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經記者 丁舟洋 每經編輯 楊 軍
標誌性的白襯衣、黑色牛仔褲,王潮歌在演出結束後小跑到舞臺中央,全場2000多人掌聲、歡呼聲不息。
7月7日是王潮歌的大日子。當晚,由她導演的大型室內情景體驗劇《又見馬六甲》在馬來西亞馬六甲市全球首演。一位年輕的馬來西亞觀眾看完演出後激動地給媽媽打電話:「我一定要帶你來看,看我們的根脈故事。」
2013年,作為海上絲綢之路的文化交流,王潮歌籤約《又見馬六甲》。
馬六甲,所有地理、歷史課本都繞不開的名字,東西方文明的十字路口,距離馬六甲海峽海岸線100米的地方,一座為《又見馬六甲》量身定製的「又見馬六甲」劇院靜靜地佇立。從首演日起,這裡將每天上演《又見馬六甲》。
觀眾席旋轉,舞臺旋轉,「600多年前,鄭和帶著船隊來到馬六甲,帶來和平與愛,這個劇場就像一條時光船,觀眾來到其中,看到這場劇,就搭上了時光之船,跟隨著穿梭,向前。」王潮歌說。
1995年,王潮歌在人民大會堂第一次接觸舞臺劇,作為大型演出創作者的生涯從此開啟,如同永遠停不下來的時光船,從未徘徊、停歇或更換航道。
她與張藝謀、樊躍合作的《印象劉三姐》《印象麗江》等「印象」系列開創實景演出先河;她獨立開創的《又見敦煌》《又見五臺山》等「又見」系列作品每天在全國同步上演,累計總演出場次達到30000多場,累計門票收入超百億元;她作為6人核心創意組成員之一參與創作的北京奧運會開閉幕式,更是所有中國人揮之不去的記憶。她說,「中國每100人就有3個人看過我的作品。」
「這個《又見馬六甲》也是我『又見』系列的最後一部戲,然後我就封山掛靴了,我已開始做我的第三個系列,叫『只有』。」在馬六甲首演現場,王潮歌告訴《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又見』顛覆了『印象』,『只有』又將完全拋棄『又見』的模式。」
她不喜歡「無所謂」「都行」「沒關係」的所謂「佛系」人生觀,她說自己是反義詞「瘋系」——不斷顛覆,追求極致。
《又見馬六甲》首演之際,王潮歌接受了《每日經濟新聞》記者(以下簡稱NBD)的獨家專訪。
自如文化不搞融資也不參與資本運作《印象國樂》《又見國樂》王潮歌只收了「一元錢導演費」,因為她覺得這是需要去助推的文化公益。但王潮歌並不認為文化公益是常態,文化應該形成產業,給市場好作品,再從市場上拿到很好的回報反哺創作,所以作品本身盈利非常關鍵。
NBD:您怎麼看作品的盈利性?
王潮歌:我認為盈利是一個作品存續下來的根本,盈利不那麼困難,作品好就可以。作品好觀眾就多,觀眾多就掙錢。
我的作品裡就沒有營收欠佳的,全好的。因為所有演出都好好地在那繼續演著,如果營收不好它們就都只能歇著了。即便停演了的《印象海南島》,因為一場大颱風給吹來,把劇場的蓋都掀了,燈光、器材,全毀了。颱風後由於規劃的原因,西海岸要騰開,劇場也就被拆了。當然你說一個導演有沒有失手的時候,選址有沒有失手的時候,我都贏?我是誰呀?不可能的。我已經是商業成功率巨高的導演了,中國沒有第二,現在也是每天2~3萬人在觀看我的作品,每天同時在8個不同的地方演出。
NBD:《印象劉三姐》演出仍然在繼續,但實際運營《印象劉三姐》的主體公司卻因為重複借債、擔保等不當的資本運作,導致負債纍纍並破產。作為導演,您想不想再回應一下呢?
