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雯,女,1978年生,祖籍河南西華。1995年底獲新加坡教育部獎學金赴留學,畢業於新加坡國立大學商學院。大學期間嘗試創作,獲新加坡大專文學獎多個小說及散文獎項。2003年,小說《徭役場》獲新加坡國家金筆獎中文小說組首獎。2005年,小說《水晶孩童》蟬聯金筆獎中文小說首獎。2006年,短篇小說集《在屋頂上散步》獲新加坡國家藝術理事會贊助在新加坡。2008年獲「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新人獎」。1995-2010年定居新加坡,《聯合早報》專欄作家。現居美國。作品發表於《收穫》、《人民文學》、《上海文學》、《青年文學》、《中國作家》、《西湖》、《文學界》等文學期刊。
2006-2短篇《水晶孩童》;2006-3長篇《迷途》;2007-1短篇《如火的八月》;2008-1短篇《末日的愛情》;2008-6短篇《月圓之夜》;2010-6短篇《兩次相遇》;2012-6短篇《書亭》;2014-2短篇《歲暮》。
【張惠雯短篇《愛》,原載2011南第4期《收穫》】
在新任的牧區醫生還未來到以前,一些喜歡打聽的居民就得到了一點兒關於他的消息,知道他是醫學校畢業的大學生,曾在城裡的某醫院工作,還是個未婚的年輕人……這類消息總會從某個缺口透露出來,再經由女人們的嘴渲染、流傳。儘管有了各種消息拼貼而成的印象圖,但新醫生來的時候,人們還是有點兒吃驚,因為他比他們想像的還要年輕得多。根據他的經歷,他們猜測他至少有二十五六歲,但他的樣子看上去更像個學生。和這一帶的青年牧民比起來,他個子有些矮小了,臉色也有點兒蒼白,不像其他維族青年那樣留著唇髭。即便在他笑的時候,他也顯得有點兒嚴肅,但精明的人能看得出,那並非嚴肅,而是小心掩飾的拘束。和以往的老醫生不一樣,他從不大聲向病人詢問病情,也不會因為他們對針頭膽怯而哈哈大笑,如果不出診,他總是在他的藥房裡坐著,穿著白大褂。
這個年輕人叫艾山,當他第一天來到牧區診所時,他發現診所和獸醫院竟然是在同一個院子裡。診所也就是刷了白牆的兩間平房,一間是藥房,一間裡面放著兩張床和四個陳舊得快要渙散的輸液架子。在院子的一角,一間孤零零的小房就是他住的地方。他猜想前任的醫生是一個不怎麼清潔的人,因為不管是診所還是住房裡面的牆壁都很髒,桌子上、藥架上落滿了灰塵,他不得不做一次大清理。他對牧區的工作沒有什麼幻想,但這樣的簡陋還是讓他失望,尤其當他聽到院子裡那些被人強按住的牲口發出的嚎叫聲時,他感到自己的職業被侮辱了。開始的一些天就在沉悶而又略有些煩躁的情緒中度過了。但他是這樣一個溫柔謹慎的年輕人,連他的煩悶不安也是輕柔的、悄無聲息的。無人察覺這年輕人陷入了對未來生活的迷惘中,因此也就無人知道他從某個時候起又突然感到這迷惘不再困擾他了。他深知自己的弱點,感到自己並不是一個會有遠大前程的人,這樣,他就不再為職業上的事煩惱了。
漸漸地,他發現牧區的生活也有他喜歡的地方,尤其當他出診或調查牧民健康情況的時候,他騎在那匹溫順的褐色老馬上,望見遠處坡地上雲塊一樣緩緩移動的羊群,他會仰起臉深吸那混雜著青草、羊毛和牛奶味的空氣,觀看頭頂那潭水一樣藍而且靜的天空。需要去較遠的牧民聚住地時,他常常騎馬走上一兩個小時。他在途中發現了一些不知去向的小河,偶爾會看見羚羊和鹿。在路上,他很少遇見別的人,蒼茫的草場上和天空下,只有他和他的馬,有時候他會突然間忘了他是走在一條通向某處的路上,是要往哪個地方去。有人勸他買一輛摩託車,但他卻更喜歡騎馬,因為馬是活的,它們體恤主人,是路上的伴侶。牧區的病人並不多,因為牧人們不嬌氣,不會把小病放在心上,而嚴重的病,他們就會去縣城裡看。更多的時候,他就只是坐在那間白色牆壁、藍色窗框的簡易藥房裡,等待病人或是看書。有時候,這種日子難免會讓人感覺單調、孤獨,但這孤獨仍是他可以忍受的。
