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我要在鄂爾多斯的戈壁草原上籌建一個民宿,很多朋友覺得我腦子進水了,純粹是文藝青年不切合實際的空想。在他們的心裡,風景的概念裡根本沒有蒼涼的一席之地,蒼涼是一種端不上檯面的東西,所以他們才會非常不解的質問我:難道讓人來看蒼涼嗎?
我基本聽到這樣的問話,都非常肯定的說:對!我就讓人們知道,蒼涼也是一種風景!對於那些看夠了山清水秀的眼睛,蒼涼是另一種震撼。從美學的角度,那種夾雜著空曠和孤寂,滄桑和荒蕪的東西才是一種洗禮。
我出生在大漠深處,那些關於童年和故鄉的記憶裡,都有著一絲蒼涼的底色,這種底色從最初的逃遁漸漸變成了我人到中年的想念,想念迎風立著那條每天用久別重逢的大禮迎接我的黑狗,想念戈壁灘上那些被風沙磨出來的五彩石頭,想念那古堡一樣的斷崖和蒼龍一樣的老樹,想念浸染在落陽裡的遼闊,以及阡陌相交的羊道和帶著奶香的炊煙。這些長在童年的景象漸漸變成了我對故鄉瑣碎而豐滿的描摹。
在這蒼涼的底色上,我一直在做著一個關於江湖和武俠的夢想,我想建一座自己的龍門客棧,讓那些漂泊的靈魂有一個落腳的地方。
在這裡每個人都是過客,也都是旅人,都有一身歷經江湖風雨的人生,策馬而來只為安撫那些屬於自己的故事。我們可以豪邁到沒有邊際,粗獷到無法無天,去他媽的那些成人世界裡的爾虞我詐。褪去鎧甲,簡簡單單,乾乾淨淨的給心靈放一個小長假。
不用偽裝,不用掩飾,不必看誰的臉色,也不必聽誰的指揮。三五知趣相投的人在這大漠深處坐在落陽裡,把自己交付給自然,發呆的理所當然,沉默的理直氣壯。
入夜,點一盞馬燈,門外立一塊牌子,上書一行大字:要打滾出門外打去!屋內,壁爐微紅,爐上濃茶熱氣騰騰,霧氣中可以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一言不合就唱歌。或者靠在落地窗前席地而坐,閉目或者遠眺,外面可以風聲鶴唳,可以月色如水,讓歲月洗滌自己的內心,讓靈魂打一個盹兒。
這裡是江湖,這裡也是渡口,這些只有蒼涼才能鎮住的粗獷和豪邁,野性和柔軟,才能真正明白出發即歸來的道理。你終於明白那些曾經讓你你念念不忘的滄桑,不過就是飛雪中行進過的街頭,為了情義挺身而出留在身上的疤痕,孤零零的敖包上飛過的蒼鷹,老樹下靜穆的馬匹,從風裡傳來的幾聲長調,這些無法描述的場景,都是蒼涼才能擔負的壯麗。
隨著年齡的增長,深信一個成年人經歷一次蒼涼的洗禮,才算是一次真正成人的禮儀和標準。每當看到大自然中蒼涼的那一面,我常常會被一種悲壯,一種不朽,一種震撼,一種激蕩感染。才覺得人類的渺小和內心的富足,才有了那種不為物喜不為己悲的從容和淡定。
天下的繁華和喧囂就如高潮過後的盛宴,總要散去,總要冷清。那些震撼你內心的不一定是小橋流水,你情我濃,笑意盈盈,而恰恰讓人刻骨銘心的往往是那一地月色的清澈,長途跋涉後的沉靜,默默無語的凝望和荒蕪後的蔥蘢。
蒼涼是一種深沉的美,它是豐富後的沉澱,博大後的沉默,歷練後的堅韌,深沉後的悠遠。小橋流水、哀哀怨怨堆砌不來蒼涼,真正的蒼涼都是用荒蕪、孤傲、長河落日,大漠孤煙成就的;都是用舂風不度,西出陽關的悲壯渲染出來的;都是用大山大峰,大江大河,大漠大湖,大風大雪的缺憾之美提煉出來的。真正的蒼涼是博大,渾厚,壯觀,是西風古道的荒涼,是大漠戈壁的廣袤,是高原湖泊的清澈,是經幡獵獵的神秘。
真正的蒼涼都是大詞,是蒼天般的隔壁灘涂,是長調唱不到的天邊草原,是雲朵的故鄉,是風的老家,是語言無法描摹的深遠和厚重。是念天地之悠悠,獨滄然而涕下的孤獨,是滄海一粟的微不足道,才配得上這勾魂攝魄的蒼涼之美!
蒼涼是青山老去,丹青逝顏,雁群散盡,唯獨留下的一地空曠;是悽悽芳草,倏忽而逝。冰封起風,望眼欲穿的深沉;是柔腸寸斷,繾綣陌上,馬蹄聲聲,孤影自憐的惆悵;蒼涼是夕陽入暮,江湖不遠,伊人寂寥,一醉千愁的清高,蒼涼也是一種景致,是上蒼賜予我們的博大之美。
蒼涼不遠,我們江湖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