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善於寫高潮迭起的傳奇故事,平淡生活中的「暗湧」是我喜愛的題材。我想我只能當一個印象派的小說家……我喜愛的人物往往不怎麼外向、健談,因為在一個懂得適時沉默的人身上,我能發現更多的美和小說所需要的故事性。在今天的社會,最露骨地展示、最大聲地叫嚷已成為吸引注意的普遍捷徑,而我仍固執地要求我的人物為了美感而保持基本的矜持,希望我的小說舒緩而敏感,這實在是個不順應潮流的嗜好。
在作家張惠雯的自述中,可以捕捉到一種矜持而坦誠的聲音。如果「最露骨地展示、最大聲地叫嚷已成為吸引注意的普遍捷徑」,那麼寫作者保持必要的「矜持」與「沉默」,不僅是一種「美」,也是一種「善」——對閱讀者的最大尊重。今晚向您介紹《小說月報》2015年1期選載的短篇小說《華屋》,看張惠雯如何刻海外華人家庭平淡生活中的「暗湧」。
2015年開年,《小說月報》開闢新的專題,邀請最受讀者關注的當代小說家分享他們在過去一年閱讀過的或不斷重讀的好書。閱覽「小說家私人書單分享」專題精彩內容,請回復書單,希望這一專題也能成為您願意分享給更多友朋的新年禮物。
兩年一度的《小說月報》百花獎評選已拉開帷幕,第十六屆百花獎優秀中篇小說、優秀短篇小說評選範圍為《小說月報》2013-2014年度選載的作品,全部候選篇目已刊登於《小說月報》2014年第12期,並同步在小說月報博客、微博、微信發布。網上投票通道現已開啟,請點擊閱讀原文標籤或回復文字「百花獎」獲取連結。
張惠雯小說集《兩次相遇》
沉默的美學
文/張惠雯
九月的某個夜晚,我和一位寫小說的朋友走在北京的街頭。迎面走來一群說個不停的西方人,這位朋友告訴我,他認為這些西方人過於吵鬧,他們太愛表達,不懂得沉默的含義、沉默的美。的確,在社交生活中,一般的美國人把「害羞」、「內向」看成一種缺陷,甚至當成有待治療的心理疾病。掩藏起來的美學對他們來說是陌生的。大概正因為如此,他們的小說會走向另一端:極簡。極簡有它的啟示意義,但我並非極簡的崇拜者,這就像一個人喜歡勻稱的身段卻未必追求骨感。
無論是福樓拜的《三故事》、喬伊斯的《都柏林人》,還是契訶夫那些不朽的短篇佳作,其特點之一是纖穠合度,把最應表達的表達出來,應掩飾的則置於昏暗的沉默中,因此,它們才具有異常耐讀的品質。在這些作品裡,細心的讀者會從詞句裡的蛛絲馬跡、巧妙的隱喻和映照中發現未寫出來的內容的存在,這部分未寫出來卻存在的內容並不比寫出來的內容次要,它們就像繪畫裡的陰影和留白,與光亮的部分一起決定著作品的質感、深度和氛圍。當我們沉默的時候,其實我們也在做另一種表達。
我很喜歡愛爾蘭小說家威廉·特雷弗所說的這段話:「如果把長篇小說比作一副複雜精細的文藝復興時期的畫作,短篇小說就是一副印象派繪畫。它應當是真實的迸發。它的力量在於,它略去的東西,要不是很多的話,正好和它放進去的等量。」
如果語言表達追求的是「意盡」, 那麼在我看來,至少短篇小說並不服從這個原則。在說與不說之間、表達與掩飾之間、描述與暗示和隱喻之間,存在著那麼一個點,作為短篇小說的作者,除了化煉詞句,我們的絕大多數努力似乎就是尋找這個點,盡我們所能去接近它,從而使小說呈現出恰好的明暗度、勻稱而又有血肉感的美。否則,小說就會面臨粗鄙露骨或乾癟乏味的危險。