王潮歌:我覺得那事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這戲演著的,票房好著呢。觀眾買票去看,不是因為背後投資人是誰才去看,觀眾買的是這個導演,買的是這個戲,所以對於普通觀眾來講,這件事情別扯淡,他們愛玩什麼遊戲一邊玩去,只要這作品還在成功上演,我作為導演,我的閉環就畫完了。後邊的人,願意怎麼做資本運作,就自己慢慢玩吧。我只關心演員按時上場,燈光準確打出來,音樂按時響起,觀眾滿場到達。所以我覺得參與這樣的討論,本身又中了資本遊戲的圈套,對於觀眾來說不需要討論,大家只認作品。
NBD:您現在是自如文化公司的創始人、董事長,這家公司不去做融資或者上市等資本運作方面的考慮?
王潮歌:對,我完全自己做,我也不做融資、不搞資本運作。這跟我無關。我現在每天就特別簡單,我在創作。我唯一會做的就是創作,我就創作。我用我自己的作品,來支持這家公司的良性發展。
又見系列即將封山只有系列要建幻城「印象」和「又見」這兩個品牌屬於上市公司三湘印象,「只有」系列屬於王潮歌自己的公司自如文化。藝術和市場雙豐收的創意問世後,隨之而來的是許多跟風之作,王潮歌對此的態度竟是「樂見」。
NBD:這三個系列一路演化,怎樣做才能不落入自己熟悉的那種套路?您每做一個系列,就有跟風、模仿,您怎麼看?
王潮歌:超越人家不容易,超越自己就更難。我對自己的每一齣戲,都要求創新,每分每秒都必須是顛覆性的。我會問熟悉我作品的人,你覺得這個戲有我以前戲的影子嗎?如果別人覺得好像哪個地方有些眼熟,那我馬上改,大刀闊斧地改。
做《印象劉三姐》時,我們第一次把大劇場和舞臺放在山水之間,第一次把勞動者、月亮、風當成我們的演員,這是對以往所有舊門道的推翻。很多人看到印象系列實景演出火了,覺得這個好,我也做一個,全國可能有幾十臺模仿的,我也不知道,有可能更多。
我一看有人跟風,心下竊喜,我說行,兄弟們,都跟上吧,挺好的。我沒想到印象系列實景演出會有這麼廣闊的市場前景,這個未來不是我一個人打下的,而是有那麼多人趨之若鶩的跟著打,它給觀眾享受文化的機會,讓文化市場變成真正的產業,變成大家都願意去關注和投入的產業,我覺得這超過了自己的願望。
到了「又見系列」,突然間又是一個詆毀性的翻覆,不僅是進到了劇場,還把觀眾席和表演方式都做了很大的更改,大家在不同的場景中,體驗不同的穿越和故事。又有好多人去學習了,也去搭建這樣的東西,甚至套用「又見」的平臺,我也挺高興的,我說大家都跟上來,你們都跟上來了吧?好,我不玩了,《又見馬六甲》是我「又見系列」的封山之作。
我現在新做的「只有」系列有一個新的宏圖大願,看我有沒有這樣的運氣和才華來完成與實現。我想把演出的外延擴大,擴大,再擴大。我不願意去對標迪士尼或者環球影城,我想用中國人自己的文化,中國人自己的故事,建立我們的幻城。它是一個戲劇幻城,是一個劇場的聚落群。也就是說,你走進來,並不可能一天全看完。你進入這個劇場的那一刻起,就開始進入這個幻城,這裡不用有多少速度的過山車、高科技的VR體驗,不要那些。我們還是用傳統的、帶有濃度的故事,用戲劇本體讓幻城成立。
NBD:現在「只有」系列開發到什麼程度了?
