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勃留索夫(1873-1924),詩人,小說家,劇作家,翻譯家,文學評論家,是俄國19世紀末、20世紀初象徵主義詩歌的領袖和傑出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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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n H Shin
南十字星共和國
(俄)瓦·勃留索夫
劉開華譯
最近,出現了一系列描述降臨到南十字星共和國的可怕災難的報導。它們相互之間有很大出入,講述了不少明顯虛構和不可置信的事情。看來,這些報導的撰寫者過於相信星城獲救居民的證詞了,而這些居民,眾所周知,都患了精神失常症。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在這裡匯總我們所掌握的有關南極地區爆發的悲劇的所有可靠資料,並認為這是有益和及時的原因之所在。
南十字星共和國是四十年前由坐落在南極地帶的鑄鋼廠託拉斯組建成的。在致整個地球上各國政府的通告中,新國家表達了對南極圈內大陸的和島嶼上的所有土地及這些土地超出上述範圍的所有部分的要求。它表示,這些土地它準備向那些認為它們處於自己保護之下的國家手中購買。新國家的要求沒有遇到世界上十五個大國的反對。關於某些完全位於極圈外、但與南極地帶緊密連接的島嶼的爭論問題,需要籤訂單獨的協定。在履行了各種手續之後,南十字星共和國被接受到國際大家庭中,它的代表派駐到各個國家中。
取名為星城的共和國主要城市位於極地中間。在地軸通過、所有經線匯集到一起的、想像中的點上,坐落著市政局大樓。經高聳於城市房蓋之上的尖頂直指天底。城市街道由市政局起始,按經線輻射開來,而經線又與其他平行的圓圈相交叉。所有建築物的高度和外形都是一樣的。牆上沒有窗戶,因為建築物是在內部用電照明的。街道也是用電照明的。由於寒冷的氣候,城市上空安裝了不透亮的頂蓋和大馬力的風扇,以不斷改善空氣循環。
地球上的這些地方一年中六個月才有一個白天,也是六個月才有一個長夜,但星城的街道總是撒滿明亮和諧的光。與此相仿,一年四季街道上的溫度都人為地保持在一定水平上。
根據最近的統計,星城的居民人數已達二百五十萬。總人口為五千萬的共和國其他居民集中在港口和工廠附近。這些居民點,也是由幾百萬聚集在一起的人構成的,其外部結構也類似星城。由於巧妙地運用電力,當地港灣的入口全年開放。高架電氣鐵路把共和國的居民點彼此連接起來,每天把幾萬人和幾百萬公斤貨物從一個城市運到另一個城市。至於國家的內陸地區,則是荒無人煙。
在旅行者的視線前面,車廂窗外一片單一的荒漠,冬天裡完全是白色的,在三個夏季月份裡長著稀疏的青草。野獸早已被殺絕,人在那裡無以為生。與此相對照,港口城市和工廠中心區的緊張生活也就更令人驚訝。為了使人們對這一生活有個概念,只要說一下——最近幾年地球上開採的全部金屬的十分之七運到了共和國的國營工廠進行加工,這就足夠了。
就其外部特徵而言,共和國的憲法仿佛是極端人民政權的體現。唯一享有充分權利的公民被認為是佔總人口百分之六十左右的冶金工廠的勞動者。這些工廠是國家所有的。為工廠勞動者的生活不僅安排了所有可能的方便設施,甚至包括奢侈品。處於他們支配之下的,除了漂亮的房間和精緻的桌子之外,還有各種教育機構和娛樂場所:圖書館、博物館、劇院、音樂會、各種體育場館,等等。一天的工作時間很少。對孩子的培養和教育,醫療與法律服務,舉行各種宗教儀式,都是國家所關心的事。在滿足自己的所有需求、消費甚至古怪的願望方面都得到充分保障的國營工廠勞動者不領取任何薪金,但在工廠工作二十年的公民的家庭以及死亡的或工作期間喪失勞動能力的公民的家庭領取豐厚的終身養老金,條件是不離開共和國。從那些勞動者中,通過全民投票的方式選出代表進入共和國立法院,它了解國家政治生活中的所有問題,但無權改變國家的基本法律。
