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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件趣事兒。
時間倒回到1984年。
春晚總導演著急忙慌進了後臺,找到陳佩斯和朱時茂,囑託道:「沒有領導點頭,但也沒有領導搖頭,因此我決定你們倆上。」
其實也提著心吊著膽:「你們倆上去,一個字都不能錯,說錯了字,那都是重大政治事故。」
這倆人倒氣定神閒,臨了上場,籌備組的人問:「人家有相聲、雜技、魔術,你們這個該叫什麼?」給人回了句:「就叫『小品』吧」。
馬季早說完相聲《宇宙牌香菸》,京劇《將相和》也唱完了,姜昆給串了下場,陳佩斯和朱時茂就上臺了。
誰料,直接把臺下給笑炸了。
中國春晚,第一部,小品,就這麼誕生了——
《吃麵條》
第二天陳佩斯早起如廁(集體宿舍公廁),聽到隔壁倆人在那「哈哈」直樂,聊的就是昨晚陳佩斯一碗接一碗的麵條。
絕嗎?太絕了。
朱時茂帥氣逼人,我卻只盯著圓臉小眼歪帽簷的陳佩斯。
無實物表演,就吃麵條,從餓到飽再到撐,層次分明。
吃麵層次分明:
一嗦一扒,餓啦。
一吸一噎,飽了。
舀面層次也分明:
一挑一收,饞呀。
一提一蹲,撐呦。
太多細節可咂摸可回味,再重溫依舊被逗得直樂。
樂就對了。
陳佩斯直言那時就想告訴觀眾一件事:「你有權快樂」,這想法在八十年代可太先鋒太勾人了。
審查組是有顧慮的
有多勾人?
觀眾形容:「只要陳佩斯尖細的聲音從電視裡竄出來的時候,除夕夜的那幾十分鐘就聽不到鞭炮聲。」
自此長達15年,全國陷入「陳佩斯魔力時間」。
>>>>有權快樂
除了《吃麵條》,陳佩斯還有兩齣春晚小品與「吃」有關——
《胡椒麵》和《烤羊肉串》。
《胡椒麵》是出默劇,倆人沒詞兒,全靠肢體語言。
朱時茂點二兩餛飩,講究;陳佩斯點一斤,粗獷。
這餛飩燙嘴,碗沿兒也燙嘴,看得我也覺得嘴被燙著了。
表演誇張卻不失真。
倆人就為搶瓶胡椒麵。朱時茂窮講究,陳佩斯鐵憨憨。
那時兩人就懂,小品的看點在於「觀念衝突與角色對立」。
《烤羊肉串》亦是如此,商販和城管的對立。
其他作品,直接把對立放在了名字裡:《主角與配角》《警察和小偷》《王爺和郵差》。
陳佩斯永遠演糗態百出的那個。
《烤羊肉串》裡,為了躲城管,鬍子一粘,帽子一戴,戲就來了。
這眼神裡的機靈勁兒喲。
那時的臺詞也寫得妙。
《主角和配角》裡的幾句:
「沒想到啊沒想到,你朱時茂這濃眉大眼的傢伙也叛變革命了?」
「是你把鬼子引到這來的?」
倆人造的梗全國能玩一年,過十幾二十年還能接著玩。
不像現在要搜羅玩過一年的梗,才能湊件作品出來,你說這作品能不餿嘛。
那時不僅不堆砌老段子,還不刻意討好主旋律。
小品也只負責提出問題,不強求解決問題之法。
看的遍數越多,越能懂何謂「嬉笑怒罵皆文章,行藏去留盡話題」。
反觀現今,小品多催淚煽情,強求大和解,可這大和解不正是最簡易、最敷衍的解決辦法?
1998年,陳佩斯向春晚導演組提建議,為滿足觀眾求新求變的要求,可以使用高科技和電影蒙太奇手法呈現小品,遭到拒絕。
演出當晚,朱時茂的麥克風壞了。
為救場,陳佩斯一直貼在朱時茂身邊表演,就為將朱時茂的聲音傳出去。
下臺後,陳佩斯大哭,他覺得呈現效果太差了。
再後來,他拒絕春晚邀約,《王爺和郵差》成了兩人最後一部春晚作品。
他有句更絕的話:
「他們隨便對我說『No』,我也對他們說一次『No』」。
>>>>有權說No
更多人猜測,陳佩斯離開春晚,是因為他把央視旗下的公司給告了。
理由是未經允許,刻錄自己演出的小品出售。
這事兒,我現在寫起來都有些心驚膽戰。
更別提當年,多少人吃了啞巴虧,卻無一人敢這麼幹。
法院判下來,對方需支付陳朱二人30多萬的版權費。官司贏了,但央視舞臺甭上了,地方臺對二人也唯恐避之不及。
不論後來誰問陳佩斯後不後悔,他總會搖頭說不後悔:「離開不是因為版權,離開是因為那東西桎梏我。」
這事只是導火索。
也就他敢這麼說:「那兒已經不是一個創作的氛圍,所有在那裡工作的人都以老大自居,都是爺,誰都惹不起......工作就這麼粗糙。」
有人勸他,何必呢?
