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滾君寫了一篇討論關於方文山詞作水平的文章,很多朋友都提到了兩個人的名字:林夕和黃偉文。想讓搖滾客聊聊他們。
林夕原名梁偉文。在港樂詞壇中,這「兩個偉文」的成就,讓所有後來者望其項背。黃偉文作為港樂盛世的尾聲才開始嶄露頭角的填詞人,與陳奕迅同年出道,大略可以稱為港樂體系中培養出的最後一位上佳詞人。他的粵語歌詞巧思不斷,更親民化,偶有警句,令人拍案。
林夕(梁偉文)出道比另一個偉文早十年,作品也被太多人熟知,他作的幾千首歌詞幾乎覆蓋了我們現在經常循環的半數以上歌曲,同時經典頻出,不勝枚舉。相較於黃偉文,他的國語歌詞更為出色,受眾更廣。歌詞中深挖的情緒,也多令人反覆思索,戒之不掉。這兩位詞人的作品,大多數出現在港樂盛世的中後期,經過港樂發展階段無數音樂人的努力和洗鍊,也佐證了港樂市場和文化氣候的選擇。
而今天我想說的,卻是可以稱為開創港樂盛世的人。港樂的輝煌,由他和他們一代人所開啟。林夕在《林夕字傳2》中,《難念的經》後作注,摘錄以下:「天龍八部是我金庸中的最愛。這是我在長途飛機的餐桌上完事的,鄰座愛人也蔚為奇觀。一寫佛,我便如有佛助。我親愛的肥仔如父,但願此作沒有失禮你的《萬水千山縱橫》。」
以他徒弟林若寧的話,林夕將這位「肥仔」奉為神靈,更視其「如父」。此「肥仔」正是黃霑。(有的地方寫成黃沾)《萬水千山縱橫》是他的代表作。
中國古代文學會反覆出現提倡「復古」這一現象,其中尤其以詩文方向「復古」說法最多。《詩三百》與《楚辭》在奠定了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兩種風格的基調之後,後人的創作總會在兩者間尋求出路。然而在創作手法上,伴隨當時時代的狀態,有時就會出現偏頗的情況;比如魏晉時期有「建安風骨」志在千裡的凜然氣魄,但南北朝就出現了宮體詩詞藻靡麗,傷於輕靡;又如陳子昂一首「前不見古人」初顯氣象,重振詩魂氣魄,然而盛唐一過匆匆百年,散文駢儷化,內容卻逐漸空虛,迫使韓愈發起「古文運動」;宋時初期有西崑詩體堆砌典故,雜湊成章,之後才有歐陽修詩文革新運動。
文學發展總是在簡練氣魄和堆砌詞藻中曲折前行。以這種現象的往復出現,反觀黃霑所處時代,在他之前,香港音樂文化貧瘠,難有自我產出。而黃霑的詞作,恰在此時港樂文化的轉折。他的詞作開啟了港樂接下來幾十年的恢弘氣象。
上文提到的《萬水千山縱橫》,是1982年電視劇《天龍八部》所做的兩首主題曲其中之一,由曲作者顧嘉輝和詞作者黃霑合作完成。從這一首詞就可以領略黃霑作詞的創作手法和豪情氣魄。萬水千山縱橫豈懼風急雨翻豪氣吞吐風雷飲下霜杯雪盞獨闖高峰遠灘人生幾多個關……
《萬水千山縱橫》以六字句起筆,前六句韻腳奇偶相生,表現主人公喬峰吞風雷飲雪盞,仍獨闖難關,不畏苦難。
中間一句突轉十三字長句,加快音節,卻笑他人以胡漢論英雄。兀、傲、悽、壯,種種情緒都在此句中一應俱全的完美表現,更加凸顯豪氣不減的雄渾氣勢。以此拗句為上片作結,寥寥數筆已然勾勒出喬峰的英雄氣概。
然而下片轉折,英雄也有兒女情長,六五句式描畫出喬峰心醉朱顏,然而如之奈何,消逝煙雨間。最後四句,轉為三字句,憑誰憶,別萬山,不再返。三字句的連續使用,也易造成餘音嫋嫋,情絲婉轉,纏綿不絕之情狀。
如此統觀這首歌詞,就會發現,六字句奇偶交疊,三字句重複都是常見的宋詞結構。黃霑另一首更著名的是《男兒當自強》,「傲氣傲笑萬重浪,熱血熱勝紅日光「又有句句對仗的詩體寫法。可用四個字形容:銳不可當。
與此相近的,《上海灘》中「淘盡了世間事,滔滔一片潮流」,還有最為經典的《滄海一聲笑》,也同樣多用三五句讀,卻極盡灑脫風流。這一聲笑之後,江湖還有誰能如此笑傲。這也是為什麼人們總會提到林夕評價黃霑的那句「文言入詞,如同走鋼絲」的評論。黃霑以詩詞結構填入歌詞,音節,句讀長短,韻腳的布置都需極為合理,才能和文詞氣魄相呼應。而他的才情卓越,恰能很好的整合句讀,又使詞作整體的情況縱橫捭闔,聞之令人心搖神往,唱之令人氣壯山河。