然而,這個民主的外貌掩飾著原託拉斯創建成員們的純粹專制政權的暴政。
在給予別人在立法院裡的代表位置的同時,他們把自己的人選送到工廠經理的位子上。在這些經理們組成的委員會手中集中了全國的經濟生活。他們接受全部訂貨,並把它們分配到各個工廠,他們領取工作所需的材料和機器,執掌工廠經濟命脈。數以幾十億的錢款流經他們之手。立法院只是在提交給它的工廠管理收支表上蓋個章,儘管這些表格的收支差額大大超出共和國的預算。經理委員會在國際關係上的影響也舉足輕重。它的決定可以使一系列國家崩潰。它所確定的價格制約著整個地球上幾百萬勞動者的工資。同時,委員會對共和國國內事務的、儘管是不直接的影響,也總是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實際上,立法院只是委員會的意志的忠實執行者。
委員會之所以能把權力保持在自己手中,首先依靠的是共和國整個國家生活的無情規章制度。在自由的外表下面,對公民的生活進行了極嚴格的限定。
共和國所有城市的建築物都是根據法律規定的同一模式建造的。提供給勞動者的所有住室的裝飾,雖然有奢華的地方,都完全是一樣的。所有的人都在同一時間領取同樣的食物。從國家倉庫發給的衣服從沒有變化,幾十年來始終都是同一式樣的。在固定時間從市政局發出信號之後禁止走出家門。國內所有的出版物都要接受嚴格的檢查,任何旨在反對委員會專制的文章都不可能被放過。而且,整個國家都是那麼確信這個專制的良好作用,排字工人自己就會拒絕排印批評委員會的文字。工廠裡到處都是委員會的爪牙。稍一表現出對委員會的不滿,爪牙們就會急忙在迅速召開的集會上用熱烈的言辭說服產生懷疑的人們。
共和國勞動者的生活為全世界的人所羨慕——這當然是最有力的證據。他們肯定地說:如果某些人始終不斷地宣傳鼓動,則委員會不會放棄政治兇殺的手段。至少,在共和國存在的這些年裡,通過選舉的方式,沒有一個敵視託拉斯創建成員們的經理被選入委員會。
星城的居民主要是由不再工作的人組成的。那是些,這麼說吧,國家的食利者。他們從國家領到的錢使他們可以闊綽地生活。所以,星城被認為是世界上所有最快樂的城市中的一個,這是毫不奇怪的。對於各式各樣的生意人和企業主來說,它是塊寶地。全世界的名人都把自己的才華帶到這裡。
這裡上演過最優秀的歌劇、舉辦過最優秀的音樂會和展覽會。星城的商店百貨俱全,令人目不暇接。飯店——富麗堂皇,餐具雅致。淫窟以新舊世界發明的各種淫逸形式誘惑著人們。然而,政府的生活規章制度也在星城實行。不錯,住宅的裝飾與衣服的款式沒有受限制,但在規定的時間之後不準外出的禁令照樣有效。出版物受到嚴格的檢查。委員會保持著龐大的密探編制。市面上由民衛隊維持秩序,但與此同時還存在著無所不知的委員會的秘密警察。
南十字星共和國及其首都的生活制度大致就是這樣。未來的歷史學家的任務是,研究它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了致命的流行傳染病的產生和發展,這種疾病導致星城、或許整個年輕的國家的毀滅。
最初的「矛盾病」病例是二十年前在共和國發現的。當時這種病具有偶然的單發病的性質。但當地的精神病醫生和神經病醫生對此很感興趣,他們做了詳細的描述,並在那時于勒哈斯舉行的國際醫學大會上宣讀了幾份有關的報告。
後來,儘管在星城的精神病診療所裡始終都有患上此病的人,人們卻不知怎麼把它忘掉了。之所以取了這樣的病名,是因為病人們總是自己與自己的願望相矛盾,他們想要一樣東西,卻說著和做著另一樣東西。(此病的科學術語是——矛盾躁狂症)通常最初發病時只有相當不明顯的症狀,主要是失語症狀。患者本想說「是的」,卻說出「不是」;本想說幾句溫柔的話,卻把交談者臭罵一通,等等。與此同時,病人多半開始與自己和自己的行為發生矛盾:本想往左轉,卻轉向了右邊;本想把禮帽往上推推,好看得清楚些,卻把它低低地拉到眼睛上……
