。」
大概從去年年中開始,所有蜂擁而上,想要採訪特德的媒體和我們抱的都是相同的目的——由他的短篇小說《你一生的故事》改編的《降臨》成為了 2016 年好萊塢最受矚目的科幻片,並於昨天在國內上映。
《降臨》預告片
《降臨》好看嗎?拋開原著,《降臨》作為一部主流院線大片,有著難得一見的實驗氣質,配樂絕美,情節結構和表現方式都值得打高分,女主角艾米·亞當斯的表演更是無可替代。
《降臨》改得好嗎?這便是一個見仁見智的問題了。在我們的簡短採訪中,特德·姜愉快地肯定了《降臨》的改編,但這個問題依然有廣闊的爭議空間。
特德·姜短篇作品集《你一生的故事》中文版
為什麼我們如此糾結於《降臨》在「改編」這一環節的表現?因為《你一生的故事》發表近二十年來,一直被業內(包括作者特德·姜本人)看作是一篇「不可能被影視化」的小說。
《你一生的故事》發表於 1998 年,次年獲雨果獎,再次年獲星雲獎。它講述了一個典型的「第一次接觸」的故事:不知名外星生物降臨地球,人類派出一名語言學家和一名物理學家,試圖與其溝通,探聽它們的來意。故事的主線便圍繞著語言學家學習外星文字的過程,電影《降臨》的前半部分也基本依從了這條故事線。
外星飛船「降臨」地球
人類科研人員在等待外星人「七肢桶」的現身
代表彼此身份的基本名詞是交流的開端
在這個「第一次接觸」的故事中,最玄妙的一點便是,它將語言本身設定成了情節最主要的推動力。
一方面,從情節來看,女主角班克斯博士在學習外星語言的過程中,倒推出了「七肢桶」的思維路徑——它們的書寫語言不像人類那樣呈線性時間,而是「沒有前後關係,可以任意閱讀」;與之類似,「七肢桶」思考問題的方式也是環形的,也就是說,「因」和「果」在它們的思維中是同時存在的,它們可以任意看到「過去」和「未來」。這樣的思維方式賦予了它們預見未來的能力。
環形構造的「七肢桶」文字
這個環形符號在「七肢桶」的語言中代表班克斯博士的名字「Louise」
另一方面,在結構上,整個故事的敘事也在語言學習的過程中形成了一個迴環。班克斯博士學會了「七肢桶」的語言後,在潛意識中掌握了預知未來的能力,預見到了自己數年後的家庭變故。因此,無論小說還是電影,敘事者在一開頭便道出了「你一生的故事」的結果,隨後的情節則將「現在」和「未來」的時間線打亂,直到最後一刻才揭曉答案,讓讀者/觀眾明白,首尾形成了一個環。
這個以語言為主角的故事包含了極為深刻的思辨,比如特德·姜先生與我們談到的語言學中的「Sapir-Whorf假說」,即語言能否影響人對世界的認識——學會了「七肢桶」的語言,就一定能學會預知未來嗎?這是一個問題。
再比如特德·姜談到的另一個話題,時間旅行與自由意志的矛盾關係,即科幻界爭論已久的「外祖父悖論」(如果你通過時間旅行到過去,在你母親出生之前殺死了你的外祖父,娶了你的外祖母,那麼你自己到底是誰?)。也就是說,如果班克斯博士預知了未來的家庭變故,她能否通過自由意志改變自己對伴侶的選擇,讓悲劇從一開始就不要發生?這又是一個問題。
《降臨》片場,右為導演丹尼斯·維倫紐瓦
《降臨》在改編的過程中著力探討了第二個問題。電影通過戲劇化的層層推進,將班克斯博士的兩難之境展現得詩意而悲愴,加大了這一哲學命題的情感力量:當你預知了一件必然降臨的悲劇,你要如何度過接下來的一生?
這也正是《降臨》的編劇埃裡克·海瑟爾和導演丹尼斯·維倫紐瓦在改編時的主要方向——增加戲劇化情節,以及情感力量。這兩個傾向一旦用力過猛,便有可能走向「狗血」和「煽情」。但單從電影來看,雖然個別情節略顯突兀,不過導演在總體上把控住了這個度量,讓影片(尤其前半部分)呈現出了冷峻而優美的氣質。
站在小說讀者的角度來看,《降臨》最大的遺憾聽起來可能略有點微妙:它縮小了原著故事的格局。
《降臨》和《你一生的故事》最大的差距,不在於它所刪減的關於外星生物物理學和數學思維的研究論述,也不在於它所增加的關於大國博弈的支線,甚至不在於所謂的「中國元素」。它們的差距在於視角的不同。
中國在這個故事中被塑造成了「強權大國」,並對結局起到了關鍵作用
《你一生的故事》之所以能與其他有關外星文明的小說區別開來,正是因為它站在了一個中間的立場,既不偏向於人類,也不偏向於異族。如此一來,讀者得以從一個觀察者的角度,去體察兩種文明在相遇時那種顫慄、懵懂、小心翼翼的感受;更美妙的是,他們能有機會跳出自己的認知局限,從「七肢桶」的角度去觀察人類自身。
而《降臨》的故事則完完全全站在了人類的視角。它以女主角班克斯博士為基點,將人類一方由點及面全盤展開,而班克斯博士所學習到的語言最終也只是成為了人類一方解除危機的工具。這樣的視角打破了原著的平衡,它使得觀眾失去了站在外星視角審視自身的機會。我們可以承認這是電影改編中難免作出的犧牲,但不得不說,它依然是一種遺憾。
但無論有多少遺憾,特德·姜對《降臨》的成品已經很滿意了,畢竟,沒有誰比他更清楚,這篇小說有多難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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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科幻小說家特德·姜
Ted Chiang,美國當代最出色的科幻小說家之一。自 1990 年發表處女作至今,僅出版過 2 本短篇作品集,卻早已將包括雨果獎、星雲獎、斯特金獎、坎貝爾獎在內的所有科幻大獎收入囊中。
Q:《你一生的故事》講述的是一個女人在習得一種外星語言後,獲得預知未來能力的故事。它的靈感來源於哪裡?