聖紀節過後不久,富裕的牧民阿克木老人給第四個孫子擺周歲酒,邀請了附近的男女老少一起去熱鬧。讓艾山驚訝的是,阿克木老人也邀請了他。一開始,他有點兒不知所措,因為除了看病、日常事務來往和禮節性的交談,他在這裡還沒有一個可以說話的人。他反覆想到的一個難題是,在人們熙攘往來的房子裡,他應該和誰說話,而如果沒有人和他作伴,他獨自呆在某個角落裡,會不會被人可憐、笑話。可他又有點兒興奮,因為他也許可以藉此機會認識一些附近的年輕人,這些年輕人不會無緣無故跑到診所來,而他平時也不會主動接近他們。畢竟,有一些朋友,生活會容易一些。
在宴會舉行前兩三天的時間裡,只要一空閒下來,艾山就會想到這件事。一個孤獨的年輕人總會有細緻的想像力,他想到了讓他最尷尬丟臉的場面,也想到了一些散發著模糊的溫暖光暈的畫面,所以,他一會兒猶豫不決,一會兒又興致高昂。最後,他跑到他住的那間侷促的小屋裡,從箱子裡翻出來一條白色的袍子,袍子的袖口和領口都鑲著針腳精緻的、淡綠色的滾邊。這是他母親給他縫製的。由於壓在箱子底下太久了,輕柔的布料起了褶皺。艾山把袍子在清水裡浸了一會兒,然後把它晾在院子裡綁在兩棵小樹上的那條繩子上。
周歲酒在那一天的晚上舉行。下午的時候,艾山仔細洗了頭髮,把下巴和臉頰颳得很乾淨,然後,穿上了那條袍子。他在洗臉盆上面的那一塊殘缺一角的鏡面裡打量自己,他感覺自己打扮得還算整潔,他尤其喜歡母親給他縫製的這件禮服長袍,他喜歡那淡綠色而不是紅色、金色或亮紫色的鑲邊。但他看到鏡子裡的自己長相平平:他的鼻梁有點兒扁平了,毫無特點的嘴巴不大不小,也許他臉上唯一好看的地方是他的長睫毛,可這算什麼呢?他又不是個姑娘,並不需要這樣的長睫毛。
五點多的時候,艾山往阿克木老人的家走去,他沒有騎馬,因為阿克木老人的氈包離診所這裡走路只需要三十多分鐘。他走在餘暉渲染下的草坡上,穿著白袍。路上,他看見一些歸牧的牛群,還有幾個騎馬趕來的臨近地方的牧民,其中有一兩個裹著色彩鮮豔的頭巾的婦女。他聽見趕路的人含糊的、由遠而近的交談聲,以及歸牧的人單調的吆喝聲,但他什麼也沒有聽清楚。他想著他自己的事,對自己不夠滿意,還有些說不清楚的不安,但他仍然興奮、快樂。當他看到站在阿克漢家那個大氈包外面的一群女孩兒時,他才恍然大悟,他所一直擔心、害怕的正是她們。而她們正嘰嘰喳喳地說著話,做著手勢,有兩三個女孩突然神秘兮兮地朝他看過來,似乎她們正在談論著他。
他硬著頭皮經過她們身邊,而她們的竊笑聲傳進他的耳朵裡,這笑也像是衝著他來的。於是,連他的耳朵也紅了。他鑽到氈包裡去了,看到裡面有更多的年輕女人,但也有很多男人。阿克木老人的小兒子嗓門很大地迎接他,這個靦腆的外地年輕人的到來似乎讓他臉上有光,他拍著艾山的肩膀,好像他們已經是很好的朋友了。後來,一些熟悉的人走過來和他說話,還有幾個找他看過病的婦女。他覺得舒服了一點兒,不那麼熱了,他的心跳逐漸平穩,開始悄悄打量周圍的人。慢慢地,有不認識的年輕女人上來和他說話,她們問他有關胳膊上莫名其妙起的小水皰,被馬咬後留下的傷疤還有突然出現的眩暈,有個女孩兒說她的耳朵裡經常有轟鳴聲,還有個女人說她夜裡老是做嚇人的夢,問他有沒有什麼藥可以治。不管那是否是可笑的問題,他總是細心地替她們分析,儘量找到答案,但每一次,他都對自己的回答不滿意,過後總覺得那樣的回答太倉促含糊了。客人們走來走去,而他似乎就一直站在他進來之後選定的一個地方,一個燈光稍暗、不容易引起注意的地方。
