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啪,是件挺嚴肅的事,就如同嚴肅藝術一樣。
在當今中國,這個個人性經歷依然被當作汙名的風險社會裡,再嚴肅的啪啪啪,一旦被公開放在網際網路上,也會因其原本處於社會隱蔽空間中的身體和社會關係跨越了信息管理的柵欄之後得以曝光,從社會學家Goffman在《汙名》一書中提到的「會丟臉的困境」變成具象化的「丟臉的困境」。汙名的社會管理機制開始運轉,對這一發生在公共場所的隱蔽空間裡的性行為展開的道德審判,藉由移動網際網路的快速傳播,添上網際網路上無法揮發的力比多催化劑,使這汙名化的性行為引爆一場狂歡。
中國的網絡性狂歡中國網際網路的網絡性狂歡,並不是從優衣庫不雅視頻開始的。
從2002年網民熱議延安小夫婦在家看黃碟被抓開始,中國網際網路已開始介入普通老百姓的私生活,討論別人的性生活逐漸被網際網路接受,但依然僅限於特定的Sex和時事討論區,抑或色情網站。
即使在2005年12月底公安部宣布「點對點」裸聊不違法之後,在網際網路堂而皇之討論別人家性生活,其話語空間依然有限。
直到2008的「豔照門」,中國網際網路性話題達到前所未有的公開度,正值新春佳節,「很傻很天真」的議論充斥在街頭巷尾的男女老少之間。我在2008年做的一項關於豔照門的議程設置的論文發現,相關討論在節慶聚會的飯桌上都可以討論,甚至不避諱上小學的孩子們——這一點我去年在汕頭大學的「身體與空間」的課堂上從一批剛上大一的95後學生那裡再一次得到了證實:2008年那時,他們最多才上小學六年級。
在「豔照門」中迅速湧出網絡「性息」大洪水,衝破了政策議程、媒介議程的約束邊界,公眾議程成為網絡性議題的線下傳播主導,即便北京公安局在2008年2月20日首次表態,網絡打包傳播、贈閱200張以上的豔照將追究刑事責任,依然擋不住老百姓們對此的興奮熱議。一旦當性內容的能見度達到男女老幼喜聞樂見的時候,性的話語空間的擴大才成為可能。
此後,「別人的性」成為了中國人茶餘飯後可以堂而皇之討論的話題。不論2010年的獸獸門,還是2012年的雷政富不雅視頻,當「公開談性」成為一種從網際網路的隱蔽空間走下神壇的O2O法器,這種節日慶典式的狂歡逐漸發展成日常生活化的網絡暴力的濫觴。
隱蔽空間的身體規訓不可見的性,似乎是中國人對性的一種約定俗成的文化模式。從古代新媳婦壓箱底的嫁妝銅鏡背後的春宮圖,到藏於小鞋中的三寸金蓮,在在都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主。虧得是中國人的智慧,才能在這不可見的狹縫空間中,繁衍出這泱泱大國。一旦突破了可見的底線,禮崩樂壞的幻想便撲面而來。
然而,在日前召開的第五屆中國「性」研究國際研討會上,性學家阮芳賦教授在對中國古代經典的研究中發現,中國文化並非一開始就對性諱莫如深,他認為,中國古代經史子集中,對性持有非常積極的態度。
而近現代國人對性的空間規訓日益增加。即便是阮教授,當年出國前也只能在北京圖書館的特藏館中翻閱豐富的古代性文獻,這些內容並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看得到。圖書館對性文獻的空間管控,提高了性知識的準入門檻,也限制了學者接觸性文獻的空間範圍——這樣一來,特藏館便成為了性的一處隱蔽空間。藉由手抄或默記在大腦「USB」之內,阮教授將這些重要的古代性文獻內容部分帶出國進行學術研究,這也算是另一個維度的隱蔽空間內性息的傳遞。
2005年,我在做中國人裸聊現象研究時,很少有受訪人願意到線下接受面對面的採訪,即便偶爾答應的,也不願在公開場合討論,哪怕身處人身鼎沸的熱鬧餐館,受訪人也不願輕易冒險,只有回到網際網路上QQ聊天,受訪人才能安全敞開心扉討論性事。
即便是2008年「豔照門」事件後,公開談性成為社會喜聞樂見的娛樂形式,2011年以性愛動作展示作為行為藝術的北京藝術工作者成力,依然被以「尋釁滋事」判勞動教養一年。當中國人的性由「只可做不可說」轉變為「可以公開聊別人的」之後,當性息成為網際網路粉絲經濟、眼球經濟的主要引爆點時,在公開場合的野炮,依然受到法律的約束,性行為依然在一定程度上被法定的約束在私密或隱蔽空間之內。
雖然戴慧思教授在1995年《Urban Space in Contemporary China》一書中指出在市場經濟浪潮下,中國政府逐漸放鬆了對公民人身流動的控制。但在對網絡性狂歡事件上的介入,依然可以看出國家對公共空間的屬於私人的性的控制一直存在。
深圳較場尾民宿的招牌
網絡時代的貞操觀雖然網際網路打破了中國人對性一旦公開就禮崩樂壞的焦慮,但被公開的性行為中的女性依然總是成為網絡暴力的主要對象。在這一次優衣庫試衣間事件中,很多聲音指責網絡暴力對女性的物化,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同樣出鏡的男主角,不被認為是網絡暴力中物化的對象呢?