王潮歌:「只有峨眉山」「只有河南」「只有紅樓夢」,這三個「只有」,正同步進行。這個項目,沒有對標。
不交換是我座右銘時時拿來警醒自己王潮歌在一期節目中談到,對她影響最深的一本書是《浮士德》。其實這本書是講一個人如何面對自己的欲望,一個人為了滿足欲望跟魔鬼作交換的過程。當今社會誘惑無處不在,什麼東西能交換,什麼東西不能交換,這個邊界特別難找。
NBD:您覺得自己哪怕走到最後一步,什麼東西是堅決不能拿來交換的?
王潮歌:我基本上都不想交換,我覺得「不交換」這三個字可以成為我的座右銘,拿它來警醒自己,那樣的「交換」,不做,非到不得已,少做。
實際上,現在如果我願意,我可以把我的公司做上市,做好大好大,我可以給人掛名,做監製、指導,用這種方式拿好多錢。我可以不管這個作品是不是都能存活下去,只要你花錢請我,我用很少時間把它完成,但現在,我一個都沒這樣做。我不想做這樣的交換。
我都這麼大年紀了(笑),還保持一線導演。也就是說我每天排戲的時候,我是去場裡的,我對每一個調度,每一句臺詞,每一個音樂都要下手做的。我沒有放給助手、執行團隊去幹的,一次都沒有。因為我認為觀眾買的是王潮歌的作品,所以就應該是王潮歌的作品。
我不認為藝術創作是一個職業,它是我的信仰,是我生命中最珍貴的部分,是我在這個世上活下去的理由。如果你現在跟我說給我幾百億元或者更多,換我從此以後不能拍戲了,我就說滾。但如果說你這個作品,能換來對創作的極限挑戰,換來給更多人和行業帶去好處,我就說那給一元錢,幹。
NBD:如果一個事業有成的男人,社會絕不會問他「如何處理工作跟家庭」這樣的問題,但對職業女性來說,就一定會這樣問。
王潮歌:我反感極了。我初期的合夥作伴,一個叫樊躍,是男的,另一個張藝謀,也是男的,我們三個合作的時候,有的人就議論了,這兩個男的為什麼和一個女的合作呢?我說這當然是因為我傑出的專業能力,要不然你們還以為是什麼?而且在合作過程中我從不耍賴,工作量大過所有人,我的貢獻致使我的兩個合作夥伴要尊敬我,不能小視我。
NBD:會不會擔心這種對工作的亢奮感會削減?
王潮歌:擔心,那就說明藝術生涯截止了。我每天都在這種焦慮之中,焦慮江郎才盡,焦慮我再也沒有辦法創造出一個新奇的主意。事實證明,焦慮是對的,因為我經常出一臭招,不對,再想一個,又不對,還得再想,每天都這樣。我對自己保有好奇心,我也不知道未來王潮歌是什麼樣的,也許又弄出一個前所未有、震撼世界的,也許狗屎一堆,我也不知道。
唯一初衷是為觀眾否則為何還要繼續正值畢業季,王潮歌作為「大師姐」回到中國傳媒大學的畢業典禮上,對畢業生們說,不要「佛系」,不要那種「無所謂、都行」的價值觀,要過極致追求的「瘋系」人生。
NBD:怎麼理解這種「佛系」和「瘋系」?
王潮歌:我覺得「佛系」這種說法首先是對佛學精神的一種誤讀,佛不是明哲保身、退避三舍,佛是犧牲、奉獻,救他人於水火之中,渡人間苦厄,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其次,這種一輩子待在舒適區去過那種所謂「小確幸」的生活,這種價值觀如果放在一個人身上,那是你選擇生活的自由,我無權評價。但如果是一個民族或一代人都這樣,那太危險了,民族的活力就沒有了,沒有激情、沒有追求、沒有執著,那種瘋勁兒沒有了,我們就沒可能看到那種改變世界的偉大。
另外,沒有天上掉餡兒餅的可能性。你想追求什麼,就要不遺餘力,什麼舒適感、計算得失,更不講究。一天不成也有兩天,兩天不成有10年,10年不成有20年,你總會獲得,而這個獲得往大了說,你為其他人做了貢獻,往小了說你對自己很滿意,這輩子沒有白活。
我認為一個人應該有精神境界,活著不僅僅是為了盆盆碗碗罈罈罐罐,講究著精緻的小日子,講究自己的孩子、老公,講究自己在單位的那點小錢,指望買個房,放個假,旅個遊。這樣的日子,我不認為值得。
NBD:可能有人會說「我的極致追求就是錢」。這種金錢至上的追求,也是社會裡常見的一種價值觀,您怎麼看?
