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2019春夏卷》
陳思和 王德威 主編
復旦大學出版社
1955年12月倫敦老維克劇院《亨利五世》舞臺照
理察伯頓飾演亨利五世
莎士比亞懂戲,更懂舞臺,深知要讓這部頌揚亨利五世的英雄史詩搬上舞臺,且好看賣座,僅有「本土」的喜劇角色在戲裡來回折騰顯然不夠,還必須叫「敵國」的大人物當陪襯,以法國兵敗阿金庫爾籤訂喪權辱國的《特魯瓦條約》這一歷史的尷尬瞬間,凸顯亨利五世的輝煌業績。
劇中人物表已預先將法蘭西兵敗阿金庫爾、籤訂城下之盟的歷史尷尬顯露無遺:國王查理六世、法軍大元帥、勃艮第公爵、哈弗勒爾總督、波旁公爵、奧爾良公爵、貝裡公爵、朗布爾勳爵、格蘭普雷勳爵等。
莎士比亞在《亨利五世》第五幕第二場,也是最後一場戲裡,如此設計劇情:亨利國王本人不出面,全權委託叔叔埃克塞特公爵、弟弟克拉倫斯公爵和格羅斯特公爵等人,一同與以查理六世為首的強大法方陣容談判,他單獨留下來,老鷹捉小雞般地向凱薩琳求愛。最後,查理六世不得不籤署條約,並同意亨利五世與女兒凱薩琳結婚。
毋庸諱言,亨利五世一生榮耀的這一巔峰時刻,是他向法蘭西開戰贏來的。
由此,可以返回到與終場戲形成前後呼應的第一幕第一場,也就是開場戲裡。恰如喬納森·貝特指出的:「該劇未以一場慶典儀式和盛大的宮廷場面開場。最先,劇情說明人在光禿禿的舞臺上獨自亮相。
觀眾受邀只想一件事:他們即將觀看的是表演,並非事實,而且,為便於舞臺轉換和劇團投入戰場及軍隊,觀眾一定要有想像力。該劇意在像哈裡國王影響其追隨者那樣影響我們:超凡的言辭力量在極度有限的資源裡創造出勝利。
每一幕之間,劇情說明人返回舞臺,提醒我們,這一切都是一種戲劇技巧:我們只是假設自己被運到法蘭西,那一小群演員及臨時演員組成一支偉大的軍隊,或行軍,或在肉搏戰中一決生死。恰如麥克白(Macbeth)和普洛斯彼羅(Prospero)會提醒後來的莎劇觀眾,演員只是一個影子。
沙漏顛倒兩三次之後,狂歡結束,行動消失,恍如一夢。哈裡的勝利也如此這般:劇終收場白是一首巧妙的十四行詩,將作者具有想像力的作品(『把偉大人物限定在小小空間』)與勝利的國王在位時間之短兩相比較(『生命雖短,但這英格蘭之星活過/輝煌一生』)。那哈裡成功之秘鑰在於語言之威力,而非事業之正義,可能嗎?」
貝特的疑問值得反思,他接著分析:「一開場,教會的代表確認國王已『改過自新』,由《亨利四世》裡的『野蠻』轉為虔誠。他把自身變成一個神學、政治事務和戰爭理論的大師。
兩位主教的對話,還引出16世紀因歷史上的改革而為人熟知的另一主題:國家扣押教會資產。這促成一筆政治交易:大主教將為國王意圖入侵法蘭西提供法律依據,作為回報,國王將在教會與議會的財產辯論中支持教會。
在隨後一場戲裡,大主教以冗長的演說,詳述先例、宗譜及有關《薩利克法典》適用性的爭論,裝置起一整套法律依據,這是在為政治目的做偽裝。國王的問題只有一句話:『我可以名正言順、憑著良心要求這一繼承權嗎?』他得到了他想聽的答案:是的。」
貝特頭腦銳敏,筆鋒犀利,他認為:「莎士比亞以慣耍陰謀的主教們開場,意在暗示,戰爭動因更多出於政治實用主義,而非高尚原則。哈裡國王對蘇格蘭人可能伺機入侵不無擔心,意識到自己王位不穩,因此有必要處決叛國者劍橋、斯克魯普和格雷,這場戲表明他仁慈之心與嚴厲執法兼而有之,把他的外柔內剛展露出來。
