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萬曆二十八年,廣西南寧府,縣。
新上任的知縣,姓汪名旦,祖籍福建泉
州晉江縣人氏,少年科第,極是聰睿。上一任知縣不作為、貪贓枉法,把此地搜刮三尺,攪得民怨四起。又加上此地乃夷漢混居之處,土俗剽悍,最為難治。汪旦蒞任之後,以民為本、以民為重,不畏豪橫、摘奸發伏,不出半年,治得縣中寇賊斂跡,民心悅服。百姓稱頌汪大尹(知縣的別稱),乃再世青天,民之父母。
這汪大尹有一大多數文人共有的愛好,鍾情美食,自稱「老饕」,不久前剛在同僚的舉薦下,為府上新聘了個通曉南北佳餚的廚子。那廚子姓張,不似一般灶間夥夫大字不識,反而儀表堂堂略帶文人之氣,他尤其擅長燒製藥膳,烹飪出的菜餚那是「聞其之香,十步以外無不頤逐逐然」。這張廚子對於古今烹飪技藝頗有研究,汪大尹時常拉著他討論灶功上的真知灼見。
這一日,張廚子花了兩個時辰烹製出了一道晉江名吃,「御輦牛肉」。是將牛腱子肉及牛三寶配以當歸、枸杞、陳皮、黨參、生薑等中藥,細火慢燉熬製而成。這是汪大尹的家鄉特色菜,捧著一碗粘稠香濃的牛肉湯,汪大尹不禁湧上思鄉之情,多喝了幾壺涼酒。
當晚,夜深人靜、月掛樹梢,這汪大尹因酒足肉多,燒了胃口,輾轉難眠,行至府外竹林小路上漫步消食。突的,他聽聞前方水井之中一陣短促沉重的「噗通」聲,好似有人投石入井。好奇心起,汪大尹走上前去觀瞧,月光之下,只見井中水面漣漪未消,恍惚間能看到自己的身影,但在自己熟悉的身影之後還有一張人臉!轉身一瞧,倏得,仿似心肝被人狠狠捏住!一個披頭散髮、衣衫襤褸、滿臉悽苦之相的白衣女子,此刻正毫無聲息地站在他面前!汪大尹饒是不信鬼神也被嚇了一驚,呀的一聲,卻只張嘴沒發出聲音,連忙向後退出半步,差點一個仰入井中!
「大人莫怕!小女子乃一冤魂,卻不會傷及大人,驚擾到大人實為逼不得已啊。」那女鬼忽的俯首跪地,嘴裡低聲快速直呼,「民女生前被寶蓮寺僧人玷汙,騙奸產子,又被夫家發現,將我亂棍打死,將我兒溺斃,拋屍荒野被野狗啃盡骨肉,我恨我冤,卻無處申訴,怨氣不散不能找到陰間投胎之路。聽聞大人明察秋毫乃再世青天,只得出此下策,在夜間現身驚擾大人,求大人為小女子伸冤啊!」
那女鬼一口氣把一出冤案說的明明白白,噹噹當連磕三個響頭。這汪大尹看她情真意切又條理清晰,心中的懼怕瞬間蕩然無存。
「既然你說你是被僧人騙奸,又被夫家打死,那你說說,你姓甚名誰,所告何人?」汪大尹盤問起來。
「稟大人,小女子家住三陽村,夫家姓吳,娘家名喚廖南霜。嫁入夫家三年未有所出,公婆聽聞寶蓮寺內的子孫堂甚是靈驗,去燒香求子嗣的,能祈男得男,祈女得女。於是夫家把我送至寺內祈福求子,怎知,這寺裡規矩頗為古怪,前來求子的婦人須在寺內獨身居住一晚,說當夜會有菩薩顯靈,夢中有羅漢送子。哪知,哪知......」那女鬼說到此處,哽咽不語。
「你但說無妨。」汪大尹沉聲說道。
那女鬼恨恨地擦了下眼淚,咬牙說道:「誰曾想,那所謂的羅漢送子,就是寺中禿賊淫僧,夜間潛入寮房 ,將我,將我輪番玷汙!」說到此處,女鬼泣不成聲。
汪大尹眉頭緊鎖起來,這寶蓮寺可是當地百年名剎,香火興旺,多少達官貴人常年供養之處。難道佛門聖地竟藏汙納垢,假託神佛之名,哄誘愚民、姦淫良善?