契訶夫曾說:「好的、壞的,都不要叫出聲來。」大概他早已發現,「忍住不說」對寫作者來說其實無比困難。無論在他人的小說裡,還是在自己的小說裡,我多少次發現作者說得過多?而在我自己的寫作過程中,我多少次要和「說出來」、「說清楚」做一番嚴酷的鬥爭?大多數時候,我失敗了,我把應該刪去的句子重新加到小說裡去,唯恐人們體會不到我的用意,結果理應沉默的地帶變得喧囂,小說的美感被破壞了,矜持的藝術法則遭到破壞……我覺得我是在「刪除」、「恢復」、「再刪除」、「再恢復」中多多少少學會了一點兒忍耐的技能,儘管時至今日,我有時仍會把一些理應刪除的廢話當珍寶。
我的小說裡沒有引人入勝的情節,我應該坦誠我確實沒有編造充滿懸念的故事的才能,另一方面,日常生活中的人與事、人在平靜生活表面之下內心的風暴和曲折也更吸引我的注意,它們對我來說更敏感而富於詩意,也更易喚醒我的聯想力。有時,別人告訴我一件小事或者一個小細節,我會聽得著迷,如果他們告訴我一件波瀾起伏、高潮迭起的故事,我反倒會不知所措。應該說,我不善於寫高潮迭起的傳奇故事,平淡生活中的「暗湧」是我喜愛的題材。我想我只能當一個印象派的小說家,宏幅巨製對我來說是不適宜的。我是福樓拜、契訶夫、亨利·詹姆斯和《都柏林人》的信徒,在大多數情況下,我寧願讓精煉的詞語、細節和氛圍說話,以便使人物突出,而非使情節突出。我的短篇小說常常缺乏情節,它更像是個隨意截取的、現實生活與心靈生活交織的片斷,對我來說,這個片斷式的情節是一種真實,或者說,它是表達人的真實的一個手段。
我喜愛的人物往往不怎麼外向、健談,因為在一個懂得適時沉默的人身上,我能發現更多的美和小說所需要的故事性。在今天的社會,最露骨地展示、最大聲地叫嚷已成為吸引注意的普遍捷徑,而我仍固執地要求我的人物為了美感而保持基本的矜持,希望我的小說舒緩而敏感,這實在是個不順應潮流的嗜好。可每當要求小說家為大眾口味的改變而「改善」自身的呼聲響起,我反而更頑固地想要守住自己的陣地。如果一個小說家不能影響讀者的思維與感受,那麼至少,別讓讀者輕易地改變了你。
世界與我,及三位小說家
文/張惠雯
在我的整個成長時代,即是從童年一直到大學畢業的這個時期,我生活在「世界」內部。我從未清晰地想像過把自己與社會、與體制、與強大的、壓倒性的現實世界相分離,像一個外在的眼睛一樣審視它和生活於其中的人們。我根本未想像過一個人與一個世界之間竟存在著一種相互關係。那時候,我是一個世界之中不自覺的渺小個體,世界於我不是一個外在,而是全部。
使這想法動搖的是我後來所經歷的個人理想與現實之間的緊張關係,我感到似乎存在著一種企圖作用於我的、可怕的外在力量,我和它之間形成一種全然不勢均力敵的對峙。但這動搖帶著困惑,混雜著對這世界模糊的、無法印證的印象,而適時地回應了這一迷惘的是卡夫卡。喜歡喊口號的人說「排除萬難」、「人定勝天」,而他說「一切的障礙都在粉碎我」。
卡夫卡使我意識到我(作為渺小個人)與身邊的小世界(公司、團體、行政單位、制度、國家)以及它背後那個抽象的大世界(充斥著機械性、體制狂和非理性的龐雜大物)存在著一種緊張的、甚至可能是相敵對的關係,我一不小心就會被它所改造、吞沒、剝奪……僵化的官僚體制、普遍性的社會偏見、畸形的技術進步、壓倒性的商業價值觀,這綜合為一股強制性的力量,旨在將個人退化為盲目的庸眾、推動經濟機制運轉的消費機器和單純的勞動力。在人文精神全盤潰退的現代世界,追求自由的人和這樣一個世界註定無法和解。