吃飯的時候,艾山被邀請坐在重要人物的一桌,那一桌上有主人阿克木老人、他的長子、二兒子還有兩個牧區的幹部、三四個他不認識的、年齡較長的牧民。他覺得彆扭、難受,卻找不到藉口推辭。有人開始悄悄議論這個坐在尊長者之間的年輕人了,他顯得多麼年輕、害羞呀!一個可愛的、涉世未深的人。
當別人和他說話時,艾山總會專注地聽著,很有禮貌地點頭,而大部分時間,他只是低頭盯著眼前的杯子、盤子。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隱約地感到有一道目光不斷朝他看過來,但每當他循著感覺的方向看過去,他卻只看到一些因為歡笑而顫動、閃爍的女人的身影。他不好意思朝那個方向一直尋找,但他覺得那雙眼睛就隱藏在那些影子中間,它悄無聲息地注視自己,於是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都落在這目光構成的透明的網中,無一逃脫。他又開始不安了,他調整著自己的位置,一點點地側過身子,可他覺得他並沒有擺脫那道目光,它就像一個輕盈靈巧的飛蟲,在他發梢、衣領和背後飛動。
那些人勸他喝酒,他們讓他喝了太多的酒,因為他不會拒絕,因為拒絕要說很多客套、聰明的話,看起來他還不會。所以,他的臉漲紅了,他用手扶住自己那低垂的額頭。突然,他抬起頭,他那雙明亮的眼睛飛快地朝一個地方看過去。只此一下。然後,身邊的人又和他說起話來了,他於是帶著兒子般親暱而溫順的神情看著那個長者,眼睛裡閃動驚奇的亮光。在旁人看來,這年輕人已經有點兒醉意了。可他自己卻正為一個發現而歡喜,他似乎找到那雙眼睛了,他剛才捉住一雙迅速閃開的、有些驚慌的眼睛。她坐在一群女客人中間,嬌小,毫不突出,但她那雙眼睛,她垂在臉龐兩側的黑頭髮……一瞬間,他的心裡被一種歡喜、甘甜、湧動著的東西充滿了。但他如何能確定那就是那雙眼睛呢?也許它早就躲開了他,而她只是不經意地碰上了他的目光。他假裝專注地聽旁邊的人對他說話,而他一句也沒有聽到心裡。在心裡,他有些遲疑、迷惑,還有種說不出的快樂。
酒席鬆散了,人們又開始四處走動,有的人到氈包外面去了。這中間,一些女人們從她們坐的地方起身,圍到滿周歲的男孩兒和他母親坐的桌子那兒,她們逗那孩子,孩子卻不解地哭起來。有些住在較遠地方的人開始告辭了,阿克木老人站在靠近門的地方,和要離開的客人告別。但不少人興致還很高,男人們還在喝酒,準備鬧騰一陣。這時,他突然發覺她不見了。迷迷糊糊中,他也站起身,走到外面去了。他看見天空中的半輪月亮和一些稀疏的星星,還有一些人騎著馬離開的影子。也有人騎著摩託車走了,那起初尖銳的震動聲慢慢變得遼遠、寂寞。一些女孩兒在不遠處站著,圍在一塊兒說笑。在這些影子裡,他都沒有找到他要找的那個人。他向堆著乾草垛的空地那邊走去,不知道為什麼,他只是想往更遠的地方走。在他那雙朦朧的眼睛裡,乾草垛就像貼在夜幕上的剪影,像是在草原的另一邊。
他有點兒累了,在一個草垛下面坐下來,夜裡的涼氣滲透了他的袍子,可這涼意多麼清爽。他嗅聞著乾草鬆軟的香氣,不知怎麼想起了爐膛裡剛拿出來的熱香的饢,他仿佛又看到一雙柔軟的女人的手,看到在晨霧裡顯得烏黑溼潤的女人的頭髮,仿佛聽到了紗一般輕柔的女人的說話聲……但最後這一點似乎並非幻想,因為他真的聽到了女孩兒的說話聲,這說話聲越來越近,他發現已經到了乾草堆的後面。
「是真的嗎?可是……可是,你都對他說了什麼?」一個女孩兒壓低著聲音、激動地說。
「沒有,我什麼也沒有說。我怎麼能說呢?」另一個女孩兒聲音微微顫抖地說。