聽了那麼多英國自古對法國擁有王權和把網球之辱反彈回去之類的話,人們不禁懷疑,哈裡對法開戰的真正動機,是受到他父王臨終教誨的驅使:『因此,我的哈裡,你的策略是:叫不安分的人忙於對外作戰;在外用兵打仗,可以消除他們對往日的記憶。』【《亨利四世》(下篇)第四幕第二場】要團結一個分裂的國家莫過於對外用兵。」
貝特歸納道:「至此,對哈裡王子之所以在《亨利四世》中行為放蕩,一清二楚了,那是一個精心設計的遊戲,一場作秀之戲。當了國王,他繼續玩遊戲:第二幕中他對幾個叛國者以及阿金庫爾戰役之後對帽子上戴手套的處理,都是事先設計好的戲劇手段,意在展示他具有近乎神奇的魔力,能看穿臣民的靈魂。一個飾演哈裡國王的演員,其表演風格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他把角色的表演才能演到什麼程度。在這點上,向凱薩琳求愛是一個關鍵:他的表演在多大程度上是魅力、睿智、稚氣的尷尬和喜歡權力的合成?(『可您愛我,就是愛法蘭西的朋友,因為我如此鍾情法蘭西,隨便一個村莊,都無法割捨。』【5.2】)要麼,哈裡真的折服於凱特?」
由貝特所說仔細分析,不知這是否莎士比亞苦心孤詣的匠心所在:表面看,他塑造了一個英雄的國王戰士,有劇中那麼大篇幅的史詩頌歌為證,一點不假;但同時,更深層面上,他刻畫的是一個手段高超、將所有人玩於股掌的國王政治家。一方面,他利用坎特伯雷大主教,以暫時保住教會資產作為交換,得到教會的巨額捐款,使對法開戰有了錢財保障;另一方面,他確認自己擁有法國王位的繼承權,只為可以名正言順地遠徵法蘭西,踐行父王亨利四世的遺囑,「對外用兵」,將「一個分裂的」英格蘭團結起來。
這是亨利五世的光榮與夢想,抑或英國歷史上的尷尬瞬間?歷史本身不提供答案。
現在,再看「法方」在劇中對英雄國王的巨大反襯作用。這個不複雜,全部透過以揶揄之筆嘲弄法國王太子和大元帥來表現。這裡舉三個典型例子:
國王查理六世下令「立即行動,火速發兵,用精兵良將和防禦物資,加強、新修我方戰備城鎮的防禦設施;因為英格蘭進攻兇猛,猶如激流吸進一個漩渦。這倒適合我們,我們要深謀遠慮,因為恐懼帶給我們教訓:我們曾被致命低估了的英國人,在我們的戰場,留下戰敗的先例」。王太子不以為然,他自恃法國軍力佔優,根本沒把年輕的英格蘭國王放眼裡:
■ 王太子:我最崇敬的父王,武裝禦敵,乃當務之急。因為,即便沒有戰爭或值得在意的公然衝突,一個王國也不該身處和平,如此麻木,而應當維持防禦、徵募新兵、時刻備戰,仿佛戰爭一觸即發。所以,依我看,我們全部出發,巡查法國的病弱環節:我們萬不可驚慌失色;——不,就好像我們只是聽說,英格蘭正忙著跳聖靈降臨節的莫裡斯舞:因為,高貴的陛下,英格蘭由一個如此不中用的國王統治,由一個虛榮、善變、淺薄、任性的年輕人如此異想天開地執掌王權,毫不足懼。
大戰在即,王太子、大元帥與奧爾良公爵優哉遊哉,以性雙關語插科打諢樂此不疲。自誇癖十足的王太子,誇起自己的戰馬喜不自勝:
■王太子:渾身像姜一樣火辣。分明就是珀爾修斯的坐騎:它是純粹的風與火;除了靜待騎手翻身上馬那一刻,通身找不出半點兒水和土的呆滯。真是一匹寶馬良駒。別的破爛馬只配叫牲口。
■ 大元帥:的確,殿下,那真是一匹絕世好馬。
■ 王太子:它是坐騎之王;它的嘶鳴猶如君王下令,它的外觀叫人頓生敬意。
■奧爾良:別再說了,老弟。