他有根脊梁骨,彎不得也不能讓人戳咯:
「必須有人發聲,必須要有人站出來說話,否則,50年、100年後,子孫們看他們的祖先是這麼生存的,他們會憤怒。」
「不是憤怒強權,而是憤怒每一個接受強權的人,我的後代一定會為我感到丟臉。所以,我爭取不要讓後人嘲笑我」
電視上沒法露臉,吃飯的碗沒了,眾人以為陳佩斯要走進絕路。
眼看著,眼看著,他又自個兒闖了條路出來。
當真應了《主角與配角》裡,他說的那句臺詞:「你還管得了觀眾愛看誰啊」。
只要陳佩斯戲好,觀眾就愛看陳佩斯。
甭管他是演小品,還是演電影、演話劇。
>>>>另闢大道
陳佩斯的父親陳強,也是位名演員,曾被評為「新中國二十二大影星」。
演過《白毛女》中的黃世仁、《紅色娘子軍》中的南霸天,81歲高齡還出演了《鬼子來了》裡的一刀劉。
這一眼就是戲
電影《鬼子來了》
陳佩斯在家中排行老二,又叫「二子」。
父子兩人合作了幾部電影,稱為「二子系列」,包括《父與子》《二子開店》《父子老爺車》等。
就是生活事兒,陳佩斯卻能拍得好看。
電影《二子開店》
有天分,也有苦工:
隨便講件小事,拍《少爺的磨難》,鄉間土路都是蒺藜刺兒,沒有場工,陳佩斯就自己清路,清完自己在那拔腳上的刺兒。
編劇史航評「二子系列」:
「過去只有帝王才有資格做《起居注》,它最大的意義,是在時代的變革中為普通人做了《起居注》,記錄了1980、1990年代最底層的國民生活。」
陳佩斯的作品永遠這樣超前且獨一份。
他跟朱時茂的戶外小品《趕場》其實就是部「人在囧途」,卻比徐崢早了12年。
他還拍了部《96搖滾指南》,成為中國搖滾樂史的重要腳註。
他導演《孝子賢孫伺候著》,趙麗蓉主演,用崔健的歌做配樂,這是崔健被封十年間,唯一一次透氣。
他拍了部微電影叫《人與電話》,國產片中難得一見的邪典氣質。
他導的《為了新生活前進》,是中國第一部農民題材電視劇,豆瓣評分高達8.8.
當真是說不完的傑作,道不盡的牛逼。
如今,陳佩斯一心撲在話劇事業上。
這些年,他磨的就是《戲臺》這齣話劇——
民國時期,軍閥霸權,戲院遭殃,陳佩斯飾班主,四處求人告饒。
軍閥用桿槍就能讓個賣包子的去唱《霸王別姬》,還要把戲改成「霸王不別姬,見江東父老並東山再起」。
有句臺詞:「他呀,就是一外行!他還不是一般的外行,他是血外行!」
你品品這話的諷刺寓意。
圖源:網絡
《戲臺》可封神。
豆瓣評分高達9.2,排它前面的話劇就一部——《茶館》。
口碑積累全靠一個城市一個城市跑,一場接一場的演。演到今年,已是300餘場。
話劇迷亦是主持人春妮認為《戲臺》是「可以傳世的精品,50年之後看都是好戲」。
戲裡,陳佩斯有句詞臺:「他老人家最的心願,就是唱死在這戲臺上」。
這個「他」又何嘗不是自己。
>>>>非常乾淨
主持人易立競曾問陳佩斯:「你獲過國家級別的獎嗎?」
他斬釘截鐵:「沒有。」
易立競再問:「無論小品,或者喜劇、話劇?」
他回:「都沒有,我是一個非常乾淨的人。」
真不是自戀自狂。
早在1988年,陳佩斯出演《京都球俠》獲評百花獎最佳男配角,他就拒領此獎。他認為這個獎項「搞平衡」,給他獎是為補償,但對其他出色演員來說不公平。
這其中的彎彎道道,他不願也不屑奉陪了。
在電影《讓子彈飛》裡,劫匪張麻子新官上任後,他說他要「公平,公平,還是他媽的公平」。
看似匪氣,實為俠骨。
陳佩斯也是這麼個人,底線不允許絲毫踐踏,公平要比天大。
