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欣賞】磨石老頭

磨石老頭

　　

文/陳雲

　　

　　舀一盆清水，撕兩三張砂紙，花四五個鐘頭，磨六七方石頭。一把年紀，玩石十餘年，寫作百萬字，人前人後，被叫做老師。他卻笑稱，自己耳聾眼花，齒松健忘，全身上下也就一雙手還能正常動彈，不過是個磨石老頭而已。

　　磨石老頭是個慢性子。

　　其實，他原本是個急性子。有次參加初中同學會，一個劉姓女同學回憶起校園趣事，說：再沒見過比你性子更急的了，考試試捲髮下來，我連題目都還沒看全，就聽你噔噔噔走上講臺交卷了……但自從開始打磨印章石，他的性子逐漸慢了下來。把一張砂紙對摺，慢條斯理地撕開，再對摺，再撕開，一直撕到大拇指大小。一塊長方體的石頭，先選一面，上邊來回磨10下，中間來回磨10下，下邊來回磨10下，砂紙浸水洗一下，然後斜著磨，從左磨到右，再從右磨到左，繼續洗一下砂紙，重複橫著磨一遍。除了石頭底部，四個側面都要磨到，頂部也一樣。粗砂、中砂、細砂、極細砂紙，每換一種不同規格的砂紙，都要重複如此枯燥刻板的打磨過程，輕慢不得。超過3釐米見方的大石頭這樣磨，細至1釐米見方的小石塊也得這樣磨，馬虎不得。追求完美之極致，不達目的不罷休，磨石老頭打磨的仿佛不是一塊黑不溜秋的頑石，而是自己坎坷不平的人生。十多分鐘後，磨石老頭洗淨石頭上的泥漿粉，眯著700度的近視帶老化眼睛，逆光檢視磨好的效果。須臾，磨石老頭終於露出了滿意的笑容，眯縫的雙眼更細小，眼角的皺紋層層疊疊漾開來。十多年來，鬱悶憋屈時磨，情致大好時磨，從春暖花開磨到寒冬臘月，從滿頭青絲磨到兩鬢斑白……終於，從急性子磨成了慢性子。

　　磨石老頭好為人師。

　　倚仗十餘年來磨過數千方印章石的經歷，磨石老頭積攢了不少經驗與教訓，掌握了一些磨石頭技巧，了解到各種石頭的特性。於是乎，每遇有人電話諮詢或是登門求石，無論新朋還是老友，甭管對方是否願意，磨石老頭先滔滔不絕送上一課：壽山石與青田石各自的優缺點是什麼，昌化雞血與巴林雞血各有哪些不同，西安綠與雅安綠的區別主要在哪裡……一個個話題自問自答，娓娓道來。語速不快，卻容不得對方多插嘴，用眼神和語音加以強調他所說見解的重要性。不厭其煩，誨人不倦，不講到口乾舌燥決不罷休。但世上石頭千萬種，磨石老頭縱然日磨夜研，接觸到的終究是九牛一毛，一家之言難免失之偏頗。

　　磨石老頭有點倔。

　　認準的事，八頭牛也難拉回。磨石頭太辛苦，有人勸他，大的石頭可以磨得仔細點、完美些，但小的不妨省幾道工序，不用那麼費勁。磨石老頭嘴上唯唯諾諾答應著，實際上依舊我行我素，固執得很，像是跟石頭籤訂了終身協議，不這樣一絲不苟地打磨，就如同失約於它，丟了信用似的。磨石頭如此，生活上也一以貫之。朋友來訪，一到下午4點就下逐客令：我身體不好，要去休息了，下回再聊吧。能耐不大，架子不小，毫不忌諱對方會不會覺得他沒禮貌。這樣的倔勁充斥他的生活小細節。衛生間捲筒紙換新時，他必定將捲筒紙外塑料包裝膜撕下，塞進舊的紙筒內芯，捏癟，扔進垃圾桶。整套動作嫻熟連貫，仿佛完全不經大腦。

　　磨石老頭蠻感性。

　　磨半天石頭，出一身臭汗，腰酸背痛，神情疲乏，正好到了飯點，倒一杯小酒，啃兩條鴨舌，咪上兩口，邊喝邊看電視，倒也自在。有時電視上播放老歌金曲，磨石老頭忍不住大聲哼唱起來，旁若無人。女兒斜眼旁觀，很是不屑，總認為磨石老頭五音不全，從沒在音調上。女兒電子琴考到十級，樂感自然十分不錯。但他對女兒的糾錯不以為然，反駁道：當年讀書時樂理考試，你老爸可是全班唯一得滿分的！前段時間電視播放《朗讀者》節目，那期主題是「母親」，看到斯琴高娃朗讀賈平凹的《寫給母親》片段時，磨石老頭不知哪根神經被觸動，不知不覺間，眼眶充盈，老淚肆流，糙臉溼潤，難抑悲傷。

　　磨石老頭不容易。

　　他下肢截癱，幾無知覺，加之神經有病，根在脊椎，而非大腦。每每固疾發作，如被下蠱，疼痛難忍，趴在桌子，蜷縮一團。神經痛發作毫無規律，或變天或勞累或毫無徵兆，晚間尤甚，徹夜難眠是常態。甚而窗外飄進一絲微風，吹拂到他的汗毛，都會引起全身劇烈疼痛。磨石老頭猶如掉落萬丈深淵，生無可戀，什麼美石、美食，統統見鬼去吧，只求一時寧靜、一刻無痛的喘息。然而疼痛一過，磨石老頭像是打了雞血，換一盆清水，繼續磨他的寶貝石頭，或是敲擊鍵盤，文思泉湧。偶爾幸運，塗鴉被發表，磨石老頭如同中了大獎，朋友群裡慷慨分發紅包，分享他的開心，仿佛之前揪心的疼痛從未發生過。

　　磨石老頭很隨性。一套睡衣過一冬，一雙皮鞋穿四季；一塊乳腐過一餐，三杯開水喝一天。磨石老頭愛虛榮，偶爾磨出個好印章，就拍了視頻曬朋友圈，朋友給點面子點個讚，他便洋洋得意自以為有多了不起。磨石老頭有點裝，朋友讚美他打磨的石頭鋥光瓦亮，磨石老頭假裝謙虛：哪裡哪裡，隨便磨磨而已，朋友追上一句：隨便磨磨就這麼漂亮，那要是認真點兒，石頭就磨成鑽石了！其實此時，磨石老頭心裡早已樂開了花，一臉得意，一派石匠大師風範。磨石老頭愛嘮叨，白天時間不夠說，晚上夢裡接著說，夢話口齒清晰，聲如洪鐘，常常把自己都吵醒。

　　寫好這篇稿子已是凌晨，照例吞服半粒白色藥片入睡，照例又是一夜胡話。模糊記得我在鏡子裡問對面那個人：哎，磨石老頭寫的就是你自己吧？我看見鏡子裡那人笑了笑，卻沒說是，或者不是。

　　註：開頭閱讀，我以為作者寫的別人，寫得細緻生動，有切身感受。印章石好看，卻是磨石匠人千辛萬苦，打磨出來的。和珍珠的成長曆程一樣。作者是寫的自己！插圖，是作者自己精工琢磨的印章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