隨著病情的發展,這些「矛盾」充斥了病人的整個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自然,由於每個人的個性特點不同,病症也是各種各樣的。總之,病人的話變得不可理解,他的行為變得很荒謬。機體的生理方面的規範性也遭到破壞。意識到自己的行為缺乏理智,病人們極其憤懣,經常達到狂怒的程度。許多人自殺了,有的是在瘋狂發作的時候,有的則相反,是在神志清醒的時候。還有些人死於腦溢血。這種病幾乎總是導致死亡的結局。康復的病例極少。
矛盾躁狂症是今年年中在星城發展成流行傳染性質的。在此之前,「矛盾病」患者的人數從未超過病人總數的百分之二。但這一比例在五月份(在共和國的秋季月份)突然激增到百分之二十五,並在隨後幾個月裡持續增大,同時病人的總數也是這樣急速增長的。六月中旬已有全體居民的百分之二,即大約五萬人被正式確診為「矛盾病」病人。
在此之後的統計數字我們沒有。
醫院裡人滿為患。醫務人員立刻顯得十分匱乏。而且醫生及醫護人員自己也患上了這種病。很快地病人們就無處尋求醫療救助了,確切地為患者們登記已成為不可能。此外,所有目睹者的證詞都表明:七月份,沒有病人的家庭已不復存在。此時健康人的人數不斷減少,因為從城裡,如同從感染鼠疫的地方,開始了大規模的遷移。而病人人數不斷擴大。一些人斷言:八月份留在星城裡的所有的人都已患上精神失常症。——可以認為,這一說法是比較可信的。
根據當地報紙可以看到流行傳染病的最初表現,報紙把它們記載在越來越擴展的專欄「矛盾躁狂症」中。因為在疾病發生的階段對它進行確診十分困難,流行傳染病蔓延的頭些天的記述中有許多可笑的事情。
發病的地鐵售票員不收乘客的票錢,反倒付給他們錢。負責指揮街道交通的警察在一整天裡把交通秩序弄得一塌糊塗。參觀博物館的人一邊在大廳裡走,一邊把繪畫作品摘下來,翻過來掛到牆上。經患病的校對員校過的報紙上,到處都是荒唐可笑的話。在音樂會上,患病的小提琴手突然用可怕的不協和音破壞了整個管弦樂隊演奏的樂曲,等等。大量的此類事件為當地小品文作家獨出心裁的巧妙報導提供了豐富的材料。
但另一性質的一些病例很快就把這股開玩笑的熱潮止住了。
第一個病例是這樣:患有「矛盾病」的醫生給一個姑娘開了一副致命的藥,因而他的患者死了。報紙連續三四天報導了這個事件。在這之後,市幼兒園的兩個阿姨在「矛盾病」發作時割斷了四十一個孩子的喉嚨。這一消息震動了全城。而當天晚上,在城市警察居住的房子裡兩個人推出一門速射榴彈炮,把霰彈劈頭蓋臉地射向正在悠閒散步的人們,死傷達五十人。
此後,所有報紙、整個社會都大聲疾呼:立即採取措施,制止流行傳染病。
市委員會和立法院召開緊急聯席會議,決定立即邀請外市及外國的醫生,擴大現有醫院的規模,開設新醫院,並在各處為患有「矛盾病」的病人建立隔離間,印製並分發五十萬本關於新疾病的小冊子,上面應指出它的症狀及治療方法,在所有街道上設立專門的醫護人員值班點,巡視私人住宅並提供急救,等等。還通過決議,每天在所有線路上派出專門為病人服務的列車,因為醫生認為改變地點也是治病的一個較好手段。與此同時,各種私人團體、聯盟、俱樂部也都採取了類似的措施。甚至還組織了特殊的「與流行傳染病鬥爭協會」,其成員很快就做出了富有自我犧牲精神的行動。然而,儘管堅持不懈地採取了這些及其他措施,流行傳染病的勢頭沒有減弱,而且越來越強。它擊倒了男女老幼、正在工作和正在度假的人、有自制力的和放蕩的人。很快地整個社會籠罩黑暗著一片對前所未有的巨大災難不可遏止、不由自主的恐怖。
從星城的出逃開始了。
