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屈克·聚斯金德(Patrick Süskind),臺灣譯為徐四金,1949年生,德國作家。1980年發表處女作劇本《低音提琴》,1985年出版首部小說《香水》,曾獲古騰貝格獎優秀外國小說獎。另有作品《鴿子》、《夏先生的故事》、《棋戲》。2006年,據傳聚斯金德在推出論文集《在愛與死亡之間》後,宣布退出文壇,徹底隱居。
話說,聚斯金德推出論文集《在愛與死亡之間》後封筆,之後,他的處女作話劇《低音提琴》還在常演不衰,第一部小說《香水》更是先後被譯成40多種語言,推出多達27個版本在全球熱賣。除此之外,他的作品還有不到四萬字的中篇《鴿子》,小長篇《夏先生的故事》,短篇集《棋戲》。沒了。
他的作品不多,可他作品裡的人物卻能給人極其深刻的印象,一見過就再也忘不掉了。像《低音提琴》中那名不得志的樂手,其父希望他從政,其母希望他做藝術家,可他為了報復父母對他的不理解,既沒有選擇從政,也沒有立志成為藝術家,而是選擇在樂團中做一名樂手,並選擇了聲音渾厚而且無法獨奏的低音提琴,在他三十多年的演奏生涯中,他對他的提琴表現出了一種愛恨交織的複雜情感;此外還有《鴿子》中那名失魂落魄的銀行門衛;《夏先生的故事》中無論風霜雨雪,陰晴圓缺都在野外步履不停的夏先生,等等。但是,這些都不如《香水》中的格雷諾耶那麼讓人縷骨銘心,難以忘卻。
《香水》的故事開門見山,聚斯金德在三言兩語後,立即點出要為氣味王國的天才怪傑讓-巴蒂斯特·格雷諾耶立傳的意圖。隨後,作家花費點筆墨交代了18世紀世界上最臭的城市巴黎,立即把本書的主人公請了出來——他於1738年7月17日出生在巴黎最臭的市區內一個臭魚攤旁的宰魚臺下。接著,作家描述了格雷諾耶一系列的人生經歷——嬰幼兒時期舉目無親;八歲起被加拉爾夫人賣給製革匠格裡馬並在那裡像牛馬一樣幹活;第一次殺害一名少女並攝取其香味;為香水製造商巴爾迪尼重振香水業,徒步到南方去,在荒山裡穴居七年;在蒙彼利埃的經歷;在生產香水的名城格拉斯當夥計,其間殺害了二十五名少女,取得她們的香味製作出世上最迷人的香水;1766年被判處死刑卻又死裡逃生,而且在刑場上利用香水製造了令眾生癲狂的景象;1767年6月25日晨,他返回巴黎的出生地,把整瓶香水倒在身上,最後被眾人分屍吃掉。
就是這樣一個盡皆過火,儘是癲狂的故事,但它又是一部把通俗小說和藝術珍品融為一體的嚴肅文學著作。當下的很多所謂嚴肅文學,只顧著嚴肅了,一點意思都沒有。不管怎麼說,小說不應該是乏味的東西。但也不能一味地追求娛樂,小說再怎麼強調娛樂性,也不及商業電影和綜藝節目,尤其在這個娛樂至死的時代。小說應該像錢德勒所說的,用一種雅俗共賞的手法,既有一般人可以思考的程度,既能寫出只有藝術小說才能產生的那種力量。錢德勒用《長眠不醒》證明了這是完全能夠做到的。像麥家的小說《暗算》《風聲》《解密》等也是可讀性和文學色彩兼容並包,從一種類似寓言的虛構故事延伸到對諜報和真實的猜測中,暗含諸如切斯特頓、博爾赫斯、意象派詩人、希伯來和基督教經文、納博科夫和尼採的回聲。聚斯金德亦然,他也用《香水》再一次證明,嚴肅小說也可以寫得非常好看。
《香水》的故事發生在十八世紀的法國巴黎,一個臭氣燻天令人作嘔的城市。故事中的主角名叫讓-巴蒂斯特·格雷諾耶。他是那個時代的法國,最具天才和最殘暴的人物之一。作家賦予了他跟其他惡棍不一樣的特徵:他天賦異稟,卻惡名昭彰;他是個嗅覺超常的怪才;他的命格是一方充盈毒障的謎洞;他的天才與他的野心僅僅局限於歷史車輪無法留下轍痕的領域:稍縱即逝的氣味王國。他殺害了二十六名少女,攝取體香,只為製造出世上最迷人的香水。