■王太子:不,誰若不能從雲雀高飛到羔羊歸圈入睡,變著花樣讚美我的坐騎,便是無才之人。這是個像大海一樣流暢表達的話題:把無窮的沙粒變成無數巧辯的舌頭,我的馬也足夠做他們的談資。它是君王的論題,是王中王的坐騎;世間之人,——甭管我們熟悉與否,——一見之下,都會把事情放一邊,對它嘖嘖稱奇。一次,我寫了首十四行詩讚美它,這樣開頭兒:「大自然的奇蹟!」——
■ 奧爾良:我聽過一首寫給情人的十四行詩也這樣開頭兒。
■王太子:那他們模仿了我寫給駿馬的那首,因為我的馬是我的情人。
■ 奧爾良:您的情人很好騎。
■ 王太子:我騎才好;這是對一位獨享的好情人再合適不過的讚美。
■ 大元帥:不,我昨天見你的情人把您的背晃得很厲害。
■ 王太子:也許您的情人這麼晃。
■ 大元帥:我的情人不配籠頭。
■王太子:啊,興許她變得老而溫順;您騎著像個愛爾蘭步兵,脫掉法國馬褲,套上緊身褲。
■ 大元帥:您對騎術很有一套。
■王太子:那聽從我的警告:這麼騎下去,一不留神,就會掉進爛泥。我情願把我的馬當情人。
■ 大元帥:我情願把我的情人當一匹破爛馬。
■ 王太子:聽我說,元帥,我情人的頭髮是天生的。
■ 大元帥:倘若有頭母豬當我情人,我也能這麼吹牛。
■ 王太子:「狗吐的東西,它掉頭就吃;母豬洗淨了,還在泥裡滾。」什麼東西您都能利用。
■ 大元帥:反正我既沒把馬當情人用,也沒用過這類諺語
大元帥滿心以為,只要吹響進軍號,「讓軍號催促將士上馬」,法軍的強大陣勢便足以把英格蘭國王「下癱在地、俯首稱臣」:
■ 大元帥:上馬,英勇的貴族們,立刻上馬!只要看一眼那邊那幫飢餓的窮漢,你們壯觀的軍陣便足以吸走他們的靈魂,叫他們只剩一副徒有人形的皮囊。沒多少活兒,用不著我們都出馬;他們病態血管裡的血,還不夠我們每一把出鞘的短劍沾上一滴,今天,法蘭西勇士們的出鞘之劍,將因玩兒不盡興而收劍入鞘。只要衝他們吹口氣,我們的豪勇之氣就能把他們掀翻在地。這一切都是明擺著的,諸位大人,我們軍中侍從、鄉民過剩,——無事可做,把他們聚攏起來,組成方陣,——便足以將這群可鄙的敵人清出戰場;我們索性駐足這山腳下作壁上觀,——只是,我們為榮譽而戰,不能這樣做。還有什麼說的?我們只要稍微賣點勁兒,一切就結束了。
第四幕第五場,阿金庫爾戰場,兩軍交手,轉瞬間,法軍潰敗。
王太子仰天長嘯:「永久的恥辱!——我們乾脆刺死自己!」
奧爾良公爵驚呼:「這就是那位我們派人去要贖金的國王嗎?」
大元帥哀嘆:「混亂,毀了我們,現在成全我們吧!讓我們都把命獻給戰場。」
戰役結束,法軍大元帥命喪黃泉,奧爾良公爵、波旁公爵等一大批法國貴族成了俘虜。
兩軍陣亡對比,「有一萬名法國人被殺死在戰場」,而英軍陣亡者「不過二十五人」。
顯而易見,莎士比亞置歷史上真實的阿金庫爾一戰兩軍傷亡對比於不顧,在戲裡寫出如此懸殊的陣亡差距,只為成就亨利五世一世英名:「誰見過,不用計謀,兩軍交鋒,戰場上硬碰硬,一方傷亡如此慘重,一方損失微乎其微?」當然,信神的國王不忘把這勝利的榮耀歸於上帝:「接受它,上帝,因為它只屬於您。」【4.8】
1944年電影《亨利五世》向法國公主求愛
勞倫斯奧利弗飾演亨利五世