最初,某些人,特別是一些高級官員、經理、立法院和市委員會的成員們急急忙忙地把自己的家眷送到澳大利亞和巴塔哥尼亞的南部城市去。緊隨其後的是那些偶然來到這裡的居民——自願匯集到這個南半球最快樂的城市的外國人,各種行業的演員,各種生意人,妓女。此後,在流行傳染病的新一輪浪潮中商人們也離去了。他們匆忙地賣掉貨物或者拋棄自己的商店,讓其聽天由命。和他們一起逃走的有銀行家們、劇院和飯店的老闆們以及書報出版家們。最後輪到本地老居民了。
根據法律,未經特殊批准,過去的工作人員禁止離開共和國,否則將有可能失去退休金。但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誰也顧不上這一威脅了。軍隊裡開始開小差了。市機關的職員們跑了,民警局官員們跑了,醫院的護理員們、藥劑師們、醫生們都跑了。逃跑的企望成為一種狂症。所有的人,只要能跑都跑了。
電氣鐵路車站被巨大的人群包圍了。火車票需高價購買,而且還得拼力才能得到。為獲得只能裝載十人的可操縱高空氣球上的座位,人們付出所有家財……在火車離站時,一些新的乘客擠進車廂,無論如何也不肯離開爭取到的地方。人們截住一列列專為病人裝備的列車,把病人從車廂裡拽出來,然後佔據他們的床鋪,用武力強迫司機開車。共和國所有的鐵路機車自五月末起只在連接首都與港口的線路上運行。從星城駛出的列車超載行駛,乘客們站在各種通道上,有的人甚至站在車廂外,儘管在現代電氣機車高速行駛的情況下這有因喘不過氣而死亡的危險。
澳大利亞、南美洲和南非的輪船公司把共和國的遷移者們運送到其他國家,大發橫財。
兩個南方高空氣球公司完成了大約十次飛行,從星城運送出最後一批行動緩慢的億萬富翁,也沒少賺……相反,在駛向星城的方向上火車幾乎是空載,無論付多少錢也找不出願意去首都工作的人。只是偶爾有一些極古怪的旅遊者、強烈刺激的愛好者去過染上瘟疫的城市。已計算出,從遷移開始至火車停止正點運行的六月二十二日,在六條鐵路線上,從星城共出走一百五十萬人,即全體居民的三分之二。
市委員會主席奧拉斯·基維爾以其精明強幹、意志力和勇敢,為自己贏得了永恆的光榮。在六月五日舉行的緊急會議上,市委員會徵得立法院和經理委員會的同意,授與基維爾以司令官的名義對城市實行專制的權力,把全市的資金、民警和企業都交給他支配。在此之後,政府機關和檔案都從星城轉移到北方港口了。基維爾的名字應該用金字載入人類最高尚的名字中間。
在一個半月的時間裡,他與城內日益嚴重的無政府狀態進行鬥爭。他在自己周圍聚集了一批同樣具有忘我精神的助手。很長一段時間裡,他使在共同的災難面前充滿恐懼的民警和市職員們保持紀律,服從命令。幾十萬人獲救應歸功於基維爾,由於他的毅力和指揮能力,他們才得以離去。他減輕了另外幾千人在最後的日子裡的痛苦,使他們不是在瘋狂的人群踐踏下,而是在醫院裡,在精心護理下死去。最後,他為人類保留了整個災難的大事記,因為無法用另外的詞來稱謂他每天數次從星城發往共和國政府臨時駐地北方港的那些簡短但內容充實、確切的電報。
基維爾就任司令官後做的第一件事是試圖安撫惶惶不安的人心。
他發布通告,指出精神傳染病最容易波及情緒緊張的人身上,號召健康、穩重的人以其威信影響虛弱的、神經質的人們。他同「與流行傳染病鬥爭協會」取得聯繫,並在它的成員中間分配了所有的社會場所、劇院、會場、廣場、街道。在那些日子裡,幾乎不到一小時就能在任何一個地方發現發病病人。到處都能看到一些或一群行為不正常的人。立即尋求幫助的願望方要表現在明白自己狀況的病人身上,但在失常精神的影響下,這種願望表現為對站在附近的人的某些敵對行為。病人想趕緊回家或去診療所,可實際上卻驚恐地朝郊外跑去。他們想請求別人的幫助,卻抓住偶然路過的行人,扼殺他們,打他們,有時甚至用刀或棍子把他們打傷。所以,當患上「矛盾病」的人一走到跟前,人們立刻撒腿就跑。正是在這時,「協會」成員們趕來幫忙。他們中的一些人控制住病人,使他平靜下來,把他送到附近的診療所;其他的人竭力開導人們,向他們解釋:沒有任何危險,發生的只是一個新的不幸,所有的人都應盡力與這不幸做鬥爭。
