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常 鳴
他靜靜地躺在水晶棺裡,龍華殯儀館的冷氣很足,我看到他臉色是紅潤的,但是嘴角因為插了呼吸機的緣故,唇上破了皮,但顯然是被修補過了,身上穿著的衣服好像是黃色(三年時間我幾乎記不清)但那衣襟上的一個小小布條上寫著「艾世菊 96歲」這幾個字卻始終飄蕩在我記憶裡,我細細地端詳,他的頭頂居然長出了短短的發茬,極為細小,這個一輩子唱戲剃光頭的老頭卻在生命最後的時光裡頂著短短的發茬,這讓我有種說不清的感受,我無聲地哭泣,眼淚滴在水晶棺的邊沿,兜兜懂事地和他說話:「太爺爺,兜兜來看您,您放心,我們都會乖乖的。」姐姐穿著藍色的短衫,兩隻眼睛桃兒似的,遞給我一張紙巾,無言。
整個告別儀式宏大而莊重,龍華殯儀館最大的告別室裡堆滿了花圈和來送行的人們,我拉著兜兜的手,聽著一段又一段的講話,看著一個又一個的人把手裡的花放在他的身邊,仿佛一場排演得很好的默劇,人們互相安慰「這是老喜喪」來緩解著悲傷的氣氛,我始終忍著,直到在送別的隊伍裡看到兒時的玩伴高巍姐叫我一聲「小鳴」才一下哭了出來,太多記憶,太多離開的人……
姥爺艾世菊,在梨園行裡的威望和藝術成就我知道的並不比別人多,但在外孫女眼裡,他就是個有趣的小老頭!
小的時候,最喜歡在上海和姥姥姥爺一起生活,天氣晴好的時候,姥姥就帶著我把家裡所有的板凳搬到天井裡,然後把家裡大大小小的被褥攤在凳子上,仿佛一張又一張的軟床,姥爺從劇團排練回來,進屋後從門後拿著拂塵從上到下噼裡啪啦地一陣撣,然後和聲細語地問外婆:「奶奶,咱中午吃什麼啊?」吃罷午飯,他拿著一個藍色封皮的劇本背臺詞,還不認識字的我聽著他一板一眼地念白,印象最深的是一句「屁股要遭殃」,我讓他一遍又一遍地說給我聽,他呵呵笑著,讓我做什麼事兒,然後當著那一床又一床的被子說:「這世界上要是再有一個比你笨的蛋就把他們都磕了,留著你。」我不解,他恨鐵不成鋼地說:「你就是最笨的那個蛋啊。」好吧,這是他給我的印象最深的評價了。
姥爺是唱武丑的,從小練功,身體特棒,他七十歲的時候,還能上臺表演那種從三層桌子上翻下來的功夫,當時我還小,只是覺得從桌子上翻下來還能站住是挺棒的,現在想想,七十歲,才在心裡捏把汗。
老爺子生活在上海,媽媽和我們生活在北京,他來北京的次數並不多,有次大約是元宵節的時候,他從安定門的稻香村買了一斤元宵,就那麼一手託著走到我們在新源裡的家,還有一次,老頭想去故宮了,我媽本來興高採烈地陪著,結果一天下來,老媽直接走殘廢了,關鍵是,老頭不但不覺得累,晚上還要拉著我們聊天,或許是「表演藝術家」的緣故,老爺子聊天的時候話並不多,語速也不快,可「手眼身法」全套招呼,完全不知道他說什麼的前提下也頗有些觀賞性。通常這個時候我和我媽都放學下班累了一天,睏得睜不開眼,他可還能興致勃勃拉著我們恨不得再聊一萬字兒的架勢。他所說的那些內容我是漠不關心的,但每次來,總是好酒好肉的伺候,炎熱的夏天,我穿著跨欄背心大褲衩坐在他對面,形式化地陪聊,頭也不抬,直到他忽然大叫一聲:「嘿,我那豬頭肉呢?你怎麼都吃了?」我才會回一句:「那我插不上嘴啊,只能吃。」這一想,居然是三十年前的事兒了。
後來,他生病,一輩子在舞臺上身輕如燕的他只能終日躺在床上或坐在家裡的大躺椅上,偶爾拄著拐杖也挪動不了幾步,話也不多說,和他說什麼要不是張著一口沒牙的嘴哈哈大笑,要不就眉頭一皺搖搖頭,但他心裡卻還是清楚的。這時候我已經生了兜小姐,他每每看到,總是忍不住伸手捏她屁股,兜小姐會走路後,總能輕巧的躲過去,老頭還是嘿嘿笑著,大有落架的鳳凰不如雞的感慨,可看到兜兜從他面前跑過去的時候還會一如既往地伸手去做捏屁股的架勢,等我們一陣鬨笑後自己也嘿嘿地自嘲一番。
我想,姥爺的晚年大概從他不能自如行走開始的吧,於是醒著的時候大都坐在電視機前面,最愛看的就是警匪片,只要電視裡面有破案的,就愛看,《重案六組》是看了一遍又一遍的經典,後來我們開玩笑說,乾脆家裡人連同保姆都穿上警服在他面前走來走去,那樣老頭就開心了。
還有一次,電視裡演滬劇《阿必大》,我和姐妹們在一邊玩笑吃喝,老頭忽然對著電視嗚嗚地哭出聲音來,這一下把我嚇得不輕,趕緊跳到他的面前,拿了紙巾手絹一邊亂擦,一邊慌裡忙張地問他怎麼了。他顫巍巍地伸手指著電視裡唱戲的人兒,一邊搖著頭告狀似的和我說:「阿必大,她,她,她太可憐了啊……」老爺子,您看戲那麼投入,可是把我嚇死了啊。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他在我的印象裡就是一個終日坐在電視機前面的老人,那些曾經所有的榮耀仿佛都和他沒有關係,除了還時常有梨園行的晚輩和朋友過來看看,我幾乎已經忘記這是個在舞臺上光彩照人的「江南名醜」。我想,這一生,他竟是如此的晚年,很有點為他難受。
那天,電視裡在慶祝什麼我已經忘記了,直到鏡頭切換到坐在輪椅上的姥爺,主持人蹲在他面前說:「艾老,您還記得《法門寺》裡的狀子嗎?」老頭點點頭,平時已經說不出一句整話的他竟然滔滔不絕地:「梅塢縣學庠生宋國士之女,許字世襲指揮傅朋為妻。六禮已成,尚未合巹。忽聞氏夫身遭飛禍,趕即查問起事情由,方知氏夫因丁父憂,尚未授職,現已服滿,前往各處謝孝。經過孀婦孫氏門前,無意中失落玉鐲一隻,被孫玉姣拾去……」他一邊念,身後的張學津(我記得是他)一邊幫他用紙巾擦去不自覺流出的口水,這一刻,我似乎終於明白什麼是叫做「深入骨髓」,而他永遠也不會知道,那一天,他的外孫女在黑暗中對著閃爍的電視,在千裡之外的北京失聲痛哭……
(常鳴:清華文學博士。文字愛好者。人民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