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就讀於印度德裡大學醫學院的23歲女大學生Jyoti Singh在車上遭輪姦和毆打,最終因此死亡。全世界都為這件真實的慘案感到震驚,該案在印度引起了大眾的憤怒與抗議遊行。
2015年,雷思麗·尤德文拍攝紀錄片《印度的女兒》,當時案件中的四名成年被告已經被判死刑。紀錄片採訪了其中一位強姦犯Mukesh Singh、他的律師和受害者的父母。「她不該在被強姦時反抗,她應該安安靜靜地接受強姦,這樣他們就會在強姦完之後放她走,只打那個男的。」
片中令人難以置信的言行讓這件醜聞更加廣為人知,甚至平添幾分魔幻色彩。最後影片在印度全面禁播——「內容敏感,容易造成騷亂」。
India's Daughter。據說這是源於Jyoti Singh在未公布姓名之前媒體一直稱呼她為「印度的女兒」。她的名字是 2013 年 1 月初才由其父親公布,53 歲的死者父親Badri希望公布名字「能給予全世界受傷害女性以力量」。
今年,Netflix推出《德裡罪案》,再次直面當年的「印度黑公交」案件。講述當一樁強暴案件震驚了整個德裡,副警務處長瓦爾迪卡·查圖爾維迪是如何對兇犯展開艱苦搜尋的故事。無論是劇集的海報,亦或是結局,導演都模糊了強姦犯的面容,也無意渲染死者及其家庭的痛苦,正如豆瓣上一位觀眾的評論:
所有殺人犯和被處死的殺人者,都沒有臉。說明他們的身份完全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國家的問題;也說明這種事不會完結,因強姦而被處死的人只會越來越多;也說明黑夜中,我們殺人,我們有罪,但必須繼續殺下去。
1. 「強姦」,為這座城市代言
如果有一種犯罪能為這座21世紀的首都代言,那就是強姦。報紙把德裡稱為印度的「強姦之都」,由於以性侵聞名,其他城市的女性都害怕到德裡去。
當然,強姦並不新鮮,就像世界上其他地方一樣,強姦案一直都在發生。然而在德裡,歷史上的強姦案主要都發生在家裡,因此強姦的程度和事實有很大一部分被掩蓋了。21世紀早期的強姦與以往的不同之處在於,其發生的場所是公共場所,並和虐待結合在一起,相當可怕。
每樁強姦案似乎都在竭力挖掘殘忍的可能性,同時聳人聽聞的性暴力越來越多地佔據了這座城市的媒體和居民的談話內容。婦女遭到綁架,並以半儀式的方式被強姦。有一些被丟在街上的受害者受了重傷,樣貌悲慘,讓人更多想到的是報復、滅絕和戰爭,而不是性犯罪。
這就是重點。發生在德裡的是一種層次低、傳播廣的針對女性的戰爭。女性新近擁有的行動自由不僅使她們成為印度社會和經濟變革的偶像,更成了其替罪羊。
強姦是攻擊女性最戲劇化的表現,但在一些很平常的場合,也能看到相似的報復性恐嚇。女性獨自在街上走的時候畏畏縮縮,低頭看地,避免受到眾多男性的直視,因為直視也被視作一種威脅。
電影明星和模特在網上的性感照片經常受到評論,比如「告訴我為什麼我們不應該強姦穿成你這樣的女人?你父母把你養大是為了讓你穿成這樣嗎?」評論的男性都留了名字,他們顯然不認為在網上瀏覽這些內容並留下這樣的評論是對別人的侮辱。
女性晚上獨自在城裡走路,或者一個人坐在酒吧,經常會有男性過來問「多少錢?」在這些場合或者太多其他情況下,會有很多男性努力去提醒女性,家才是她們應該待的地方,即使這種鬥爭在他們現在生活的社會裡已經顯得很奇怪了。
但是女性應該在家的這種想法,在印度有一種特別而重要的地位,這種重要性來源於這個國家的殖民歷史。
2. 民族主義的責任落到了女性身上
19世紀時,男性和女性的性別角色開始分化。商業和政治受到殖民控制,意味著男性為了從事自己的事務不得不妥協並改變印度式生活—在外屈服於英國的法律、語言、著裝、技術和社會習俗。於是,民族主義的責任落到了女性身上,她們要代表其他人來保持印度的純正存在,這意味著要置身於已經腐化的公共領域之外。
女性要留在家裡,把家維護成一個精神純淨的堡壘,能夠抵禦對靈魂的殖民,成為已婚男性獲得重生的庇護所。在殖民時代的背景下,女性這樣的角色未必是消極的,正如一位歷史學家寫道:
我們想要把這稱為「保守主義」,僅僅視其為一種對於「傳統」規範的防衛。但這是錯的。殖民時期的情況以及民族主義在意識形態上的回應,賦予這些指稱全新的本質……世界是歐洲權力挑戰非歐洲人民的地方,並且歐洲憑藉優越的物質文化徵服了非歐洲人民。但是它沒能侵入東方內在和本質的身份人格,這種身份人格來自東方獨特而出眾的精神文化。
