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飲》——兩位阿芙羅狄忒

世俗之愛與神聖之愛

 

《會飲》中的兩位女神

                                        《神聖與世俗之愛》 提香

 

兩種愛的區分首先出現在泡薩尼阿斯的頌詞中，他提到，存在兩位阿芙羅狄忒，也就對應兩位厄洛斯。兩位阿芙羅狄忒，一位屬天，一位屬地。前者乃是烏拉諾斯的女兒，後者則是宙斯的女兒。誠然，所有的神都應該得到讚頌，可是卻有必要弄清楚，兩位阿芙羅狄忒分別所司何事。值得注意的是，雖然泡薩尼阿斯宣稱兩位阿芙羅狄忒都是尊貴的神，但是他在開始談論兩位女神之前卻說愛是一種行動。行動本身並無所謂好壞，其好壞取決於做它的方式。如此，唯有那傾向高尚的愛才是美好而值得讚頌的。

 

屬塵世的阿芙羅狄忒乃是宙斯與宙尼的女兒，是較為年輕的神。泡薩尼阿斯認為，出自於這位女神的愛較為放蕩，這種愛不分青紅皂白。一方面，它不僅在愛欲的對象上是盲目的，易於被世俗的誘惑所吸引。它往往愛肉體而非靈魂，愛質料而非形式。因此它易於被美少年或者女人所吸引。另外一方面，它所驅使的行為也是衝動的，為了滿足自己欲求，往往不擇手段，不辨是非。

 

而屬天界的阿芙羅狄忒則直接誕生自天神烏拉諾斯，她較為年長且沒有母親。她的血緣更為古老而尊貴，出於她的愛也更為穩重，只傾慕高尚的事物。她往往鼓舞人們將愛專注於男性身上。被愛的男性必須是顯現出審慎與理性的青年，而不能是飄忽不定的孩童。將愛消耗在動搖不定的對象上是一種不明智的浪費。屬天的阿芙羅狄忒帶來神聖之愛，這種愛傾慕於美德，智慧和其它高尚的東西，它是美的，對城邦和個體都大有益處。它追求美善，並在愛人與情人的心中鼓舞美德，因此它不會導向醜惡的行徑。

 

可以看出，泡薩尼阿斯雖然宣稱兩位美神都值得稱頌，可是顯然他真正尊崇的卻只是那位屬天的阿芙羅狄忒。

 

費奇諾所詮釋的兩位美神

 

自然之愛，或者說世俗之愛。

在第二篇談話中提及那位較為年輕的維納斯時，費奇諾說她是由朱庇特所生，這意味著她是「由世界靈魂推動天界事物的能力」所生。而她的母親蒂奧奈則意味著她「被注入到世界物質之中。」這位維納斯具有世界靈魂所包含的繁育的能力，她從自然繁育的形體中識別出美。她為之陶醉並傾向於將這種美繁育，使之延續而普及。在這篇談話中，費奇諾稱她是崇高的，她滋養並守護我們的恆久繁育，使美善普及萬物。

 

而在第七篇談話中，費奇諾則更加具體的從多個方面談論了世俗之愛。他大量使用了與醫術相關的知識來解釋這種愛的原因和效應。他稱這種愛是一種瘋狂。這種瘋狂是由於大腦或心靈的缺陷引起的。當一個人的大腦被過多的膽汁，血液或黑膽汁佔據的時候，他就會變得瘋狂。膽汁使人易怒而暴躁。血液使人難以控制住狂笑並手舞足蹈。黑膽汁則讓人長久的哀嘆，使人沉浸於恐懼的夢幻。當這些體液積累在心中時人雖然會困苦和焦慮，但是不至於瘋狂。所以總得來說，是因為體液的紊亂導致腦袋出了問題，人就陷入了瘋狂。世俗之愛所引起的種種症候都是由於這些體液的紊亂所導致的。