聚斯金德不搞故弄玄虛那一套,他的筆法相當古典,或者說傳統,開篇就介紹故事的時間、地點和人物,緊接著描述了那個時代城市裡的千萬種臭氣,從底層到貴族,從街邊到宮廷,從乞丐到國王,總總而生,林林而群,全面而不冗贅,寫實但不乏味。然後,他用樸素的語言,精彩的實例,貼切的比喻闡明了巴黎為何是世上最臭的城市,聖嬰公墓又為何是巴黎最臭的地方。
他從格雷諾耶的出生開始講起。在中國古典文學中,一個奇人出生時,會有紫氣升騰,金光萬道,電閃雷鳴的天兆異象,聚斯金德也賜予了主角一個奇異的特徵——沒有氣味。他出生於鐵器大街的一處魚攤旁,跟那些散發著腥臭味的爛肉混在一起。他跟所有剛出生的孩子一樣大放哭聲,他的母親因此被人起訴,以多次殺嬰為罪名被斬首。他細緻地描述周遭的環境,強調集市臭不可聞的同時,也不忘故事情節的演進,以一種質樸的筆觸,輕而易舉地營造出生猛而可怖的氛圍。寫到格雷諾耶因沒有氣味而讓人害怕,被人們像皮球似的踢來踢去時。他用簡潔的對話,牽引著故事的走向;他以靈動的描述,展現人們的情緒和嘴臉;他坦然地刻畫著人物的性格與形象:邪惡的孩童;兇神惡煞的格裡馬;心腸冷硬的拉加爾夫人……格雷諾耶的童年和少年,苦痛與頑強,所有的所有,都在他的文字中逐一呈現。
聚斯金德把十八世紀的巴黎,把那裡的每一堵牆角,每一沙每一石,全部復原,所有街道山巒,所有寒風、氣味和聲響,每一滴雨水,雨水裡融進的花香,花香縈繞著的雨水。字字有草木,句句存山河。那個時代的城市是那麼的瘋狂和醜陋,人群是那麼的比肩迭跡。權力是看不見的,但氣味是那麼的濃烈而沉重……總之,他用筆還原了我們所能感知到的所有維度空間裡的物質和力量。他讓那裡的江水流淌,蕃木生長,日月擲人,銅壺滴漏,花開又墜;他讓鳥獸伏死於窟穴,蟲蛾枯槁於草木,猛禽飢亡於山谷,魚龍溺斃於水泉……也就是說,他寫出了無限時間長河裡極其有限且逐漸塌縮的一段。
他不滿足僅僅只是塑造一個生活中的身邊人,他的人物不是一個影子的影子,他發出的聲音也不止是一種聲音的聲音。他賦予了格雷諾耶這樣一種能力——他的嗅覺能分辨這世間萬物所有的氣味,燃燒的火焰、水底的遊魚、拔節的草木、高速飛行的物體、腐屍上開出的黑色野花……乃至構成宇宙物質的無數種元素。世界向他投擲出氣味的標槍,他都能毫不撿擇地一一接納。越是寫到肉眼不可見的內容,他的筆力越是開闊自由。越是需要大量的鋪陳與分門別類的羅列,他的寫法越是乾脆利落。數不盡的香料、花朵,工藝和萃取手法仿佛天生就蘊藏於他的筆端,他需要做的僅僅是抖落而已。他的心理描寫也許是世間最準確和最直指人心的描寫,所有煙塵與暮靄,所有江水和月光,都是悲涼與孤獨的渲染與烘託;所有微風與炊煙,所有草地和田野,都是幸福與安寧的寓意和象徵。他讓所有的讀者,不只是格雷諾耶心靈演出的觀者,還是參與者。他讓他的孤寂是所有人的孤寂,他讓他的悲歡是所有人的悲歡。
格雷諾耶想要成為現實世界中和凌駕於現實的人之上的全能的芳香上帝,如同他在無數次的幻想中做過的那樣。他知道,他完全能做到這點。因為人們可以在偉大、恐怖和美麗之前閉起雙眼,對於優美旋律和蠱惑人心的話可以充耳不聞,但是他們不能擺脫氣味。因為氣味是呼吸的兄弟,它隨著呼吸進入人體。如果他們要生存,就無法抵禦它。氣味深入人體,徑直抵達心臟,把愛慕和鄙視、厭惡和興致、愛意和仇恨區別開來。誰掌握了氣味,誰就掌握了人心。
這部小說的故事情節非常地勾魂攝魄,作家讓有意還是無意翻開這部小說的讀者,都能在主角的一生中感受到碧落與黃泉,撒旦和上帝的存在。讀者無論是在何時,無論身處何地,都能陷在小說的很多情節中,在上流社會的華服捲髮、絨帽燭臺、金箔貼花之間遊走;同樣的,在苦難的底層人群中,睹視他們的隨處分娩、人口交易、暗刀割喉、醉死街邊……讀者在這些面孔中,在偽飾的假面中醉迷幻境,在雲泥的殊路中不勝唏噓,在人間天上的終極落差中,體會垂淚對宮娥之感。