那女鬼接著說:「事後,那些淫僧逼我吃下一顆藥丸,說必能懷胎,如果我敢洩露此事,定將名譽盡毀,遭世人唾棄。就這樣,我在恍惚之下懷胎產子,但孩兒還沒有足月,夫家就發現了端倪。說孩子耳垂極短、眉心極窄,定不是親生子。全家人對我鞭笞責問,無奈之下我只得說出真相。怎知,那一家人為了保全名聲,竟將我亂棍打死,將我那可憐的孩兒在水缸中溺斃,一起扔到了亂墳野冢。我娘家知曉後,也顧及臉面,不敢張揚。僥倖家裡婆子見我可憐給置辦了口薄皮棺材,我那孩兒屍首卻被野狗撕咬,是生生被啃掉皮肉、屍骨無存!求大人為民做主,鏟奸除惡。」
汪大尹還未張口答話,忽然感到腸胃翻湧,轉身哇的一聲吐了出來。待腹中酒肉吐淨,卻發現那名婦人已經不見了。一股涼風吹過,汪大尹已經完全酒醒,夜闌更深,只有風吹竹葉的婆娑聲,他也分不清剛才的那一幕是真實所見,還是酒醉夢魘,噯了口氣,隨即快速走回府中,一夜難眠。
第二日一早,汪大尹便差人暗中調查,果然查出三陽村裡,有個名叫吳奎的鞋匠家,頭年死了女人,對外稱是得產褥熱症暴斃的,但也不見他家家族墳地上起了新包。此事果然有疑,壞就壞在,如果女鬼所言非虛,那這就不是一樁小案,而是牽扯周邊府縣的大案。
汪大尹在蒞任之前便知,這寶蓮寺乃當地有名的古剎,還是元朝時所建,累世相傳,規模宏大。房廊僧舍,達上百間之多,田地也有上千餘畝。錢糧廣盛,衣食豐富。該寺住持,法名佛顯,據稱佛法精深、身懷大能。之下僧眾,約有百餘,寺規森嚴。凡到寺中禮佛供奉者,無論窮苦百姓還是官宦富賈,皆可求籤燒香,相待盡禮貌。這寶蓮寺有兩大盛名,一乃「子孫堂」中供奉的送子觀音,十分靈驗,每年周邊府縣數以百計之婦人來此求子嗣,十之八九得償所願,據傳所生孩童皆受菩薩加持,健康喜樂。盛名之二,乃主持佛顯親手製作的一碗素麵。這素麵據說只有具備佛緣之人才能吃上,吃過之人無不讚嘆:千絲萬縷、爽滑勁道、不似凡間粗俗物,唇齒之間道不出的鮮香美味,三日之內餘味猶存。(半夜寫的自己都餓了)
如果寶蓮寺真是藏奸納垢之地,將牽扯甚廣。汪大尹細思極恐,事已至此,他決定親自去寶蓮寺探訪一番。
這一日,汪大尹坐轎,帶領一班隨從至寶蓮寺行香。一行人剛行至山門前,就見來往香客不斷,一頂頂空轎子在兩側路旁擁擠的排列著。還沒等邁入朱漆門樓,一名眼尖的小沙彌便將汪大尹的轎子認了出來,吩咐左右迎接,轉身跑入寺內稟明主持。知縣大人親自到訪,這可不得了。主持佛顯身披祖衣袈裟、教人撞擊鐘鼓、喚齊寺內百餘僧眾,齊到寺門口迎接。