在劇院和會場上,突然發病經常導致悲慘的結局。
在歌劇院裡,幾百名觀眾群體發生精神錯亂,他們本應向歌手們表達自己的喜悅之情,卻撲上舞臺,痛打他們。在大劇院裡,一個突然發病的演員沒按自己的角色自殺,卻向觀眾廳裡連發數槍。當然,手槍裡沒有裝子彈,但由於神經緊張,觀眾中許多身上已潛伏著病灶的人發病了。在騷亂中,自然發生的驚慌由於精神錯亂者的「矛盾」行為而加劇了,幾十人被打死。但最可怕的是煙火劇場中的事件。派到那裡去監視防火安全的市警察局值勤人員在疾病發作時點燃了舞臺和那些決定燈光效果的紗布。在火中及擁擠踐踏中死亡的人數不少於二百。這一事件後,基維爾命令在全城停止一切戲劇和音樂演出。
強盜和小偷對居民們形成巨大危險。他們在一片混亂中為自己的活動找到了大量可乘之機。
人們確信,他們中的一些人是在這段時間裡從國外來到星城的。一些人偽裝精神錯亂,以便不受懲罰。另外一些人甚至不認為用偽裝來掩飾公開搶劫是必要的。一群群強盜大膽地進入被拋棄的商店,帶走最值錢的物品。他們闖入私人住宅,索要金子。他們攔截行人,搶走珠寶、手錶、戒指和手鐲。除搶劫外,還有各種形式的暴力,首先是對婦女施行的暴力。城市司令官派出不少警察巡邏隊與罪犯作鬥爭,但他們卻不敢進行公開的戰鬥。曾發生這一些可怕的事情:警察中間或強盜中間突然出現患「矛盾病」的人,他們掉轉槍口對準自己的同志。一開始司令官把捉到的強盜遣送出城。然而,公民們卻把他們從囚禁車廂裡解放出來,以佔據他們的位置。所以,司令官被迫判處抓獲的強盜和強暴者死刑。這樣,在中斷近三個世紀之後,地球上又恢復了公開的死刑。
六月份,城裡開始匱乏日用必需品。
食品不足,藥品不足。鐵路運輸開始減少,城裡幾乎停止了一切生產活動。基維爾建立了城市麵包房,向所有居民分發麵包和肉。按工廠過去的食堂模式,市內設立了大眾食堂。但無法找到在裡面工作的足夠人員。志願服務人員工作得筋疲力盡,他們的人數在減少。市火葬場晝夜不停地熊熊燃燒,但停屍房裡的屍體數量不但沒有減少,反而不斷增加。開始在街上和私人住宅裡發現屍體。市中央企業、市電報局、電話局、供電局、自來水公司、下水道公司裡的工作人員也越來越少。令人驚訝的是,基維爾怎麼來得及到各處去。他關注一切,領導一切。根據他的通報可以想像,他根本不知道休息。所有獲救的人在災難過後都眾口一詞地證明說,他的活動高於一切溢美之言。
六月中旬開始感到缺乏鐵路員工。沒有在列車上工作的司機和乘務員。六月十七日在西南線上發生了第一起翻車事故,其原因是司機患了「矛盾病」。在疾病發作時,司機把整個列車從五俄丈的高度拋到冰雪地上。幾乎所有乘車人都被摔死或摔成殘廢。消息隨著第二列火車傳到城裡,不啻晴天霹靂。立即派出救護列車。它運回了屍體和半死不活的殘廢人。當天晚上又傳來消息:第一鐵路線上也發生了類似的慘禍。連接星城與外部世界的兩條鐵路線路遭到破壞。從城裡及北方港派去了修路隊,但在當地的冬季,工作幾乎無法進行。只好放棄在近期恢復運輸的希望。
這兩起災禍只是樣板。司機們越是驚慌不安地做自己的工作,在疾病發作時他們也就越準確地重複自己的前驅的行為。正是因為他們怕翻車,他們恰恰把列車顛覆了。
自六月十八日至二十二日的五天裡,七輛滿載乘客的列車被拋到了深淵。幾千人摔死或餓死在冰天雪地裡。只有極少數人艱難地返回了城裡。此時,六條連接星城與外界的鐵路幹線都遭到破壞。在此之前高空氣球運輸已停止了。一架高空氣球被狂怒的人群給毀了,人們對於高空氣球只能讓特別富裕的人利用感到憤慨。其他高空氣球一個接一個地遇難了,可能同樣出於導致鐵路發生慘禍的原因。此時市內居民只剩下六十萬人,他們已與整個人類隔絕了。一段時間裡只有電報聯繫。
