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Lai 簡介
我們不希望在銀幕上看到千篇一律的、厭惡女性的角色!
夢魘般的「『女性』老中青三代人」,被描繪成介入他人情感關係的第三者、終結善者生命的惡魔……
最近,電視劇《以家人之名》中的一個片段在社交網絡被瘋轉:劇中,念中學的女主發現自己來月經了,她決定在飯桌上向家人分享這份喜悅。
月經這一再正常不過的女性生理現象,卻長久地作為禁忌或羞恥而存在。所以當看到月經以一種日常化的方式,在銀幕上被直白地呈現和談論時,我是驚喜的。這無疑是一個很好的月經去羞恥化的文本。
帶著這份驚喜開始追劇的我,卻萬萬沒料到,這部為月經去汙名的劇,會是一部徹頭徹尾的厭女大戲……
似乎是出於劇作的工整對仗,《以家人之名》中的三個主角都不約而同地「沒了媽」:重組家庭中,無血緣關係、相伴成長的三個孩子——大哥凌霄、「小哥」賀子秋、妹妹李尖尖,都經歷了母親缺席的童年。
大哥凌霄的母親陳婷一出場,就帶有「罪孽深重」的個人前史:她曾經為了打麻將,將兒女反鎖在家,小凌霄給妹妹餵核桃吃,卻導致妹妹意外噎死。無法走出喪女之痛的陳婷,將一切怪罪於兒子與丈夫,最終選擇走出家庭。
陳婷也是劇中被觀眾攻擊得最多的角色,「餵你吃核桃」或許會是繼「帶你爬山」之後的又一網絡熱詞。
無獨有偶,「小哥」賀子秋的母親因經濟問題,將兒子拋給只見過幾面的相親男人,不辭而別,十幾年間音訊全無。
如此簡單粗暴的劇作邏輯,讓人感嘆,那年出走的娜拉,可會想到今天的女性能夠覺醒得如此徹底,可以自如地擺脫家庭的束縛,甚至走出了六親不認的步伐?
到了妹妹李尖尖這裡,「沒媽」的原因就更加簡單了——她的媽媽直接病死了。
前兩位母親在價值上無疑是「惡」的,她們是令孩子的人生充滿原生家庭陰影的癥結所在。唯獨李尖尖的媽媽,這位沒犯什麼錯、「簡簡單單」因病而逝的母親,她的照片能夠被裝入丈夫的抽屜深處,作為「他」的摯愛時時被深情懷念。
當女性離開其「與生俱來的」母職、妻職身份時,勢必有頂「惡」的帽子,穩穩地扣在她頭上,這種邏輯為影視作品中的「厭女」情緒找到了價值觀上的合理性。基於此,更多的厭女角色被成功而隱秘地塑造了出來。
接下來,沒了妻子的兩位男人——李尖尖的爸爸李海潮「李爸」、凌霄的爸爸凌和平「凌爸」,以一種極其自然合理的方式,一起過上了小日子。不得不說,在國產劇中看到這樣的畫面,還挺令人詫異的。
兩位男人經營著「兩爸三娃」的五口之家:李爸心思細膩,負責主內,燒飯帶娃——「男媽媽」呼之欲出;凌爸高大威猛,負責主外,賺錢養家。兩位男人時有鬥嘴,而無論是演員的表演,還是劇本臺詞,都不難看出劇方在營造「腐點」方面的心思。
「夫夫」吵架現場。即使是打著「同志家庭」的擦邊球,二人之間的腐點仍然靠「傳統」的夫妻模式維繫。
李爸、凌爸「兩口子」毫不意外地被人磕出了CP——「潮平兩岸闊」。
微博「潮平兩岸闊」超話
看到這裡,一個顯見的邏輯是,「以家人之名」的前提是「媽沒了」——兩位男人得以經營著小家,過上前所未有的幸福的生活;家庭因母親的「不在」而完整安寧。可以說,這甚至是一部根本不需要女性在場的劇。
網友將本劇調侃為《媽媽去哪了》,多少內化了這種隱藏的厭女設定。
而當影視作品中出現「父親缺席」的情形時,場面似乎有了些許不同。例如,在2012年的影片《萬箭穿心》中,當家庭裡出軌的男人去世後,他的照片被立於飯桌上,他通過一種「缺席的在場」,賦予處於家庭核心地位的兒子行使父性權威的權力:兒子將家庭的破碎歸因於母親,並通過一次次對母親的冷暴力,發揮著屬於「男性聯盟」的宰制性力量。
圖源:《萬箭穿心》
《萬箭穿心》用一種「唱反調」的方式,將女性謹慎地構建成災難的化身和男性創傷挫敗的來源,從這個角度看,它不失為一部優秀的女性主義作品。
雖然主要的女性角色缺席,《以家人之名》的女性配角並不算少。不出所料,她們是——八卦嘴碎的居委會大媽、年幼卻「心機」的同母異父妹妹、倚老賣老的外婆……
本劇最常見的場景之一,就是居委會大媽、街坊鄰居們坐在麵館裡,嚼人舌根。
不得不感嘆,早些年,我們塑造「負面」的女性角色時,是需要花些功夫的:她們要麼陰森森地從電視機裡,掛著一臉頭髮爬出來,要麼在求生遊戲中盡心盡力地扮演著豬隊友……而如今,女人們只需圍桌一坐,麻將一搓,是非一扯,厭女群像立馬立起來了!