轎子抬至大雄寶殿前,汪大尹方才下轎。所望之處,只見層層樓閣,疊疊廊房。有道是,瑞氣氤氳籠碧瓦,掩映彩畫梁雕棟,果然淨土人間少,天下名山僧佔多啊。汪大尹走向佛前拈香頂禮,心中暗道,此番定要查個水落石出!拜罷,佛顯率領眾僧齊頌佛號:阿彌陀佛,然後向前叩見。請入知客堂坐下,奉茶獻果,汪大尹向佛顯道:「聽聞你住持以來,焚修勤謹,戒行精嚴,待來年我申報上司,給你頒發度牒,封你為本縣的僧官,永持此寺。」佛顯聞言,喜形於色,連忙叩頭稱謝。
汪大尹又道:「還聞得你寺中祈福得子甚是靈驗,可真如傳聞般神奇?」
佛顯稟道:「本寺有個子孫堂,供奉觀音大士,是極其靈驗的!」
汪大尹道:「這祈福求子之法可有什麼清苦功課要做?」
佛顯道:「並不清苦,只要前來求子的婦人身體無恙,舉念虔誠,先是在家齋戒七日,再來寺中焚香禱祝,在子孫堂旁邊的寮房裡歇息一晚,便能得菩薩加持,夢中得子。」
汪大尹疑惑道:「哦?婦人在寺廟裡宿歇,只怕是不便吧?」
佛顯忙道:「不妨,不妨的。求子婦人皆有家人陪伴,雖獨自宿歇寮房,門外卻有家人守護,外人不得入內。況且,這寮房甚是幽密,一女一房,無人打擾。」
汪大尹恍然道:「原來如此啊。佛門戒律森嚴,想的周到。我也尚無子嗣,可將夫人送來。」
佛顯道:「老爺您若要求子,只消親自拈香祈禱,夫人在府中齋戒即可。」
汪大尹擺手:「誒,百姓婦人都要在寺中安歇,方才有效,怎麼我的夫人不來也能靈驗?」
佛顯道:「我佛慈悲啊,老爺您乃萬民之主,況又護持佛法,一念之誠,便能與天地感通,豈是常人可比得!」 汪大尹點頭稱是,「也好,也好。這子孫堂何等神奇?煩請住持引路,帶我觀瞧一番。」
佛顯旋即起身,躬身引導,那子孫堂就在大雄寶殿與講經堂之間,那些正在燒香叩拜的善男信女早已被僧人驅走迴避。只見三間大殿,金碧耀目。正殿供奉一尊白釉觀音塑像,面容肅穆安詳,雙目朝下微閉,大耳下垂,發梳高髻,頭披風巾垂於肩,身著寬長法衣,貼身飄逸。左手託一童子,右手持一如意,赤腳站立於蓮花之上。像前爐內香菸噴薄,直貫滿庭。
偏殿供奉的是一副《送子觀音大士圖》,仔細觀瞧,竟是「吳中四才子」唐寅的大作。汪大尹雙手合十,作了個揖。又教佛顯引著觀瞧求子婦人所宿寮房,只見子孫堂旁兩排房舍緊密相連,房內一桌一椅一塌,看不出任何破綻。
轉身穿過放生池,被引入齋堂內間,也就是出家僧眾用齋飯的地方。
佛顯道:「我寺歷代住持獨傳素麵烹飪之技,請老爺稍待片刻,老衲親手製作,呈與老爺品嘗。」
汪大尹微微頷首,與旁邊一位隨侍的令史遞了個眼色。不出半柱香功夫,有小沙彌將一碗碗素麵端了出來。只見碗中浮著淡黃色的細面,旁邊漂著幾片青翠的菜葉,點了幾滴香油而已。乍一看毫不起眼,端起碗來一嘗,此面妙不可言!茲道是:勁道修身饞未解,醇香撲鼻消。饒是汪大尹這般「老饕」,也從未吃過如此美味的麵條。一碗下肚,果真是唇齒留香、餘味猶存,一碗平淡無奇的素麵,它怎麼就這麼鮮?