王潮歌:這個理想和追求,不是為自己,應該考慮到他人。有多少年輕人現在腆著臉回去說,媽,我想創業,你給我一點錢,媽,我工作不好,你幫我買輛車。大家說這種做法是「啃老」,我覺得那是臭不要臉。
比如我做藝術,我的初衷,我的唯一追求,是為了別人——我的觀眾們。如果不是這樣想,我早就可以不做了,我早就實現了所謂的「功成名就」,我不再需要一個作品證明自己的才華,我掙的錢也早到了財務自由。那我現在幹嘛呢?我今天還這樣瘋魔創作,就為了每一個我不認識的你們,你來看我這場戲,即是把你珍貴的兩個小時給了我,那我怎麼對待?我讓你獲得什麼?進這個劇場我不會給你一杯水,也不會給你一頓飯,我給了你一種精神,如果我不能給你這種精神,我就叫謀財害命。我認為每一個進到我劇場的觀眾,走出去的時候都覺得值了,你會有精神上的享受和獲得,或者是對人生重大問題產生思索和討論。那麼我就覺得值了。
積量才能產生質量文旅產業遠未過熱產業要想做大做強,離不開資本和金融的支持,而資本對內容常常是一把雙刃劍。在王潮歌看來,中國的文化產業尚未成熟,正在朝陽期、正在風起雲湧,資本應抱著對創作規律的學習精神。而產業化過程中出現的問題並不可怕。
NBD:您的演出對當地的旅遊、就業、經濟一向有拉動,現在各個省市,各個旅遊景區,對實景演出、實景娛樂抱有極高的投資熱情,您怎麼看這種現象?有沒有過剩的隱憂?
王潮歌:我樂見這種現象。一個產業,沒有積量就不會有質量,大浪淘沙,會慢慢顯現出好的部分。如果現在全國一共就10個演出,你在10個裡頭能分出什麼仲伯?如果我們現在有1000個演出,那就能挑出10個最好的。
我認為大家有興趣去做文化旅遊,讓一個景區除了看景還能享受到精神和文化體驗,這是一個特別好的現象。當然,這個現象會有一種殘酷的代價,那就是有的項目活下來,有的死去了,這個代價是我們應該支付的。不要因為誰死了,就認定這個行業不行,不是這樣的,大浪淘沙,慢慢洗。不光是我們文化產業,全中國的任何產業都一樣,網際網路產業不這樣嗎,死多少,留下來的都特牛。
先要把大的積量做起來,我們應該有這樣的高瞻遠矚。
NBD:出現一定的泡沫也是正常的?
王潮歌:不僅是正常的,還是必須的。量起來以後會慢慢出現質的變化,中間會出現一些錯的,我們修整一下,有的是對的,就讓它慢慢好起來。如果連這個發展的機會、犯錯誤的機會都不給,一上來就摁死它,把大家都摁死,那這個產業什麼時候才能好起來。
NBD:您覺得實景演出、實景娛樂、文旅產業,還遠遠沒到所謂的過熱、過剩這個階段?
王潮歌:遠遠沒到。就拿演出來說,柏林、紐約、倫敦的一條街道上,你去數數,多少家劇院,一個晚上多少演出。我們要是在紐約住一個月,每天看兩場演出,看一個月都看不完。可在大北京城,我說今晚看戲,看啥?頓時傻在那兒。我如果到你家鄉,不想吃飯,我這兩天就想一直看演出,你能帶我去看什麼?所以我們的量還遠遠沒達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