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照亮未來》一書中,作者楊照從千頭萬緒的故事和現實中提取出一百個關鍵概念,如協商、和解、法律、制度、身份、記憶、媒體……對於我們理解社會的本來面貌有著提綱挈領的引導作用。
楊照是臺灣民主轉型的參與者、見證者、反思者,或許也是最會講故事的評論人。他用100個故事做引子,為我們講述臺灣民主化轉型過程中的種種經驗和彎路,希望人們能在這個光明與黑暗相互交錯的時代,重新拾回對公共事務的責任心和參與感。
這只是暫時的解決。惡劣環境使得移住西伯利亞的人健康快速惡化,死亡率極高,不管如何拼命努力勞動,還是很難獲得溫飽。一批勞改營的人口死去,就再從各地聚攏送另一批「犯人」去填補他們的位子,靠這種方式維持西伯利亞的基本人口與基本活動。
也在這段時間中,蘇聯政府慢慢建立起輸送天然氣燃料的管線,提供過冬所需的熱量。並且多方進行採掘,尋找西伯利亞的天然資源,看看能否賺回在西伯利亞的大幅投資。
幾十年過去,蘇聯勉強將西伯利亞開發起來了。然而有些潛在的代價,是怎麼樣也估算不出來的。例如這些地區人民的平均壽命,低於蘇聯境內其他各地人民,更遠低於歐洲各國。又例如為了禦寒,也為了排解北國環境的憂鬱氣氛,西伯利亞人口中酗酒比例極高極高。還有西伯利亞地區遠離莫斯科,管理非常不容易,慢慢就成了蘇聯境內罪犯的避難所。
蘇聯瓦解後,中亞各國紛紛獨立,幸賴有西伯利亞,俄羅斯保住了「第一大國」的地位。然而維持與經營西伯利亞的問題愈來愈嚴重,沒有勞改營,沒有高壓管制,西伯利亞人口快速外流減少,本來就很困難維護的城市,常常一轉眼就成了廢墟。
少數幾個還能保有榮景的城市,往往靠的都是非法事業,尤其是販毒來支撐。注射海洛因的習慣連帶引發了針頭感染帶來的愛滋病蔓延。
整個俄羅斯人口平均壽命都在下降,西伯利亞尤其嚴重。俄羅斯新生兒的平均壽命期望值,竟然只有五十八歲,甚至低於許多未開發的非洲國家。照目前這種趨勢演變下去,到2050 年,俄羅斯人口會從目前的一億三千萬減少到只剩八千萬。
人那麼少,還怎樣分配去佔住西伯利亞呢?合理的選擇,是放棄西伯利亞,把剩下的人口撤走,才最符合俄羅斯的利益。然而相反的,俄羅斯卻還在做各種計劃,要將人口引向西伯利亞,還規劃分配大量預算,要想辦法「復活」西伯利亞。
廣大國土不是強國的標準
這種狀態下,廣大的國土不再是俄羅斯人生存、發展的空間,倒過來成了阻礙發展、縮短生存的壓力了!為了維持那麼大的空間,俄羅斯必須勉強支撐預算,還要將寶貴的人口分散到大不易的居住環境裡。
為什麼不能務實地看待、處理西伯利亞?正因為俄羅斯在沒落中,更不能接受進一步縮減國土的「屈辱」。長期以來,國土大小和國家地位被緊密拉在一起,讓俄羅斯人深信,國土多大就代表國家有多強。其他衡量強國的標準愈來愈難達到,俄羅斯就愈依賴國家國土的這項因素了。
為了滿足現在的強國幻想,勉強維持西伯利亞,俄羅斯其實從根本上傷害自己未來的國家元氣與能量,讓以後的俄羅斯更加薄弱。
過去、現在、未來,在這裡糾纏了。所有的政治決策,都有其過去、現在、未來互相作用的地方,因而我們理解政治,不能沒有時間縱深,不能不看過去如何牽制現在,更重要的是,要清醒冷靜地以未來的考慮調整現在的心態與價值。
政府應該擔負什麼樣的責任
人類發明的飲料中,沒有比伏特加酒(Vodka )更無聊的;可是人類發明的飲料中,大概也沒有比伏特加酒更神奇的了。
先說無聊的那一面,伏特加只有兩種成分,水和酒精,伏特加的製程,就是將正確比例的水和酒精混合在一起,砰,好了,伏特加酒出現了。
列寧發明過一種特別的伏特加酒,叫裡柯夫卡(rykovka),在革命策略上大大有創意的列寧同志,在改造伏特加酒時顯然沒怎麼用心。裡柯夫卡和伏特加有什麼不同?裡柯夫卡是百分之三十五的酒精和百分之六十五的水對攙,比一般伏特加稍溫和些。
平常、正常的伏特加酒,酒精和水差不多就是一比一。一樣多的酒精遇上一樣多的水,砰,好了,那就是伏特加酒。
這麼單調的東西,竟然幾百年來(據考證應該有五百年歷史了!)沒有被淘汰;這麼單調到無聊地步的東西,在我們這個詳究複雜神經細胞的時代裡,竟然還能被包裝成派對上的流行事物,啊,這是伏特加創造的第一項神奇現象。
還有一項神奇現象,這麼簡單的東西,1894 年竟然還勞煩當時的沙皇亞歷山大三世下詔請出大化學家門德列夫(Dimitri Mendeleev ,是的,就是發現化學元素周期表的那個門德列夫),來研究改善伏特加的本質。更神奇地,門德列夫不只接受了這項任務,還有了重大發現。他發現五百毫升的酒精對上五百毫升的水,不會產生一公升的伏特加酒。中間經過特殊的化學作用吧,產生的伏特加酒,只會有九百四十一毫升,有五十九毫升的液體神奇損失了!
