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由作者淚流沾皓腕獨家原創,未經許可禁止轉載
一句詩生動不生動、精彩不精彩,往往取決於它的動詞。用得好,則詩句生動,用得不好,則詩句乏味。動詞,好像是眼睛。眼睛明亮,則萬物放光生色,眼睛無神,則世界混沌一團。故刻畫人物,有「畫龍點睛」之說。給我們印象最深的人,我們會想起他的眼睛,能喚起我們心靈共鳴的詩句,往往有一個最生動傳神的動詞。至於「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和「枯藤老樹昏鴉」這類佳句,可以說是用另外一類表現手法創作出來的。
那些苦吟逸事,差不多都和大名鼎鼎的詩人有關。難道他們寫兩句詩,就需這樣廢寢忘食嗎?我想耗盡他們心血的,往往則是哪個動詞。「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的賈島,不正是為了「推敲」嗎?至於杜甫,就更是注重對語言的錘鍊了。他忘記手枯、眼痛、肺病、瘧疾的苦楚,在藝術之宮進行辛勤的勞動把許多精力都放在攻動詞這個「關」。這點我們幾乎在他的每一首詩中,都可以看出。「語不驚人死不休。」「驚人」,許多地方就表現在他的動詞上。你要在他的詩中找尋佳句,用不著沙裡淘金那樣費神。海灘拾貝,處處皆是。「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蟬聲集古寺,鳥影度寒塘。」「市橋官柳細,江路野梅香。」「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竹風連野色,江沫擁春沙。」「岸風翻夕浪,舟雪灑寒燈。」
一句詩,一幅畫。一句詩,一種意境。山花的顏色,野梅的香味,古寺的蟬聲,寒夜的燈火,夕浪江沫,明水暗山,哪一樣不是靠動詞寫出?有這個生動準確的動詞,則神味全在,無這一動詞,則黯然失色。「蟬聲集古寺」,這個「集」字固然用得工,「殘夜水明樓」,這個「明」字,又何嘗不在平易之處顯出它的功力?倘若讀者用他的生活經驗加以補充,則整個夜都是明朗如晝了。如果上面所舉的例子,是較為傾向於清新、輕盈方面的,那麼,我們再看看他一些高大開闊、氣魄雄渾的詩句。「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江間波浪兼天湧,塞上風雲接地陰。」「天地軍麾滿,山河鼓角悲。」「吳楚東南圻,乾坤日夜浮」「地平江動蜀,天闊樹浮秦。」
乾坤浮動,日月運行,旗捲風雲,江回巨石,有哪一個勇士,扛得動他詩中的動詞?風嘯雷鳴一樣的歌音,真需要千面金鑼、萬面鼙鼓來伴唱。杜甫於一千多年前吟詠的歌聲,仿佛至今還能聽到他的餘韻。置身於文林藝苑的歌手,怎能不用力去錘鍊他的詩句?動詞之運用,最為常見,亦最使人叫絕的一個方面,是擬人化。杜甫在自己的詩中,常常運用這種修辭手法。他的詩,寫盡花草蟲魚、飛禽走獸。在他眼裡,這些東西,都是有知覺的,有感情的,有性靈的。仿佛詩人和它們是「鄰居」。
是「朋友」,懂得它們的話,了解它們的心,個鳴聲,一個展翅,伸伸嫩蕊,搖搖細枝,好像詩人都完全明白它們的意思所以,他筆下的動詞,就使自然界的萬物眾生,都具有人的性靈了。「荒林無逕入,獨鳥怪人看。」奇就奇在這個「怪」字。好像鳥兒把飛走的原因,告訴給詩人一樣。「楚岸收新雨,春臺引細風。」「遠山朝白帝,深水謁夷陵。」這些無口無聲之物,詩人又怎能知道它們的心情和想法呢?詩人大概都是「情種」吧?心中有情,故物也有情。這類像違反情理的詩,人們不僅不責備它,反而拍案叫好,到美的享受。究其原因,是由於動詞用得好。
杜甫詩中的動詞,不僅以生動、形象取勝,且亦以深刻有力取勝。他無論寫什麼,都將自己真實的感情,愛憎分明的態度寫進去,沒有半點虛假,因此,那入木三分的語言,才能更深刻地感動人。「妖孽關東臭,兵戈隴右瘡。」這個「臭」字,和「朱門酒肉臭」中的「臭」字,同樣下得有力,把生活的本質挖得極為深刻。「萬姓瘡痍合,群兇嗜欲肥。」人民災難深重,群兇吮血吸髓,都在這一「合」字,這一「肥」字中寫出。兩種情景的鮮明對比,具有豐富深刻的社會內容。「劍外官人冷,關中驛騎疏。」世亂之景,冷暖之情,都包含在這「疏」「冷」二字裡。杜甫詩中的動詞,不流於浮誇、輕巧,能於生動、活潑中,顯出它的深刻和魄力。這也是他的一個很大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