話劇市場贈票成風氣,也成了打點手段。就他不幹:「我們不會搞贈票這種滑頭,再大的領導問我要票,都是一句話——自己去買。」
陳佩斯名氣最大的時候,自己走走穴,錢就能譁譁進。
他偏偏帶著群草根演員去排話劇。各地沒有排練場,到了地處,先打掃衛生,清理廁所。
他沒欲求。任萬般刁難,自巋然不動。
朱時茂說他,「一雙布鞋穿5年,一雙襪子洗了再洗,露趾頭了,還能再穿」。
楊瀾曾問陳佩斯怎麼不想著掙錢。他自己看得透:「掙完了幹嘛呀,多貴的車不也四個軲轆嗎。」
一輛舊桑塔納他開了多年。
有年除夕夜,他開這車回家看到路上有個黑影,倒回去看,原來是個智力有問題的孩子,走失了,凍得直打哆嗦。陳佩斯又開了十多公裡的車,把人給帶到派出所。
他有俠骨,也有柔腸。
非典那年,北京限制交通。陳佩斯住山上,山裡的十幾戶都沒了生計,他就讓人幫著自己鋪了條小路。
「你得讓他們生活啊,雖然不多,也有個理由給他們發點工資。」
去蘇州拍戲,劇組的人在那嗑瓜子,瓜子皮亂扔。陳佩斯弄一塑膠袋,自己去打掃。
「劇組不能前腳走,後腳就讓人家罵,公眾人物不一定要有多高的道德水準,但不能連普通公民的道德水準都達不到。」
他不拿自己當腕兒,但拿自己當人,當人就得有人樣。
>>>>閒雲野鶴
知乎上,有位答主講2016年在濰坊吃早餐發現對面坐著個老大爺。仔細一看,這不陳佩斯嗎?於是說了句:「是你把鬼子引到這來的?」
陳佩斯頭都沒抬,對了句:「是老子我!」答主還特意曬了兩人的合影。
這事讀來,感動不已。
怪的很,陳佩斯跟觀眾貼的很近,卻離娛樂圈很遠。
編劇史航說:「越到後來,陳佩斯身上越有『我不跟你們玩了』的氣性。」
他形容陳佩斯是鶴,仙鶴的鶴。
」鶴是沒法開屏的,鶴就是自己那個樣子。鶴立雞群,對雞和鶴最好的辦法就是鶴您該往哪兒飛往哪兒飛,也別在雞群裡頭。「
陳佩斯越往後走,越是一個人在走。
不混圈子,不搞關係,不貪不爭不搶,不掙自己不該掙的錢。
除了戲,他沒有別的野心。
搭檔毓鉞說他:「底子裡是一個非常嚴肅的、老派的、認真的,甚至傷心的中國傳統知識分子。」
就是這個「甚至傷心」的人,卻一輩子鍾情於喜劇。
在知乎,他親自解答何為「喜劇都有一個悲情內核」,在B站,可以查到他講解喜劇的公開課。
2011年,春晚總導演哈文曾邀請陳佩斯再上春晚,他拒絕,因為忙著帶學生。
今年最大的驚喜,是他回歸央視,要在《金牌喜劇班》擔任導師。
原因不難猜,他想把手藝理論傳給更多人。這事兒上,他沒什麼私心。
就像易立競問他:「若干年後,人們提到陳佩斯,你希望聽到什麼樣的評價?」
他說:
如果五十年後還記得這個人,人們會想曾經有過一個人,那可太糟了,那是後人的不幸。所以我希望那個時候,還會有比我更強,強十倍百倍的人,而且有千百個這樣的人。讓人把我完全忘記了,那是最好。
若要再問陳佩斯,你的黃金期來了嗎?
他一定會說,再等幾年,我的黃金期還沒到。
你瞧他,一生一世奉獻於舞臺,又盼著後來人能趕超。
自己去開道,也無悔於給人墊腳。
有俠膽,有柔腸,有仙風,有道骨。
陳佩斯早學會了自個兒成全自個兒。
參考資料:
1.《南方人物周刊|對話陳佩斯 屬於我的黃金時代還沒到來》,易立競
2.《人物|事了拂衣去》,盧美慧、楊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