六月二十四日,由於缺乏工作人員,市內地鐵停運了。六月二十六日市電話局停止了工作。六月二十七日,除中央藥店外,所有藥店都關門了。七月一日,司令官命令所有居民搬到市中心地區,完全放棄地方機關,以便減輕維持秩序、分配食品和提供醫療救護工作的壓力。人們離開自己的住室,搬進別人拋棄的房子裡。所有權的概念消失了。誰都毫不吝惜地拋掉自己的東西,誰都沒有對使用別人的東西感到奇怪。不過,仍有一些趁火打劫的人和強盜。——最好稱他們為精神變態者。他們還在繼續搶劫,並在無人的空曠大廳裡發現一堆堆藏匿的金銀財寶,它們的旁邊躺著已腐爛了一半的一個強盜的屍體。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人們大批大批地死亡的情況下,生活仍保持著自己原先的形式。還有些商人,他們的商店開門營業不知為什麼以難以置信的價格出售保存下的商品:美食、花、書、武器……顧客毫不吝惜地拋出無用的金子,而吝嗇的商人不知為什麼把它們藏了起來。還存在一些秘密的巢穴——賭窟、淫窟、酒館,不幸的人們跑到那裡,以忘卻可怕的現實。在那裡,病人與健康人混雜在起,誰也沒有記述過發生在那裡的可怕場面。還有兩三份報紙在出版。出版者試圖在共同的毀滅中把文學語言的價值保存下來。現在,這幾份報紙的第××期以高於其原價十倍、二十倍的價格重新出售,它們將成為極寶貴的圖書館珍品。寫於多數人喪失理智的情況下,並由半瘋的排字工人排印出的這些文章的字裡行間,是這不幸的城市所經歷的一切災難的活生生的、可怕的反映。一些採訪記者報導了「城市事故」,作家們熱烈地討論形勢,甚至有些小品文作家還試圖在悲慘的日子裡讓人們開開心。從其他國家發來的電報談到正常的現實生活,這無疑使註定死亡的讀者陷入絕望。
人們做過一些毫無希望的嘗試以解救自己。
七月初大批男人、女人和孩子在一個名叫喬治·瓊的人領導下,決定步行出城,到較近的居民點裡奧多託溫去。基維爾知道他們的企圖缺乏理智,但無法制止住他們。他親自為他們提供了衣服和食品。這個大約兩千人左右的龐大人群迷路了,全都死在極地的雪地上,死於六個月見不到太陽的黑夜裡。某個伍埃金格開始宣揚另外一種、更果斷的方式。他建議殺死所有的病人,認為在這之後流行傳染病將會停止流行。他有許多擁護者。而在那些黑暗的日子裡。最瘋狂、最不人道的建議,只要它能保證獲救,都會找到擁護者。
伍埃金格和他的朋友們在全城搜尋,闖入住宅,殺死病人。在醫院裡他們進行大批屠殺。狂暴中他們還殺死了那些僅僅被認為不太健康的人們。瘋子和強盜們也加入到持這一想法的兇手行列裡了。整個城市變成一個戰場。在這困難的日子裡,奧拉斯·基維爾把自己的工作人員編成義勇隊,鼓勵他們並親自帶領他們與伍埃金格的擁護者進行鬥爭。追捕持續了好幾天,雙方死傷幾百人。但終於捉到了伍埃金格本人。他正處於矛盾躁狂症的最後階段。不得不暫停處決,而把他送進醫院。在那裡他很快就死去了。
七月八日,城市遭到一個最可怕的打擊。監督中央電站活動的人在疾病發作時搗毀了所有機器。電燈熄滅了,整個城市,所有街道,所有住宅,都墮入一片黑暗之中。由於城內除了電之外,沒有任何其他照明設備和取暖設備,所有的居民都處於朿手無策的境地。基維爾曾預見到這個危險。他準備了一些浸有樹脂的火把與燃料倉庫。街上到處點燃篝火。發給居民們成千束火把。但這些可憐的大蜡燭不可能照亮星城綿延幾十公裡的筆直的大馬路和令人畏懼的三十層高樓。隨著黑暗的降臨,城內殘存的紀律徹底崩潰了。恐怖與瘋狂完全控制了人們的靈魂。健康人已不再與病人有區別。絕望的人們可怕的狂歡開始了。
所有的人身上極迅速地暴露出道德感情的淪喪。文化修養仿佛是幾千年長出來的薄皮,從人們身上脫落了。他們成了野人,曾經在原始的土地上流浪的野獸人。任何關於權利的概念都喪失殆盡,他們只承認力量。