這是東方未被統治的部分,這部分的東方獨立並主宰自己的命運。……在國家掙扎的整個階段,最重要的需求是保護、保存和鞏固國家文化的內在核心,即它的精神實質。不能容許殖民者對此內在聖所的任何侵犯。在外面的世界,對於西方規範的模仿和適應都是必需的;但在家裡這等同於毀滅一個人真正的人格和身份。
於是,「精神純淨」的概念撐起了一張情緒和歷史的大網,並將印度女性禁閉在其中。這就是女性形象在印度整個20世紀的大眾文化中被神聖化的原因。對於有些人來說,這是印度本身的基石。如果女性放棄了她們在家裡的角色,那麼印度文化將無法與世界上其他沒有宗教信仰的地方文化相區別,相當於「毀滅一個人真正的人格和身份」。
而且最重要的是,男性自身無法維持這種區別,在某種意義上,他們的自我意識並非來自自己所掌控的東西,而是來自母親和妻子為他們保管的東西,而她們可以在任何時候讓這些東西土崩瓦解。
就此而言,也許更容易理解為什麼大量中產階級女性,對於家庭的理性放棄會引起混亂的反響。畢竟在21世紀初,印度中產階級的生活已經因更一般的身份認同問題而受到抨擊,因為許多中產階級家庭的生活節奏已經和國外沒什麼兩樣,而傳統上印度正是通過這種節奏上的區別來定義自己的。而且人們覺得,在某些領域,如果不努力維護印度本身的傳統的話,整個秩序將化為烏有。
也是在那個時期,很多年紀較大的男性,其擁有的權利被和風險、競爭有關的新社會精神所剝奪,因此很多男性失去了地位和確定性,感到困惑。然後,每件事都動蕩不定,甚至是在其他領域情況不錯的男性,也常常感到身邊的社會正向某種災難走去。
他們把這種情況理解為價值觀的喪失,並且無休無止地罵罵咧咧。女性,尤其是公共視野中的女性,就成了這種牴觸情緒的目標。發生在家裡的報復只是這種普遍情況的一部分,即男性把焦慮發洩在年輕女性身上,因為後者的獨立和行動自由被視作造成不穩定的原因。
政治家和記者經常聲稱首都強姦案數量的飆升是由於數量龐大的窮困移民——在中產階級乏善可陳的想像中,那些人完全沒有文化或者價值觀。
印度文化尊敬母親、妻子和姐妹,這樣想來,沒有一個「正常長大的」印度男人會對她們行為不端。但問題恰恰相反,而且遠讓人更沮喪。問題恰恰是出自「印度文化」對於完美家庭婦女形象的崇拜,因為這種崇拜在某種程度上暗含著對「公共」女性的憎惡,並且當「公共」的兩種含義被運用到女性身上時,會不可避免地被混為一談。
暴力的出現並非來自沒有文化或價值觀的男性,而恰恰來自最在意這些事情的男人。
比方說,很顯然,警察、法官和政客們即使被要求對此類罪行表達憤怒,他們的言論中也幾乎很少壓抑自己的感覺,認為走夜路的婦女受到任何對待都是理所當然的。事實上,大量強姦案的記錄中,犯案者都是這些政客自己。而這些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承諾過要用自己的生命來保護「價值觀」的。不幸的是,在21世紀的德裡,這些男性並不必然會為女性所受到的粗暴對待而感到憤怒。
德裡正處於人類歷史上最瘋狂的時刻之一。換句話說,在施暴者的想像中,這些惡劣的暴力行徑是有建設性的、有原則的。在印度市場自由化後不斷變化的世界中,對女性的暴力不僅僅來自沒有教養的少數邊緣群體,也來自主流社會以及任何社會階層,其出現根本不是因為價值觀的缺失,而是因為過度的瘋癲。
在世紀之交,拉納·達斯古普塔來到印度德裡,一個百萬富翁與貧民窟並存,機遇和腐敗共生的所在。自1991年宣布開放市場以來,首都德裡在風起雲湧的經濟改革中,從印度北部一個飽受歷史創傷的文化古城變身為具有全球影響力、蓄積豐沛資本的國際都市。
通過國際業務外包、房地產炒作等各種商業活動,新興中產階級把自己視作全球化的主要代理人和受益者,其生活方式也變得越來越現代化、美國化。當他們的財富藉由巧取豪奪而與城市的天際線一起衝向雲端時,這座城市中經濟難民和貧民窟的數量也隨之攀升。
全球資本市場為德裡帶來轉變、機會、創新、希望,但也帶來被金錢主宰的房地產市場和醫療體制、層出不窮的暴力犯罪、遭濫用汙染自然與環境、失能的行政體系與貪汙腐敗,再加上印巴分治以來一直存在的種族問題,21世紀的德裡居民面臨了愈發嚴峻的挑戰。
無論富人、中產階級、拾荒者,還是罪犯,無人能置外於這場毀壞與創造的矛盾。
作為一個從印度移往英國的二代移民,達斯古普塔以一種既親切又好奇的心情重新回到自己先祖的土地上,通過自己的觀察和對德裡居民的採訪,以小說家的生花妙筆將德裡的歷史與當下交織成篇,為城市發展大潮下的疏離與殘酷留下客觀的紀錄——在資本主義和全球化席捲世界的今日,被金錢資本淹沒的德裡既是許多城市共同的過去,也是許多城市無可避免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