有趣的是,細心的讀者/觀眾不難發現,莎士比亞自始至終從未像嘲弄王太子似的取笑過查理六世,此應恰如著名古典學者蒂利亞德(E. M. W. Tillyard, 1889—1965)在其《莎士比亞的歷史劇》(Shakespeare’s History Plays)一書中猜想的:「因為他是凱薩琳的父親,而凱薩琳在亨利五世死後嫁給歐文·都鐸(Owen Tudor, 1400—1461),成為亨利七世(Henry Ⅶ, 1457—1509)的先輩。法國國王講話總十分莊重。」亨利七世是開啟英國都鐸王朝(House of Tudor, 1485—1603)的第一任國王,是其繼任國王亨利八世(Henry Ⅷ, 1491—1547)的父親,是統治莎士比亞所生活時代的女王伊莉莎白一世的祖父。
回首英法百年戰爭,英王愛德華三世對法國瓦盧瓦王朝首任國王腓力六世(Philippe Ⅵ, 1293—1350)的「克雷西之戰」(1346)、「黑王子」愛德華對瓦盧瓦王朝第二任國王約翰二世(JohnⅡ, 1319—1364)的「普瓦捷之戰」(1356)和亨利五世對法王查理六世的「阿金庫爾之戰」,三次大戰均以寡敵眾、以弱勝強,阿金庫爾是英格蘭盛極到頂的勝利。
在莎劇《亨利五世》第二幕第四場,莎士比亞特意透過查理六世的「莊重」之口,讚美亨利五世的祖先如何威震法蘭西:「當年克雷西之戰慘敗,我方所有王公貴族,都成了那個惡名叫威爾斯的黑王子愛德華的俘虜,這是永記不忘的奇恥大辱;那時,他那位體壯如山的父親,站在一座小山上,高居半空,金色陽光照在頭頂,——看他英雄的兒子,微笑著,看他殘害生靈,損毀上帝和法蘭西父老歷時二十年打造的典範。」
1422年,亨利五世去世。歷史的腳印落在阿金庫爾戰後二十年的1435年,法蘭西、英格蘭再次決裂,勃艮第公爵開始拒絕與英格蘭聯盟,擁立查理七世(Charles Ⅶ, 1403—1461)為法蘭西國王,他只有一個條件:國王必須懲處1419年殺死他父親(即莎劇《亨利五世》中撮合英法談判的那位勃艮第公爵)的兇手。
國王更迭,使英法兩國的國力、時運發生改變,英格蘭到亨利六世(Henry Ⅵ, 1421—1471)統治時代的1449年,丟掉了在法國的最後一塊領地——諾曼第。愛讀古典經文、喜歡編年史的亨利六世,對治國理政、行軍打仗毫無興趣,他不僅把他英雄父親亨利五世以武力贏得的豐碩戰果喪失殆盡,還使整個王國陷入蘭開斯特(House of Lancaster)和約克兩大王室家族(House of York)之間血腥的內戰——「玫瑰戰爭」(Wars of the Roses, 1455—1485)!
英格蘭亨利六世與法蘭西查理七世的對決,成為亨利五世與查理六世對決的大反轉。法國的戲劇家大可以寫一部歷史劇《查理七世》來回敬英國人,因為,查理七世是人類戰爭史上持續時間最長的百年戰爭的終結者。
然而,無論歷史還是戲劇,都能在人們需要的時候為現實服務。喬納森·貝特說:「有許多現代將領在部隊衝入敵陣之際,援引聖克裡斯品節(Saint Crispin’s day)演說(即亨利五世阿金庫爾之戰的戰前動員)。
勞倫斯·奧利弗(Laurence Olivier)將他1944年投拍的電影《亨利五世》獻給正把歐洲從納粹手裡解放出來的英、美和其他盟軍部隊,這是由莎劇改編的軍事影片中最著名的一部(據說因邱吉爾堅持,奧利弗將三個叛國者那場戲剪掉,——在如此生死攸關的歷史時刻,精誠團結乃盟國間當務之急)。
哪怕死硬的憤世嫉俗者,當國王向他那群兄弟發表演說時,也發現自己變得愛國了,尤其在電影中,全景鏡頭和令人振奮的音樂,使這番言辭的效果得到進一步加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