「可他怎麼知道的?他不是已經知道了嗎?」
「他好像發現了,我感覺他已經知道了。」
沉默了好一會兒,一個女孩兒喃喃地說:「感覺,多奇怪的感覺。」
「你不會對別人說吧?」聲音顫抖的女孩兒怯怯地問。
「啊?你怎麼想的,我當然不會!」愛激動的女孩兒幾乎叫出來。
「好了,好了,你不會說的,我知道。我只告訴過你一個人。」她說。
坐在那兒的艾山一動不動,幾乎不敢呼吸,幸好他被掩藏在草垛濃黑的陰影裡面。於是,那聲音就從他身邊經過,兩個女孩兒邊走邊說,趁著月光往氈房那兒去了。他知道其中沒有她,但他仍然覺得她們每一個的影子都很美。他無意中聽到了她們的談話,她們的秘密,可他不知道她們是誰,她們愛上了誰。這一切,在他想來也很美。
他又回到氈房裡,可她並沒有在裡面,她那桌上的女人們都散了,桌子空下來。他想她也許已經走了,這使周圍一切熱鬧、耀眼的東西突然間顯得黯淡無光了,他發現他之所以走出去、又回到這房子裡來,這一切只有和她聯繫起來才有意義。但他不好意思馬上走,儘管他心裡焦急著。仿佛有一種不近情理的、模糊的希望在催促著他:如果他早點走出去,也許還有機會在路上遇見她。他仍然站在那兒耗了幾分鐘,和阿克木的小兒子說著話,他終於記住了他的名字——帕爾哈特。隨後,他終於找了個機會向阿克木老人告辭了。他匆匆忙忙地走出去,看到有人忙著套馬車,有人還站在靠近路口的地方說著話。他隱約懷著那個希望,但又極力否認它。一方面,他被那種無法解釋的愉快情緒充滿著,另一方面,他又想讓自己從這讓人暈頭轉向的愉快裡掙脫出來,冷淡地不去相信關於那目光和那個女孩兒的事兒,把它當成錯覺、自己幻想出來的東西。
這時,他突然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抬頭看見路旁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婦女,她正關切地問他是不是沒有騎馬。
「我沒有騎馬來,我住的地方很近。」他有點兒吃驚地看著她說。只有一點月光照在她的臉上,而那張臉的輪廓又被圍巾遮住了。可他猛然想起來,這個女人在氈包裡和他說過話,而且,她和那女孩兒坐同一張桌子。
「街上獸醫站那兒?我知道那地方。」女人說。
艾山笑了,沒有說什麼。
「還有一段路呢,」女人又說,「你搭我們的馬車吧,我丈夫一會兒就過來。」
艾山本想說「不用了」,但他突然改變了主意,如果他坐上這女人的馬車,也許他可以聽她談到她……
他謝了她,站在路口那兒和她一起等著。然後,他看見一個壯實的、敞著懷的中年人慢悠悠地趕著一輛沒有篷頂的馬車過來了,在他後面,側身坐著一個女孩子,當馬車快到他們跟前時,她朝他們招了招手。就像做夢一樣,艾山看到了酒席上那個嬌小的女孩兒。
「那是我女兒。」那婦女說。
「上車吧,年輕人!」中年男人顯然已經醉了,滿面笑容地朝他大聲喊道。婦女繞去另一邊上了馬車。他看見那女孩兒往中間挪了過去,於是,他上了車,坐在她剛才坐的地方。
馬慢慢跑起來了。車上的地方並不寬綽,在車子微微顛簸的時候,儘管他雙手很用力地抓住車緣,他仍會偶爾碰到她。他起初有點兒緊張,他們三個人擠在一起,而他離女孩兒的頭髮、手臂、衣服都那麼近。但他發覺她並不在意,她那麼自然、快樂地坐在那兒,有時朝他靠近,有時又緩緩離開他。她那自然的態度感染了他,他不再擔心了,反而希望途中能夠多一些顛簸。他的雙手也不再緊抓著車緣了,在身體每一次自然而輕微的碰觸中,在一個女孩兒的氣息中,他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甜蜜、溫暖。而每當顛簸過去,他們之間重又有了空隙,他就感到失落。沒有人說話,只有趕車的男人不時和馬吆喝著說上一兩句。突然,女孩兒用手肘輕輕碰了碰他,說:「他和你說話呢。」