對於女人來說,渴望快樂成為唯一的紀律。最樸質的母親的言談舉止都像是個娼婦。她們自願地從一個人懷抱投入另一個懷抱,用妓院裡下流無恥的語言講話。姑娘們在街上奔跑,召喚想佔有她貞潔身體的人;她們把意中人領進附近的房門,在不知何人的床鋪上委身於他。酒鬼們在坍塌的地窖裡大擺酒宴,根本不在乎跟前還躺著沒有收走的屍體。猖獗疾病的發作使這一切不斷複雜化。被父母遺棄的孩子們的境況著實可憐。一些女孩子被卑鄙的好色之徒強姦,另一些孩子遭到突然間變得相當多的暴虐狂愛好者們的毆打。孩子們在自己的房間裡餓死,在遭受暴力後由於羞愧和痛苦而死亡。他們被有意或無意地殺死。人們肯定地說,有一些惡棍捉孩子,為的是用孩子的肉來滿足自己身上甦醒的吃人的本能。
在這最後的悲劇階段,基維爾當然不可能幫助所有的居民。但他在市政局大樓裡為所有仍保留著理性的人安置棲身之地。
大樓入口處擺放了路障,由衛隊時刻不停地守衛。樓內為三千人準備了四十天的食品和水。但和基維爾在一起的總共有一千八百個男人和女人。自然,城裡還有些意識清醒的人,可他們不知道基維爾設立的藏身之所,因而躲在家裡。很多人不敢出門。目前,在一些房子裡找到不少在孤獨中餓死的人的屍體。值得注意的是,在市政局閉門不出的人們中間極少出現「矛盾病」病人,基維爾在自己不大的團體裡維持了紀律直到最後一天,他一直在記事簿上記載所發生的一切。這個記事簿和他的許多電報,成為我們關於災禍的報導的最好來源。這本記事簿是在市政局收藏最重要文件的保險柜裡找到的。
最後一次記錄是七月二十日做的。基維爾在記事簿中通報:瘋狂的人們開始向市政局發起猛攻,他被迫用手槍連射擊退進攻。「我指望什麼,」基維爾寫道,「我不知道。春天之前等到援助是不可能的。春天之前靠現在處於我支配下的儲存活下去是不可能的。但我將盡職盡忠。」這是他最後的話。高尚的話!
應該認為,七月二十一日人們攻佔了市政局大樓,它的保衛者們被全部打死或四散而去。基維爾的屍體至今沒有找到。
我們手頭上沒有關於七月二十一日以後城裡發生的事情的多少有點可信的報導。根據現在清理城市時發現的遺蹟可以認為,無政府狀態已達到最後限度。可以想像:昏暗的街道被焚燒家具和書的大火照亮。是用鐵棍敲擊燧石取火的。火堆旁,瘋子們與醉鬼們發狂地尋歡作樂。人們傳遞著公用的大酒碗。男人們、女人們都在喝。就地出現了畜類般的淫亂場面。愚昧的返祖感情在這些市民的靈魂中復活了。他們半裸著,蓬頭垢面,跳起自己的遠祖和現代洞穴狗熊的圓圏舞,像一群手持石斧進攻猛獁的烏合之眾,唱起粗野的歌子。失去表達能力、甚至連夢話都不會說的病人瘋狂的喊叫聲、在橫七豎八的屍體中正在抽搐、死去的人的呻吟聲與歌聲、不連貫的說話聲、痴呆的哈哈笑聲交織在一起。有時舞蹈被毆鬥所代替——為了一桶酒,一個漂亮女人,或者毫無緣由地、在促使人去做毫無意義的矛盾行動的瘋狂發作中。無處可逃。到處都是這樣的恐怖場面,到處都在狂飲,撕打,野獸般的尋歡作樂和野獸般的發狠。或者,是一片昏天黑地,它顯得更可怕,被震顫的想像力更是無法忍受。
在這些日子裡,星城恍若一個巨大的黑箱子,在那裡幾千個還活著的人狀生物被拋到幾十萬腐爛的、令人極端厭惡的屍堆中,他們之中沒有一個意識到自己的處境。這是一個瘋人城,一個巨大的瘋人院,地球上從未有過的、巨大的、醜惡的瘋人院。那些瘋子們互相廝殺,用刀子殺,用牙咬喉嚨,死於瘋狂,死於恐怖,死於飢餓,死於在汙染的空氣中橫行的一切疾病。
毫無疑問,共和國政府沒有做降臨到首都的這場殘酷災難的無動於衷的旁觀者。但很快它就不得不放棄給予援助的任何希望。醫生、護士、軍隊、各類服務人員都堅決拒絕去星城。電氣鐵路和可操縱的高空氣球運輸停止後,與城市的直接聯繫中斷了。由於當地寒冷的氣候,不可能採用任何其他聯繫途徑。而且,政府的全部注意力很快就轉移到在共和國其他城市發出的「矛盾病」上了。在一些城市中,疾病也大有發展為流行傳染病的危險趨勢,像發生在星城裡那樣的社會恐慌已開始了。這導致從共和國所有居民點上遷移居民。所有工廠的工作都停下來了,整個國家的工業生活停頓了。由於及時採取的果斷措施,在其他城市的流行傳染病被制止住了,在任何一個地方它也沒有發展到在首都達到過的那種規模。