實際上，導致世俗之愛這種瘋狂的體液主要是血液。費奇諾的理由是，由粘液導致的發燒往往持續六小時，由膽汁引起的則持續一天，黑膽汁引起的持續兩天。但是由血液引起的發燒則可以一直持續，沒有中斷。進一步的說，年輕人的血液稀，清，暖而甜。隨著年齡增長，它們會傾向於相反的方面。有趣的是，費奇諾相信人的眼睛可以投射出一種光芒，這種光芒乃是精神之汽的噴射，其中帶有人的血汽。（同樣的，如果我們對著鏡子呵氣，其上會產生霧氣凝聚的小滴，費奇諾認為這就是唾液的凝結，那麼眼睛中迸射的血汽大概差不多也是這個道理。）這種噴射的血汽是由人的心靈所產生的，它也可以穿透其他人的眼睛，刺中他人的心靈。通過這種奇特的「眼神交流」，情人們得以用眼神蠱惑他們的愛人。因為年輕人的血稀而清，它可以輕易的穿透人血脈，快速的擴散。因為暖，它可以給年長者注入活力。因為甜，它可以帶來滋養，使人愉悅。這種血汽如此有活力，以至於它刺穿並傷害了它所投射的對象。對象被愛欲刺痛，撕裂，並又身不由己的轉向傷害他的來源。可以說，在這種愛之中，在眼神的交融之中，由於血汽的紊亂，情人與愛人相互傷害。

                                               

 

為了逃脫這種愛，人們需要得到淨化。一方面，時間本身可以自然的淨化這種不協調。另外一方面它也可以通過審慎的技藝來實現，例如多運動，飲用純潔的葡萄酒等等。逃脫是合理的也是必要的，因為世俗之愛是一種枷鎖，情人們在其中失去自我。他們的靈魂被撕扯，被拉出身體，面臨死亡，因此他們既被愛欲的對象吸引，又憎恨著愛欲的對象。它是一種混亂，一種失衡。它本就是由於體液的紊亂而起的，這種器質性的紊亂導致了情緒的失控，進而引發不可理喻的行徑。總而言之，世俗之愛雖然被人們稱作「愛」，但是它只是使人們墮入獸性的墮落的瘋狂，與真正的，應當美善的愛無關。

     

 

神聖之愛

同樣，費奇諾在第二篇談話中讚頌了屬天的維納斯。她僅有烏拉諾斯所生，這也就是說她處在思想之中，無關於物質。她具有天賦的能力，天生就可以理解神之美。於是不同於繁育低級事物的屬塵世的維納斯，屬天的維納斯傾向於擁抱更為高級，更為純淨的神之美，傾向於向上回歸於真理。她引導人們沉思更高層的靈魂，思想和神的美，而不是守護人們的繁育。

 

而通過在第六篇談話中，費奇諾分析了蒂俄提瑪所描繪的厄洛斯的形象——他簡樸，粗心，卑下，赤裸，躺在路邊，同時又是敏銳而耐心的獵人，智慧而機警的哲人和剛強雄辯的魔法師。費奇諾認為這一形象與蘇格拉底非常的相像。蘇格拉底就是這樣簡樸而又智慧，徘徊在雅典城中，伏擊阿爾喀比亞德那樣的青年，並向他們展現奧秘，傳授智慧。他是神諭中最為智慧者，也是精靈的夥伴。他被讚頌為一位真正的丘比特，他的愛也就是神聖之愛的典範。

 

為了理解在蘇格拉底身上所體現的神聖之愛，人們首先必須了解新柏拉圖主義的世界秩序。費奇諾在此糅合了普羅克洛斯與普羅提諾的神學論證。他指出存在有四個層級——神推動了天使，天使推動了靈魂，最終靈魂推動了身體。身體處在時間與運動之中，並被質料與形體所限制，靈魂雖沒有質料與形體的拘束，確實多樣而多變的，它變動不居。天使思想高於靈魂，它們雖然是不動而連續，永恆而確定。可是天使卻依然並不是單一的純粹的，它多樣而複雜。最終，神超越一切之上，它超越了永恆並且沒有任何的複合性與多樣性。在它之前不可能再被設想任何的存在，這就是太一。在這樣的一套秩序中，低級者受制約於高級者，最高者太一無限而自由，具有最純粹的美。

 

神聖之愛的力量就在於，它可以幫助靈魂上升至神之美，達到美之滄海。首先，人們應該愛這一無限的美，如果不愛這一無限的美，人又應該愛什麼呢？畢竟一切其它的美都來自於這一無限之美，人不可能愛這美的一部分卻不愛它本身。其次，對於這無限的美應該投以無限的愛，因為也只有無限的愛才配得上它。萬有皆依賴於太一而成為萬有，因此脫離對至高存在的愛會導致一切的破碎，同時對這太一的愛也就包含了對萬有的愛，對自己的愛。