丹•席勒在《信息拜物教》一書中提到的「信息的商品化」概念,「性息的商品化」同樣適用。當男女主角的身體劇場在優衣庫廣播聲音所涉及的公共空間之間,這一演出藉由手機視頻進入到網際網路,瞬間成為一場網絡公演,帶來無數點擊率時,優衣庫的股價在這兩天上升5%,這或許是性息的商品化得到市場認可的直接表現。
由此可見,對商品化的性息的消費市場是龐大的,而其中的女主角成為了主要的消費對象,這也是大家所指的女主角被物化的原因。當大家在批評網絡暴力對女主角的物化的同時,也提高了不雅視頻這一性息商品的市場份額。
為什麼男主角不是這場性息消費的主要對象,而是女主角?
當萊溫斯基在上世紀90年代因性醜聞成為網絡暴力受害者的時候,中國網際網路才剛起步。網際網路並非一開始就助力性話語空間的開闢。尤其是在網際網路中被爆出性醜聞的女性,往往成為網絡暴力的受害者,從萊溫斯基、阿嬌、獸獸、袁姍姍,到詹妮弗•勞倫斯和艾瑪•沃特森,再到優衣庫試衣間的女主角,女人在網絡上的行為抑或是在被曝光在網絡上的性行為,最後的道德批判都會歸結為「我想問下,這樣的女人,你們會要麼」這樣在婚姻市場上掉價的隱性恐嚇。
當人們已接受了很難找到處女結婚的時候,不可見的性經歷便成為了可以替代「處女膜」的貞潔符號,而對被網際網路曝光性經歷的女性進行婚姻恐嚇,無非是殺雞儆猴的網絡祭祀儀式,祭奠的是一去不復返的貞操觀。
這種網絡時代的貞操觀,促成了女性成為網絡性息消費的對象,因高風險帶來的高汙名以及由此產生的戲劇化生活細節,成為對汙名化性行為進行市場包裝的主要賣點。當男主角的人生不會因此受到什麼重大影響的時候,誰還會去關注和物化男主角呢?
未來的社會主流年輕人?優衣庫試衣間事件與陳冠希豔照門事件最大的不同之處在於,事發之後,網友紛紛自發前往優衣庫留念拍照,三裡屯優衣庫一時間成為某種象徵空間。
各種網絡段子手在感慨,錯失過多少次女友曾經的優衣庫或試衣間的邀約;數位漂亮女生,在優衣庫logo前自拍「我在優衣庫,約麼?」的小視頻。這些讓我知道,這是都市「約炮族」浮出水面,某種程度上,他們如同同志出櫃一樣,終於找到了一個時尚又好玩的形式,公開表達自己在性上的自主和自在。
那些對當事女主角的羞辱和婚姻恐嚇,被這些去優衣庫「朝拜」的年輕人的陽光態度一掃陰霾。在我看來,這或許是對惡意傳播優衣庫不雅視頻者的抗議,也是對當事女主的一種行動上的支持。
同時,一些女工機構藉此推動優衣庫代工廠女工生存困境問題的能見度,也是這場全民網絡性狂歡與以往不同的濃墨重彩的一筆。
我正在進行一項關於深圳人「約炮安全空間」的課題研究,中間也越來越清晰發現,它逐漸成為城市人社交生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年輕人們去事發地優衣庫拍照「朝拜」,也正正顯示出優衣庫已成為這些對性持積極態度的年輕一族的身份象徵。
從2005年網上裸聊進入中國人的視野,到2015年的優衣庫試衣間。10年,中國網際網路「性息」商品化的發展,已讓人們逐漸消除了對「不可見的性」的恐懼和焦慮,女性在性上的自主性也越來越高。
性的動物本能,可能幾千年都沒有什麼生物意義上的變化。關於對待性行為的方式和態度,則不斷發展,文明與野蠻,只在一念之間。是否能獲得代表未來主要消費市場正在崛起的「約炮族」的認可,優衣庫對此事的處理態度也在一念之間。
聽聞優衣庫已禁止兩人同時進入一間試衣間,試衣間裡的身體空間愈發狹小了。我設想,這個與MoMA這樣的世界頂級藝術機構合作「驚嘆紐約」系列的優衣庫,如果沒有其他顧慮,應該可以在試事件中優雅藝術一把,在試衣間門口掛起類似「請自在約,安全拍」的溫馨告示,華麗轉身成為一個營造性別友好空間的典範企業。抑或堅守一人準入的試衣間制度,對超員進入者處於一定數額的罰款,將罰款收益用於為優衣庫代工廠的女工提供福利,也是企業的良心所在。
10年後的今天,雖然網絡暴力依然存在,趁機搭便車的網絡營銷層出不窮,但年輕男女在試衣間不雅視頻流出之後,依然群情激昂相約「朝拜」優衣庫,這未嘗不代表中國人在性的態度上逐漸開明。
人類用了70年的時間,才看清冥王星一眼,中國人在網際網路上探索對待性的友善方式才剛剛10來年,不著急,慢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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