眾所周知,整個世界是多麼不安地關注著年輕共和國的災難。最初,誰也沒有料到災難會擴展到如此難以置信的規模,人們主要的感情是好奇。各國著名報紙(也包括我們的《北歐晚報》)都派遣了專訪記者去星城,報導流行傳染病的發展情況。他們當中許多勇敢的、拿筆桿子的勇士成了自己職業義務的犧牲品。當令人恐懼的消息傳來之後,各個國家的政府及私人團體都向共和國政府表示願意提供自己的幫助。有的派出自己的軍隊,有的組成了醫療隊,還有的捐款。但事件發展得如此之快,大多數舉措都沒有來得及實施。在與星城的聯繫中斷後,司令官的電報成為了解城內生活的唯一資料。這些電報立即分發到世界各個角落,發行幾百萬份。電機毀壞後,電報局還工作了數天,因為電站還有充好電的蓄電池。為什麼電報聯繫後來完全停止了,確切原因不清楚。也許機器壞了。基維爾最後一封電報註明的是六月二十七日。在這天之後的大約一個半月中,整個人類沒有得到來自共和國首都的任何消息。
七月份,曾數次企圖從空中進入星城,把一些新的高空氣球和飛行器運到共和國。但所有的企圖一直沒能成功。最後,氣球駕駛員託馬斯·比爾終於有幸飛到了不幸的城市。他在城市的房蓋上救起兩個早已失去理智、由於飢餓和寒冷而半死不活的人。比爾從通風孔裡看到,街道處於一片黑暗之中,聽到表明城中還有活物的瘋狂喊聲。他沒敢降落到城裡。
八月末,恢復了一條到達距星城五公裡的希斯站的電氣鐵路線。一支裝備精良、備有食品和急救設備的隊伍通過西北大門進入城裡。但由於空氣中可怕的臭味,這支隊伍沒能越過頭幾個街區。不得不一步一步地前進,清除街道上的屍體,用人工手段清潔空氣。在城裡遇到的所有活人都失去了自制力。就其兇殘而言,他們酷似野獸。不得不用武力擒捉他們。終於,到九月中旬時與星城建立了正常的運輸聯繫,並開始了有系統的恢復工作。
現在,城市大部分地區都已清除了屍體。電氣照明和供暖恢復了。只有亞美利加街區沒有著手這些工作,但人們認為那裡已無活人。共救出一萬人,但他們之中的大多數已是不可救藥的精神病患者。那些多少恢復過來的人極不願意談論在那災難的日子裡他們所經歷的事情。而且,他們的講述充滿矛盾,經常無法得到文件資料的確認。在不同地方找到七月底前出版的報紙第××期。其中註明七月二十二日的最後一期中記載了關於基維爾死亡的消息,並號召人們恢復在市政局的避難所。不錯,還找到了一份註明日期為八月份的小報,但它的內容表明,必須承認它的作者(他肯定是親自排印自己的那一派胡言亂語的)是完全喪失自制力的。在市政局發現基維爾的日記,它連續不斷地記述了自六月二十八日至七月二十日三個星期裡發生的大事。根據街道上和房屋裡找到的可怕的東西,可以對城裡最後日子裡發生的狂暴行為形成一個清晰的印象。到處都是令人恐怖的畸形屍體:死於飢餓的人,被扼死和折磨死的人,被瘋子在狂暴發作時打死的人,最後,還有被啃掉一半的屍體。屍體是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發現的:在地鐵隧道裡,在下水道裡,在各種貯藏室裡,在鍋爐裡;失去理智的居民到處尋找躲避周圍恐怖的地方。差不多所有房屋的內部都被搗毀,強盜們認為無用的財產被藏到秘密房間或地下室中。
毫無疑問,要使星城再度適於居住,還需幾個月的時間。現在它幾乎是一座空城。在這座能容納三百萬居民的城市裡住著三萬名工人,他們正忙於清理街道和房屋。不過,也來了一些過去的居民,他們是來尋找親人們的屍體,收集被摧毀和盜走的財產的剩餘物。還來了一些被成為廢墟的城市的罕見的場景所吸引的旅遊者。兩個企業家已開設了兩個旅館,生意相當興隆。不久還將有一個咖啡館要開張,它的演員班子已集中到一起了。
《北歐晚報》也往城裡派來新的記者安德留·埃瓦塔先生,並準備在詳盡的報導中向自己的讀者介紹在南十字星共和國不幸的首都得到的所有新的發現。
選自《南十字星共和國:俄國象徵派小說選》浙江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