 

在第七篇談話中，費奇諾稱神聖之愛是一種神聖的癲狂。這不是一種病態的瘋狂，由於神而生發的癲狂。存在有四種神聖的癲狂，即詩性的癲狂，秘義，預言和戀愛的感情。它們對應四位神明，即繆斯，迪奧尼修斯，阿波羅和維納斯。靈魂發源於太一而向下墮落，途中穿過思想，理性，意見和自然最終到達形體（中間的四個層級即之前談論到的四個層級）。通過這一墮落，靈魂墮入時間之中，沾染上質料的汙濁。如果想要得到淨化並上升回歸於太一，靈魂就需要再次穿過這些層級，一步一步的趨向於太一。而實現這樣一種拔升的正是神聖的癲狂。首先，詩性的癲狂，利用音樂的和諧與甜美使靈魂得到調和，使它喚醒。之後，秘義通過贖罪，犧牲與神聖的崇拜使靈魂關注於理智，並還原為一個整體。再之後，預言對理智加以引導，使它可以正確的回歸同一，超越時間的紛亂。最後，愛促使已經成為一的靈魂回歸於太一，因為它激發對神聖者的渴念。這樣，包括愛在內的四種癲狂幫助靈魂從塵世中得到淨化，回歸於至善。在這些癲狂中，愛被視作最為強有力的。因為其它的癲狂的依賴於它。試想一下，若是缺乏愛，缺乏巨大的熱忱與虔敬，一切的詩歌，音樂，秘義和預言都將不再可能。

 

對於靈魂的助益已經說了足夠多了，除此之外，神聖之愛對於城邦也是極有益的。正是在神聖之愛的驅使下，蘇格拉底在城邦中漫步。作為一個真正的愛者，蘇格拉底不會使用強力，面對那些不恰當的愛，他不會去強行拆散他們。他的做法是去創造「與蘇格拉底的友誼」。他去愛那些青年，使青年們被他所吸引，之後他審慎的進行教導，讓青年們與智慧貼近，最終讓他們得到淨化。他與阿爾喀比亞德交往並非愛欲其美貌，而是愛其靈魂。在他的引導下，柏拉圖焚燒了自己的悲劇，並走上了哲人的道路，如此等等。

 

可以看出，神聖之愛是美好而高尚的，屬天的阿芙羅狄忒不僅僅拔升人的靈魂，也可以幫助淨化整個城邦。這是真正的愛應有的模樣，它不是一種病態，不是一種混亂。恰恰相反，它總是趨向淨化趨向一種美好的協調，趨向神聖的太一。它是秩序而不是混沌，是高尚而不是盲目。由此，雖然費奇諾曾經表示兩種愛，兩位女神都是崇高的，但是實際上我們也可以看到，某種意義上他只將神聖之愛視作是真正的恰當的愛。或者說，自然之愛是離不開神聖之愛的，它只有與神聖之愛的結合才會是美善的。

 

兩條道路的奧秘

關於兩種愛的關係，費奇諾顯然更加偏向強調神聖之愛的崇高地位。自然之愛是屬於塵世的，相應的，費奇諾也就用屬於塵世技藝（醫術，星相學）來談論它，分析它，並最終指出它是混亂，是病態的瘋狂。而神聖之愛是超然卓絕的，費奇諾相應的使用哲學來談論它，揭示出它所蘊含的和諧與美善。雖然他曾提到自然之光與神聖之光，二者缺一不可，但是他又表明，如果一個人只依賴於自然之愛而忽視神聖之愛，那麼他最終甚至都達不到自然之愛。就像伊壁鳩魯主義者那樣，他們傲慢的依賴於自然之光，最終卻因為陷入瘋狂而連自然也難以辨清。而正確的擁抱神聖之愛的人們，他們則因為沐浴神聖的光而得以享受和諧與美善，不僅僅靈魂得以拔升，並且也能恰當的享受自然之甜美。這愛就像基督的奧秘，使貧瘠者更貧瘠，使豐饒者更豐饒。因此，最後費奇諾感謝了聖靈，畢竟，如果不是在那神聖之愛的庇護下，這一切對美與愛的討論又怎麼可能得以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