然而要是說黃霑詞作皆是豪邁之語,雄渾之言,也不盡然。一代詞宗寫情愛婉轉同樣深入人心,用近白話的方式創作的歌詞,更讓人難以忘懷。前文提到《天龍八部》中的另一首主題曲《兩忘煙水間》就是兼得俠骨柔情的創作。再聽這首歌的時候,關正杰的男聲相對低沉,女聲相反更為突出。一聲哀婉嘆息,風中化為唏噓句。
同樣在徐克的電影《青蛇》的主題曲創作中,黃霑兼顧詞曲,一首《流光飛舞》由陳淑樺演繹的惟妙惟肖。其中經典名句「與有情人,做快樂事,未問是劫是緣。」同樣訴盡衷腸,而大多年輕的朋友仍不知出處。該首歌的其它詞句,也同樣精彩,秋意半冷半暖,盈盈笑眼千千,以冰清吻面,抱一身春雨綿綿。句句都以流光,黃葉,春雨作引,彷佛情不知落於何處,而最後句句都是在寫主人公眼中的你。
相比於以上兩首文言入詞的歌曲,《射鵰英雄傳》主題曲《世間始終你好》則表述更為直白。「世間始終你好」就是對黃蓉和郭靖,這兩位金庸先生筆下受眾最廣的男女主角,兩情相悅兩情相依的最好體現。如果選擇繁複曲折的表達,反而讓極為熟知這兩位人物的人們難以接受。這裡還要不得不提到《倩女幽魂》的詞作,這首由張國榮演唱的主題曲,詞曲俱佳,朗朗上口。
而仔細體會,會發現這首歌黃霑在詞曲創作時,都極具特色。作曲時,以縹緲和靈氣開端,契合電影主題,氛圍就與小倩的角色相輔相成。而作詞就更為考究,如果滿篇詞作仍繼續言鬼,難免淪為陰氣過重的作品。
「快樂少年郎」走「似夢如幻」的人生路,「找痴痴夢幻中心愛」,就與採臣小倩的相遇極為貼近。簡直令人拍案叫絕!
相信除了詞體創作手法,表現力兼具俠骨柔情之外,談論一首歌詞的好壞,更應該從當時的環境和對整個時代的影響來說。
黃霑的《獅子山下》幾乎表達了當時所有香港人的心聲,人人都會唱。在當時香港百廢待興的時代背景下,香港人更希望在奮鬥中「歡樂多於唏噓」。而放之於任何希望意識形態向上,而人們卻仍被生活所迫的社會,這首歌都同樣適合。
與此類似的,還有這樣一首,《我的中國心》中「長江,長城,黃山,黃河,在我心中重千斤」正恰如其分地表達了這種純粹的愛,直抵人心,讓人熱血沸騰。這也是黃霑之作。
如果僅僅從作詞角度來講述黃霑一生的成就,相信很多人都會不解。黃霑作為一個時代的象徵和符號,香港四大才子之一,他的全面性不可替代。
「大樂必易,大音稀聲。」吳梅在《詞學通論》中音律一節,詳盡地描述了古音「宮商角徵羽」五音與諸多曲調的變化,諸如黃鐘大呂等等。
黃霑大多曲作更勝詞作,就像《滄海一聲笑》。倒置五音,大樂必易。在幾經易稿之後,終於成就經典。而很多前文提到的經典歌曲,《男兒當自強》、《倩女幽魂》、《黎明不要來》作曲也都出自黃霑。
黃霑開創了香港樂壇的盛世,也見證了盛景氣象,他的詞曲才華影響甚遠。同樣,關於他的趣事現在想來也讓人樂不可支。就像在學校期間和李小龍約架,被暴揍;或是和另外兩個才子主持的今夜不設防,對眾多明星的調侃;又或是對諸多後輩的點名批評,但在批評之後,像劉德華,林夕等又對他推崇備至,想來這些都是因為他的真性情。
港樂盛世的衰落,或多或少也在黃霑的意料之中,當時香港樂壇的諸多問題,在袁蕾對他進行採訪時,關於香港樂壇青黃不接,創作人吃老本,選秀作弊,公司涉黑等問題都回答詳盡。「其實人間盡耳聾」,我相信這是他對自己和他的好友一同打拼出來的輝煌世界即將衰落最為無奈的嘆息。他們對港樂盛世的情感,就像是所有匠人對自己精心打造的藝術品最為深切的愛。
晚年他所寫的博士論文,無人敢審的《粵語流行曲的發展與興衰》,洋洋灑灑十五萬字,也正是他一生情之所系。
現在華語樂壇也面臨著詞曲創作匱乏,內容空洞,作詞堆砌,作曲抄襲的現象,但是我相信黃霑在採訪中說的話,總會有真正有才華的人出現。
「有才華是壓不住的,世界上沒有懷才不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