作為現代世界的一個預言家和思想家,卡夫卡改變的不僅是文學的創作,而是人的視角和思維。當然,他的冷而硬的語言,以其適時的詩意與緘默、嚴肅與荒誕、苛刻的描摹與混亂的狂想,開闢了文學的新世界。卡夫卡是形式的大師,這不是由於他創造了一種多麼討人喜愛的形式,一種多麼特殊複雜的句式,或者說他有飛流直下三千尺的氣勢及天花亂墜的詞藻,而在於他創造了一種能最確切地負載其現代精神主題的形式。我們無法想像,他那些冷酷、絕望、脆弱、黑暗的主題不用卡夫卡體而可達到同樣的效果。
現代派文學的精髓之一在於現代精神,卡夫卡證明了這一點,因為他的小說用古典主義軀殼來承載現代精神,仍不失為最富有現代性的小說。我們現在有些小說家儘管使用了現代派「句式」和技術,但因為缺乏現代意識、現代精神,其效果相當於用新碗盛舊湯,不過徒具其形。
卡夫卡是這樣一位作家,即使你只有耐心閱讀他作品的三分之一,你和你的世界也已經被他改變了。可在早期的閱讀中,我竟十分厭棄他,這緣於我自己的懵懂和對現實的膚淺理解,還有對文字的狹隘趣味,譬如,我當時喜歡溫婉柔麗的文字,口味頗有點兒文藝腔。因此,我現在仍十分反感強迫一個人閱讀不符合他思想成熟度的作品。我說過,那些強迫幾歲的孩子去閱讀託爾斯泰的人犯的是毀謗巨著的罪行。對於真正愛好閱讀的人,如果他有不錯的審美天賦,總有一天他會充分享受到閱讀經典的快樂。而對於終其一生也不能培養出書籍鑑別力的人,我認為任何指導都是徒勞。
卡夫卡將一個陰鬱的世界圖像敞開在後人面前。我常常想到,我們如今諸多的現實主義小說寫的其實是現實晃眼而虛浮的影像,或者說是現實濁浪上頭的那些浮沫,而在卡夫卡變形的圖景裡卻隱藏著現實最真實、本質的內核,他的甲蟲實在比很多作家筆下的典型人物更能代表一個現代人。當然,我們害怕觸及本質,因為這不僅容易傷害自己,也不易討好讀者和裁判。
感謝卡夫卡的啟迪。如今,對於那個具有侵蝕性的力量、欲將個人與其自身分裂的世界,我漸漸培養了一種與它漠然相對、置身事外的態度,我無法與之抗衡,我的目的只是儘量避免被它支配。而我也知道,僅就我個人這一存在而言,尤其是在我的內在之中,它也無法徵服我。
另一個我非常喜愛的作家卡爾維諾則傳授一種以輕御重的方法,以抗拒人被世界、現實生活所「石化」。在《給下個世紀的備忘錄》裡,他對「輕」這一文學品質進行了最精彩的闡述。他舉了神話中柏修斯斬殺蛇髮女妖美杜沙的例子:所有正視蛇髮女妖的人都會變成石頭,沒有人能躲得過她「冰冷」的凝視。而乘著涼鞋飛行的柏修斯「從不直接注視美杜沙的臉……為了砍下美杜沙的腦袋,而不讓自己變成石頭,柏修斯憑藉最輕盈的東西:他靠風,他靠雲,只盯住憑間接視覺呈現的東西,也就是鏡面所捕捉的映像。」在卡爾維諾看來,現實世界正處於一種緩慢的石化過程,而「世界的沉重、凝滯、晦暗– 這些特質一開始便粘在寫作上,除非找出辦法躲閃。」卡爾維諾的「輕」,不僅提供給我一種文學方法上的豁然啟示,更影響了我對待現實的態度。我發現一個人其實可以把握現實沉重的本質,同時避免自我的凝滯與僵化,避免為「重」所傷。