艾山從恍惚的意識裡醒過來,聽到趕車的漢子在講他的牛得的奇怪病。但他也不確定男人是否只是和自己一個人講。他有點兒費解地看看那女孩兒,那女孩兒也看著他笑了。
艾山對那男人說:「帶它到獸醫那兒看看吧,牲口有病要儘快治,怕它傳染。」
男人說:「是啊,是啊,要去看看,牲口有病一定要去給它看,牛馬不會說話,也不知道它們哪裡難受,比人還可憐。我自己呢,就從來不看病,我這輩子還沒有進過醫院,真主保佑。」
女孩兒卻湊近艾山耳邊小聲說:「去年肉孜節的時候他喝醉了,摔傷了腿,我們帶他去過城裡的醫院。」她的語氣和動作裡都透出一種熟悉的親暱。
接下來,又沒有人說話了。艾山望著前面,月光下的路像一條銀灰色的帶子,遠處的草原是一片巨大的暗影,隱匿在蒼茫之中。體型勻稱的馬兒踩著碎步緊跑著,一切白日賦予的顏色都模糊、消失了,草原的氣味在夜裡卻更加濃烈而單純了。帶著一股有點兒昏沉的醉意,艾山看到的一切仿佛都帶著虛幻般的美好。車子慢下來了,晃晃悠悠地停在了一個地方,艾山這才發覺已經到了診所院子的門口。他慌忙跳下車,和這家人告別了。
他走回小屋裡,對剛剛的經歷還有點兒將信將疑。這仿佛是個美夢,這麼說,就像他渴望而又不敢想像的,他剛好和他要尋找的那個姑娘坐在同一輛馬車上,而且,她還對他說話,他們像小孩兒一樣無拘無束地靠在一起。有一會兒,他呆呆地站在桌子前面,回想著在昏暗的夜光中的她的臉龐,衣裳的暖意,還有那條往遠處延伸的路……那麼美好!這都不像是真的,卻是真的。他不知道在桌子前面呆立了多久,然後他醒轉過來,於是走到門後的那張椅子那兒坐下來。在那兒,他又發呆了,墜入到沒有止境的回憶和幻想中去。他想到他騎著馬去了她家,她把他迎到氈包裡,他們在那裡面坐著,只有他們兩個,她穿著冬天的厚厚的袍子,眼睛在爐火跳動的影子裡顯得更黑了,她的小氈鞋幾乎碰到他的皮靴子;他們又仿佛坐在同一輛馬車上,但那是另一輛馬車,另一個旅程;他還看到她正站在一個潔白嶄新的氈包前面,晾著衣服,衣服被風吹得鼓鼓的,像是要飛走了一樣。他想到戀愛、結婚、未來的生活,這些事說起來多麼平淡無奇,這就是他的父母、他的兄弟都經歷過的,可它們又是多麼奇特。這一切仿佛突然之間離他很近了,而以往他卻覺得很遙遠,遙遠得他都不願去想像。
他終於站起來,走到外面去了。這間小屋太侷促了,似乎盛不下他那不著邊際的幻想和激動的情緒。他去井邊打了一盆水洗了洗臉。他回到房間裡,脫掉身上那件白色袍子,換上了一件平常穿的厚布袍,在床上渾渾噩噩地躺了一會兒。然後,他發現自己又站在院子的大門口了,就在他剛才下車的地方。眼前是一條白淨、單薄的小路,兩邊孤零零的幾間平房店鋪都藏匿在沉沉的陰影之中。他猜想那家人已經到家了,馬兒在棚子裡拴好了,嚼著草,氈包裡各處的燈都熄滅了,女孩兒已經躺下了,可能正沉沉地睡著,也可能仍然睜著她那雙可愛的眼睛。如果他知道她所在的地方,如果那個地方是他能夠走到的地方,他現在就會往那兒走去,哪怕走上一整夜,走到明天早晨。這時,艾山才想起來,他對於這家人一無所知,他沒有問他們的姓名,也不知道他們住在哪兒。他不禁感到懊惱,但這也沒有衝淡他那有點兒眩暈的幸福感,他已經像個戀愛中的年輕人了,而對於這種人來說,仿佛一切的困難都可以拋諸腦後。
第二天凌晨,當他終於在床上躺下來的時候,他用了很長的時間想找一個適合她的名字:阿拉木汗、帕拉黛,還是古麗夏提?似乎更像是巴哈爾古麗……於是,他最後決定叫她巴哈爾古麗。