那些陰謀與暗殺,殘暴和麻木,絞刑架、斷頭臺,極刑、枷鎖,恃強凌弱,世間最洶湧的醜惡;那些少女的胴體與幽香,芳香散失時,他的撕心與絕望,那種心堅石穿,死不旋踵的追求及追求的信念,在那種倒懸之危的命運中,金剛原鑽般的內心,你要讓我死,我就是不死的「小強精神」,這世間最為澎湃的美好——陰陽二界,善惡兩極,苦厄與福祉,璀璨與混濁……當然,最重要的,芳香與惡臭,都在作家或恢宏潑灑,或嘔心雕刻的文字中存留,並趨於不朽。
小說的結尾,格雷諾耶憑著那瓶自己用體香研製的香水氣味,讓本來要將他處以極刑的人們,對著他瘋狂盲目地頂禮膜拜。最後,格雷諾耶把整瓶香水倒在身上,窮苦百姓愛他愛到要食其肉啖其骨才足以表達對他的愛。作家給格雷諾耶的死法,無論對於作家自己,還是對於主角,都是各得其所。因為那些簡陋而迂緩的死亡方式都配不上格雷諾耶過於堂皇的生命,以及這部傑出的小說。
這個性格孤僻、生命中除了對氣味的沉迷之外別無所有的天才,絲毫沒有半點人性的惻隱與世俗的道德感受,看著他的「無辜」與「專注」,你已難以用簡單的人性觀去看待這個人物,有人將之視作資本主義發家的一個縮影,也有人通過小說的結尾看到了德國民族數十年來對希特勒納粹還魂的一種警覺與恐懼。格雷諾耶在死刑的行刑現場面對憤怒的群眾,拿出了自己研製的香水,香水控制了所有人的意念,他們如痴如醉地拜倒在他的腳下,猶如當年希特勒在臺上控制整個德國民族走向犯罪的深淵時一樣。小說結尾,成千上萬的人們失去了自我意識,回歸到人性的本初,脫去了衣服與陌生人交媾。等他們恢復清醒後,他們恐懼地穿上衣服離開現場,將這段經歷選擇性地遺忘。
《香水》電影海報
小說也在2006年被拍成了電影,除了主角在山洞內穴居七年那段(可能是大量的心理描述無法影視化)沒有太多的改動和演繹。除此之外,也有很多德國電影在影射那段給民族形象帶來汙跡的歷史和群體記憶。比如《希特勒回來了》,非常地直白與戲謔。而《香水》則是以壓抑的氣氛,悲劇性的力量和隱晦的暗示完成了它的表意。
作為德國作家,聚斯金德在創作時自覺或不自覺地受到德國作品及作家的影響,但也有他自己獨特的風格,對中國當代文學及作家具有借鑑和啟示意義。對聚斯金德作品中人物的研究,讓我們通過對能夠反觀自身,去正視這種魔性人物身上所具有的常人情緒,而不是逃避,並找到緩解這些情緒的建設性方式,其兼具卡夫卡式的荒誕和魯迅式的情懷,飽含著對人類和社會的深層光照。另外,嚴肅文學不應該是沉悶而苦大仇深的東西,深刻的主題也可以寫得輕盈,並且捉拿人心。
聚斯金德所有作品的字數不會超過50萬,但是他卻擁有世界性的影響力,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因為他的作品質量也非常高。這是對的,因為藝術在質不在量。很多作家說,好作品是建立在大量垃圾文字上的,這麼說也有一定道理,所謂的量變引起質變,但是因人而異,不是所有人都這樣。正如聚斯金德在他小說扉頁上做自我介紹時說的,他沒有其他的作品,是因為他想不出有別的東西要寫。可能真的有那麼一種類型的作家,他所有的創作純粹就是靠靈感。沒有靈感的時候硬寫也寫不好。聚斯金德寫出了《香水》之後,又有中篇《鴿子》,小長篇《夏先生的故事》和《棋戲》等短篇集陸續面世,同樣是好看又深刻的小說,但他突然有一天就宣布封筆了,以後再也不寫了。可能他自己也覺得,以後再也寫不出像《香水》這麼好的小說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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