影響我對待生命、生活的態度的另一個作家是卡繆。他教會我接受、摯愛另一種世界,一個與卡夫卡的極度龐雜、強制性、機械性、僵化的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或者說世界的另一面、另一種依然本真的面貌。在這個世界中,生活的熱烈以土壤、汗水、勞作、呼吸、星辰、陽光與陰影、生命力、靈魂來呈現。卡繆的小說和哲學隨筆是我喜歡反覆閱讀的作品,我對《墮落》的喜愛並不亞於《鼠疫》,他的激情總在最冷靜利落的文字中始終浮動,這種激情就是對生命和塵世生活的熱愛。他用薛西佛斯精神說服了我這個容易懷疑、動搖、失望的人去摯愛生,從當下所從事的事業本身中去尋找信仰、意義和希望。生活不允許絕望,因為生的機會只有一次。
因此,這些年來,教會我清醒地認識現實世界並賦予我掙脫的力量、激勵我熱愛塵世投入人生的同樣都是小說家。在我看來,這一點也不矛盾。
短篇小說《華屋》,作者張惠雯,原發《花城》,《小說月報》2015年1期選載
中篇小說
走失的卡諾__李清源
(選自《當代》2014年第6期)
母親在遠行__胡雪梅
(選自《北京文學》2014年第11期)
跟尼摩船長出海__陳九
(選自《人民文學》2014年第11期)
失眠__紅日
(選自《紅豆》2014年第10—11期)
短篇小說
廣場上有什麼__王祥夫
琥珀與短篇小說(創作談)__王祥夫
(選自《南方文學》2014年第10期)
問米__葛亮
(選自《人民文學》2014年第11期)
華屋__張惠雯
(選自《花城》2014年第6期)
華屋裡的喧囂與蒼涼(評論)__洪治綱
一種蛾眉__付秀瑩
(選自《作品》2014年第10期)
歧途__艾瑪
(選自《作家》2014年第11期)
小幻想曲__張學東
(選自《天涯》2014年第6期)
關外__吳君
(選自《芒種》2014年第11期)
開放敘事
野草在歌唱——縣城裡的寫作者__張楚
(選自《文學港》2014年第12期)
年度策劃
35位小說家2014年私人書單分享(上)
艾瑪、阿袁、陳繼明、陳應松、郭文斌、胡學文、金仁順、李進祥、石一楓、滕肖瀾、王秀梅、溫亞軍、葉兆言
封二專題
作家現在時:趙玫
《小說月報》2015年第1期,2015年1月1日出刊,總第421期
───────────────────────────────
《小說月報》郵發代號6-38,每月1日出刊,2015年起每期定價10元,郵局訂閱價8元;《小說月報》中篇小說專號郵發代號6-139,每年4期,郵局訂閱價15元。
《小說月報》在全國主要城市均有銷售。訂閱可諮詢所在地郵局(所),網上訂閱可至郵政報刊訂閱網(http://bk.11185.cn)、雜誌鋪網店(http://www.zazhipu.com)、當當網(http://www.dangdang.com)或百花文藝出版社淘寶店(http://baihuawenyi.taobao.com)。
分享與關注
◎歡迎將您感興趣的內容在朋友圈分享。
◎關注小說月報微信,可搜索公共帳號小說月報、微信號xiaoshuoyuebaozz 。
◎您可在通訊錄-公眾帳號,點選小說月報查看歷史信息。
◎各位朋友希望在小說月報微信平臺看到哪些內容或有任何建議,歡迎隨時指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