這般三言兩語,將人物迅速塞進厭女敘事結構裡的手法,也不失為國產家庭劇的一大特色了。
這樣的情節令人不由聯想到著名的「貝克德爾測試」(Bechdel test),它致力於暴露影視作品中性別不平等的現象。根據貝克德爾測試,一部性別友好的影片,至少需要有兩個有名字的女性角色,她們交談過,並且交談的內容與男性無關。
看了《以家人之名》後,我甚至想要建議,這類測試或許還要加上一個標準:女性們的談話內容與另一位女性的八卦或悲慘人生無關。
除居委會大媽外,這類即用即拋的工具角色,在劇中處處可見。例如,多年後,凌霄的媽媽陳婷捲土重來,她帶著與現任丈夫所生的女兒回歸,希望修復母子關係,順便培養兄妹感情,凌霄的外婆也常來打擾五口之家。
凌霄的外婆、媽媽、妹妹三人,一時間成為被觀眾痛罵的「女性三代」,即使是同為女性的女主李尖尖,也要咬牙切齒斥責道:「我討厭你外婆家女性三代!整整三代!」(當年蘇家大強也沒被人指著鼻子罵三代吧?)
的話題詞迅速登上微博熱搜。
「『女性』三代」作為被觀眾點名的「茶藝師」一號、二號、三號(即便是最小的妹妹,也逃不了被鑑定為「綠茶」),成為了「爸爸們」的對立面,激起觀眾真情實感的共情與痛罵。這場面太過熟悉,很難不令人想起不久前剛下線的、同為扁平化工具角色的「林有有」。
在最新的劇情中,媽媽出車禍重傷,外婆去世,一集之內,凌霄家的女性整整齊齊地下了線——就算是工具人也要講劇作法吧?
彈幕表示:真是出了一口氣,雙喜臨門!
在母親缺席的家庭中,三個孩子一路健健康康、順風順水地成長;反之,母親在場的家庭中,媽媽無一不是控制欲極強的「虎媽」(比如劇中齊明月和唐燦的媽媽)。媽媽們要麼拋夫棄子徹底消失,要麼是令孩子喘不過氣的push狂。
以「家人」之名實施拋棄、控制、傷害、壓榨……其主語都是「母親」。
此外,在劇方發布的「獨創成語」中,出現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基於性別的梗。例如,「愛如潮水」被解釋為李海潮對孩子們潮水般的父愛,「月式女孩」則被生硬地解讀為朝三暮四的追星女孩。
追星女孩:有事嗎?
當然需要。
我們不妨盤點一下,本劇中,除女主李尖尖之外,「正常」的女性角色少之又少。從消失的母親,到憤怒情緒的載體「女性三代人」,我幾乎很難找到如此標準的厭女文本了(也希望不會再有)。
我們一直被告知文藝作品取材於生活,而當觀眾全情地陷入銀幕內的厭女狂歡時,我不禁思考它的指向:生活中的女性是否也承受著如此清一色的惡意?
就如同此前熱播的《三十而已》裡,飾演「渣男」許幻山的演員李澤鋒,與「小三」林有有的扮演者張月,在戲外面對著截然不同的輿論。
為何觀眾會對著一個厭女角色的飾演者,釋放全部的觀影壞情緒?而當同樣的情況發生在男演員身上時,觀眾卻忽地拎得清藝術與現實的明確分界了?(當然,也本應如此。)
在最近的抗疫題材電影《最美逆行》中,有這樣一段情節:一名醫護人員正在照料感染的女孩,調皮的小女孩突然摘掉了醫護人員的口罩,這位年輕的護士最終因為感染新冠肺炎去世。
影片播出後,觀眾紛紛譴責女孩為不可饒恕的惡魔。
然而,在真實事件中,小女孩的原型是一位患有癲癇的小男孩:男孩因犯病,不受控制地扯下了護士的防護面屏。
在這樣一部取材於現實的影片中,為何編劇要將男孩出於無意、無法控制的意外,改編成了女孩惡意胡鬧,最終釀成大錯呢?我不知如此轉換性別、顛倒緣由的再現,是基於哪一種現實?
其實,電影、電視劇以它無可比擬的敘事及視聽表現力,貫穿著人們共通的情感,使觀眾能夠全情投入。事實上,在很多時候,我們甚至很難將劇與現實完全剝離:我們會很長時間走不出一部電影的情緒,會與善良與愛共情……這亦是藝術的魅力。
然而,正因如此,當大小銀幕上充斥著基於性別偏見的角色時,我們更需要保持謹慎,拒絕囫圇吞下這盤厭女快餐。在這樣一部取材於現實的影片中,為何編劇要將男孩出於無意、無法控制的意外,改編成了女孩惡意胡鬧,最終釀成大錯呢?我不知如此轉換性別、顛倒緣由的再現,是基於哪一種現實?
其實,電影、電視劇以它無可比擬的敘事及視聽表現力,貫穿著人們共通的情感,使觀眾能夠全情投入。事實上,在很多時候,我們甚至很難將劇與現實完全剝離:我們會很長時間走不出一部電影的情緒,會與善良與愛共情……這亦是藝術的魅力。
然而,正因如此,當大小銀幕上充斥著基於性別偏見的角色時,我們更需要保持謹慎,拒絕囫圇吞下這盤厭女快餐。
我不希望在銀幕上看到千篇一律的厭女角色——夢魘般的「女性三代人」、介入他人情感關係的第三者、終結善者生命的惡魔……正如我不希望看到如此這般的男性角色。
比起戲劇性,我更想看到真實的女性。
這是為什麼我們需要「上綱上線」,需要打破方方面面的偏見。這種偏見正如亞倫·強森在《性別打結》中所論述的:
「(它)注入我們的細胞中,並變成我們的一部分,因為等到我們充分了解到要去拒絕它的時候,已經太晚了......若以為任何一人能全身而退,不過是一廂情願的想法,而且也使自己喪失了力量。」 [1]
參考文獻:
[1]亞倫·強森:《性別打結》,群學出版社,2008年,第75頁。
文 | LAI
圖 | 網絡、《以家人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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