A:我之所以喜歡非線性敘事結構,其中一個原因就是,當事態發展結果在敘事的前期被揭曉後,讀者便能用一種異樣的視角去接納故事的前因。比如,如果你從最開始就知道故事的男女主人公最終會結婚,會白頭偕老,那麼,在後文讀到他們初遇的故事時,每個細節都將被賦予全新的意義。
日常生活中,我們大多數人都無法預知自身行為的結果。在未知的前提下,你在作出不同選擇的時候,可能會迎來各種各樣不同的結果。但有時候,即使能夠預知結果,哪怕結果不甚理想,我們依然不會改變自己的選擇。這是一種非常奇妙的心理狀態,所以我想要把這種「預知未來」的設定延展成一個故事,去探索這個主題。
Q:科幻小說的讀者普遍認為,你的小說是「無法被影視化的」。你對《降臨》這部改編作品觀感如何?
A:其實,在他們這次的改編之前,我也幾乎認定《你一生的故事》不可能被拍成電影,因為它屬於一種純思辨的故事,很難被轉化成影像語言。我對自己作品的影視改編素來沒有抱以太多的想像和期望,所以,這次《降臨》的改編我也沒有過多地插手。我在製作早期讀了 Eric 的劇本,我覺得他抓住了故事最關鍵的核心,這也正是我想要的。我也完全能理解他對故事線所做的改動,在我看來,這些改動都是非常合理的。
我認為就《降臨》這部電影來說,非常難能可貴的一點是,它本身是一部好電影,同時也是一次成功的改編。畢竟,如果你想把一部科幻小說的文本原原本本地拍成一部電影,那幾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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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我很好奇,你在寫小說的時候,會不會在頭腦中把故事視覺化?
A:從來不會。我是「文本派」的,我只會用文字構想故事。如果我是一個編劇的話,我可能會用畫面構想故事。這個問題讓我開始思考,這兩種寫作模式在思維方式上有著多麼大的差距。
Q:在《你一生的故事》中,你為一種人類聞所未聞的外星生物設計了一整套語言系統,在這個過程中,最困難的部分是什麼?
A:在設計「七肢桶」這種外星生物時,我希望能使他們與人類的差別越大越好,語言系統也是如此。一個重要的靈感來源就是手語,因為手語是三維的,和口語的關聯度非常低。在人類語言中,書面語言和手語之間的差別就像英文和漢字一樣大。這種無關聯性被我借鑑進了「七肢桶」的語言系統中,將它們的書寫系統和語音系統完全割離。它們的文字是一種三維符號,用彎曲度來表辭達意,基本上無法逐字逐句地與人類的文字符號相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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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你是否同意使用不同的語言會影響人看待世界的方式?
A:語言當然是與文化緊密關聯的,有些理論還認為,使用某一種特定語言的人會比其他語言的人更擅長表達。但類似「Sapir-Whorf假說」那樣認為語言能夠決定人的思維方式的理論,則常常引發意見的分歧。事實上,只要兩種語言之間是可譯的,基本上就不會存在二者會導致截然不同的思維方式的問題。
但我依然認為「Sapir-Whorf假說」是一種有趣的理論。我覺得,如果我想讓我的主人公體驗一種異樣的思維方式,或許我可以用藥物,或者疾病之類的設定去完成,但最有趣的方式還是讓他體驗另一種語言。
Q:包括《你一生的故事》在內,你的很多小說都包含了預知未來的故事元素。你為什麼會對這樣的故事如此著迷?
A:我感興趣的是「預知未來」和「自由意志」之間的矛盾關係。我覺得,在時間旅行這個話題下,很多有意思的現象其實都涉及了主體的自由意志。我所說的「時間旅行」這個概念包含了「預知未來」在內,因為從結果上來看,這二者是可以劃等號的。如果時間旅行的主體有可能造成悖論(即「外祖父悖論」),那麼我們便可以認為自由意志在其中發揮了作用;即使我們把平行宇宙的設定考慮進來也能說得通,因為平行宇宙的形成意味著時間旅行的主體有選擇的自主性。
自由意志是否存在?這向來是哲學界樂於探討的話題,但他們的論點大多抽象。而從時間旅行,或者說預知未來的角度來看,這個問題便有了相對具體的討論空間。如果你知曉某件(不好的)事將會在未來發生,你有機會阻止它的發生嗎?哪怕我們編造了一個這樣的故事,告訴你你無法阻止,但人們還是會本能地認為,你應該嘗試著做出改變。
採訪、編輯:梁珂
來源:elleme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