門德列夫得到的結論,製造伏特加不能用容量算比例,要改用重量,一千克的酒精加上一千克的水,才是最正確的調法,才調得出最好的伏特加酒。
奇怪?為什麼沙皇要管伏特加酒怎麼做,革命後列寧也要管伏特加酒怎麼做?這又是另外一個神奇事跡了,從羅曼諾夫王朝延續到今天,俄羅斯官方控制伏特加酒控制了三百五十年。
這要從1648 年講起。那一年,莫斯科爆發了「酒館暴動」,而且騷亂迅速蔓延到附近其他城鎮。情況蠻慘的。莫斯科周圍區域,三分之一的成年男性,都在酒館裡掛了數額驚人的欠帳。伏特加酒徵服了俄羅斯,日日爛醉的人哪有辦法起床下田耕作呢?人為的,或者應該說「酒為的」荒年歉收,打擊了俄羅斯農業經濟。農業經濟殘破,欠酒館的錢更還不出來了,酒館成了社會公敵,喝醉酒的衝動攻擊酒館,喝不到酒的更是憤恨打砸酒館,「酒館暴動」一發不可收拾……
伏特加改為公賣
這個情況非收拾不可,於是沙皇朝廷緊急決定將伏特加收管,改為公賣。只有政府官方才能製造、銷售伏特加。從那時開始,三百多年間,俄國政府先後六次解除過公賣禁令,讓伏特加自由生產自由買賣,但最後都不得不在一片混亂的災難中,重回公賣的老路。不得不公賣,理由頗豐富。例如說,劣幣驅逐良幣,劣酒也會驅逐良酒。穀物可以產生酒精,水果也可以,別忘了,連木頭都可以拿來當酒精原料。伏特加只要水和酒精即可生產,意味著酒精成本愈低,售價可以愈便宜,也有機會獲得更高利潤。公賣制度一解除,市場就充斥了劣質、廉價的伏特加,想喝稍好一點的酒,都沒有辦法了。
另外一個理由,俄羅斯邊境長年不平靜,戰爭頻仍,上了前線的軍隊,只能靠伏特加來穩定情緒、鼓舞士氣。19 世紀末的俄羅斯名醫佛洛維奇(Nikolai Volovich )曾經計算過:伏特加有刺激心血管系統活動、清除血液雜物的效果,如果每天喝一兩,可以達到最高程度。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為了抵抗入侵的德軍,史達林下令:前線蘇聯兵士每天會分到二兩的伏特加酒。喝了再上!
還有一個更正當、更不能被推翻的理由:俄羅斯政府,不管他的頭頭叫沙皇還是總書記,都需要從伏特加專賣得到的龐大利益。數字會說話,俄國人的酒品消耗量冠於全球,每人每年平均要消耗掉高達四加侖(差不多十六升)的純酒精。吞進肚裡的這些酒精,至少有一半來自伏特加酒。那麼大量的伏特加,要花多少錢來買?只要從中間抽取一小部分,政府不就有錢了嗎?蘇聯時代,從伏特加銷售獲得的收入,可以佔國家總歲收的五分之一!
歷史學家發現了一串可悲的連鎖反應。二次大戰的經驗,使得許多俄國人在戰場染上了酗酒的毛病。這些人在戰後大量消耗伏特加,增加了政府收入。政府開支愈來愈依賴伏特加,也就愈來愈不可能處理國民集體酗酒的問題。伏特加愈制愈多,俄羅斯就愈來愈醉。愈來愈醉的俄羅斯生產力下降,於是政府就更迫切需要賣酒換來的錢……
愈來愈醉的俄羅斯
代價是:到20 世紀末,每年有高達三萬俄國人死於酒精中毒。比較一下:蘇聯入侵、佔領阿富汗,十年苦戰,也只不過犧牲了一萬四千名戰士!
歷史學家還發現了另一串更可悲的連鎖反應。伏特加從來不是好喝的酒。它不像紅酒白酒威士忌白蘭地,有豐富多層次的口味。其他國家的人,喝伏特加酒要調上一大堆有的沒有的,俄羅斯人卻從來都是「單喝」。威士忌還能加水加冰塊,伏特加本來就一半是水,還加什麼水?俄羅斯人喝伏特加,不是為了過程,而是為了快速的結果。酒精進入身體,立刻生出熱度與暈眩感覺來。前者讓俄國人得以抵禦北國的氣候,後者讓俄國人遺忘生活的艱苦。
喝得愈多、遺忘得愈多,生活也就愈能忍受了。可是,伏特加進入身體,也會讓人忘記了應該要檢討、進而改變那不完美的生活環境。更糟的是,喝了伏特加,人往往只會在貧困掙扎中,把自己的生活弄得更艱難。更艱難的情況下,人還能怎麼辦?只好再喝更多的伏特加吧!
伏特加最神奇的地方,是這樣簡單得近乎無聊的東西,悄悄地主宰了一個龐大國家的命運,低調卻又尖銳地點出了政治學的永恆議題——政府,到底應該對人民負擔怎樣的責任?讓人民沉醉在伏特加裡,以便收取公賣利益,再拿這些收入來做公共開銷,這樣的舉措,合不合理?有沒有道理?算是負責的做法嗎?
(節選自《故事照亮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