他不知道怎樣過了那兩天,一切其他的事情,一切眼前所見,仿佛都從他的眼睛和腦海裡飄過去,留不下一點兒痕跡。第三天,艾山晚飯後去找阿克木的小兒子帕爾哈特,在他看來,這年輕人熱情能幹,而且似乎很願意和他做朋友。帕爾哈特很高興,他又帶艾山去找另一個年輕人,要把他最好的朋友阿里木江介紹給他。他們在阿里木江的家裡坐了一會兒,喝了兩杯酒。帕爾哈特想到外面逛逛,這也很合艾山的意,可他們一直拿不定主意。後來,阿里木江說,這麼大的牧區,去哪兒不能走走呢。於是,三個年輕人從圍欄裡各選了一匹馬。阿里木江還帶上了酒和熱瓦普,帕爾哈特對艾山說,阿里木江是這一帶最會唱歌的人。
他們往牧場的北面走。天上堆積著小朵的、瓦片般的雲,但月光仍然很清亮。草場上交織著銀子般的月光和一些奇異的陰影,似乎還籠罩著一層淡得看不到的霧氣。他們時緩時急地騎著馬,並沒有一個明確要去的地方。阿里木江是個充滿活力的年輕人,他喜歡突然停下來,朝著遠方喊兩聲。每當這個時候,帕爾哈特就會對艾山說:阿里木江亮嗓子了,他要唱歌了!可阿里木江並沒有唱。他們不知道騎了多久,中間經過一些坡度柔和的高地和山坡,還經過了兩三個牧人住的氈包。後來,馬兒來到了一條很淺的小溪邊。他們在那兒下了馬,讓馬自己去喝水。
三個人就在溪邊找個地方坐下來,把阿里木江帶來的酒傳著喝。過了一會兒,阿里木江終於彈著熱瓦普唱起歌來。慢慢地,帕爾哈特跟唱起來,艾山則被阿里木江的聲音和那些歌深深打動了。他痴迷般地聽著,不唱也不說話。在他的腦海裡,他剛剛走過的路和那天夜裡他在顛簸的馬車上看見的路重疊起來,這條路又仿佛是他為了要去尋找她而走的路。他想,他不正是因為她才和身邊這兩個可愛的年輕人走這麼長的路、然後坐在這裡嗎?在路上,他一直想對他們說起她,說起那天晚上發生的事。這兩天,他生活在怎樣幸福卻又焦躁不安的情緒中?一個人孤獨地藏著這熱切的秘密,這實在難以忍受。但現在,他那想要訴說的強烈欲望卻平靜下來了。阿里木江的歌聲似乎把他帶到遠離語言的世界裡了,在那裡,他那可怕的孤獨被融化了,他沉浸在傾聽和想像中。而在想像裡,他成了一個破衣爛衫的騎手,走著無休無止的路,只為找到那個躲藏起來的姑娘。
不知道為什麼,他想起他母親,想像著她年輕時候的樣子,她經歷過的那些愛慕、追求、思念……他把這美好的事聯想到他認識的每個人身上,正在唱歌的阿里木江,像小孩兒一樣輕輕拍著手跟唱的帕爾哈特……他甚至聯想到過去和未來,各個年代的人,各個地方的人,死去的、活著的、還未曾來到世間的人,無論窘困還是安逸,無論生活卑微或是出身高貴,他們都有那精細入微的能力感受愛,他們都會幻想愛、經歷愛,這種美好的東西從不曾從世間消失過,這是多麼不可思議!於是,他覺得那個美夢般的夜晚、還有這月光下的草原、這露珠的溼潤、樂器的動人、馬兒的忠誠、溪水發出的亮光、人臉上那突然閃過的幸福憂傷表情都不是毫無理由地存在著,這一切,也許就是因為愛,因為它作用於世間的每個角落、發生在每一個人的身上。
年輕人喝完了酒,收起熱瓦普,要往回走了。他們不知道時間,但從月亮在天空中的位置看,已經是後半夜了。潮潤的夜氣就像沁涼的井水流遍了草原,風完全沉寂了,連天邊那幾顆星星也仿佛昏睡了。路上,他們比來的時候沉默了一些,各自想著心事。而艾山想的是,儘管他毫無線索,甚至也不知道如何向別人問起,但他總會找到他的巴哈爾古麗——那嬌小的她。她那雙靈活的眼睛,她的柔軟飄動的衣服,她曾碰過他的手臂,她的前頭翹著新月般尖角的小氈靴,這一切就在某個地方等著他。帶著這有點兒盲目的樂觀信念,他在馬背上低聲唱起了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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