佛顯看在眼裡,撫須微笑。旁邊一精壯僧人垂首細語,「本寺住持一年中做素麵不超十碗,今日老爺與各位大人蒞臨,乃本寺榮光,十碗面盡與大人們享用了。本寺素麵得以聞名,乃是用山中「大慈泉」的泉水所制,這水經住持誦經加持,俱聖水之功,十分珍貴。用其烹製素麵,湯汁餘韻無窮、如飲甘露。」
汪大尹聽到,笑而不語。起身上轎,佛顯又率眾僧到山門外跪送。
汪大尹在轎上一路沉吟:「看這寮房,四周嚴密,不像是個有情弊的。但一塊泥胎塑像,怎地如此靈驗?莫不是有什麼邪神作祟?不對,不能被表面迷惑。那寶蓮寺僧眾過於殷勤諂媚,一片俗媚之氣,不像一般出家僧眾。」隨即挑起轎簾,喚來一名隨行的令史。
汪大尹問道:「方才用齋之時,你可察覺出有什麼不同?」那令史回道,「稟老爺,確有端倪!」「哦?」汪大尹微瞪雙目,「你詳細道來。」那令史是誰?正是汪大尹家的張廚子!
原來,汪大尹為了不錯察遺漏,將張廚子喚來扮做隨從,目的是借他的嘴品出寶蓮寺素麵有何不同,是否如傳聞那般不似世間之物。那精壯和尚口稱一年只做十碗,這只是個託辭罷了,官宦富賈之家誰人不知,這幾甌清茶,幾碟果品,一碗素麵,便是釣魚的香餌,不管貧富,用過後,就會遞上一個疏簿,也就是募捐的冊子,募化錢糧,由頭是供奉佛前蓮花燈。若遇著肯舍的,便道是可擾之家,面前千般諂諛,不時去說騙,不是託言塑佛妝金,就是說重修殿宇。
「稟老爺,那素麵無疑,但湯有疑!那股奇特鮮香之味,實乃用了一劑調味密料。」張廚子低聲解釋道,「小人祖上乃膠州福山人士,自太祖時期便被招進宮中御膳房做御廚,那劑調味料是福山系廚子不傳之方,小人自是辨認不錯。」「你旦說詳情。」汪大尹沉聲道。
「黃渤海交界處,海中沙泥之下,有一種如男子拇指般粗細的海物,名喚「沙螠」,俗稱海腸子。此物無眼無腳,長約半尺,半截身子埋於泥沙之中,半截身子在海中蠕動,靠吸食海中浮遊過活。善潛之人找準位置,紮下猛子,一次能撈出七八條。活捉後剪去頭尾,剖開取出汙物,攤成一張皮子,晾曬風乾後磨成粉末,可隨身攜帶,三年不壞。尤其是做湯時放入調味,奇鮮無比,無色無味,令人無法察覺。」大家聽到這裡是不是想到了現代的雞精味精?
「哦?世上還有這等奇物?帶你來還真是上策。」汪大尹略感驚奇,接著說道,「原來如此,將膠州之海物拿來廣西使用,莫怪眾人不識得。這齣家人不吃葷腥,用此法騙得錢財,可見其伎倆之詭譎,一定還有其他陰謀。」
回府後,汪大尹問張廚子可有海腸子粉?莫要藏窩,便拿出來使喚吧。那張廚子不再推脫,大大方方用身邊所取之物做了道膠東名菜「全家福」,只可惜沒有那海參、瑤柱吊味,待撒上一層海腸子粉,熱氣升騰,鮮香之味撲面而來。
這一晚,汪大尹是大快朵頤,飯後在張廚子的陪伴下走出府外,邊散步消食,邊探討魯菜之精髓。倏地話鋒一轉,汪大尹道:「上一任知縣昏庸無道,恐怕如今府衙之中還有其餘孽或已被色利腐蝕之人,不能輕易善用。我見你才思敏捷,談吐不俗,並不是一介凡夫俗子,寶蓮寺如若有醃,定不是小案,你可願助我查案?」
張廚子躬身行禮:「小人乃一粗使膳夫,承蒙老爺賞識,小人定當竭力而為。」
「很好,我想找兩名勾欄美人,扮做良家女子,抬入寶蓮寺中,把祈福求子之事全程瞧個真切,探清虛實。」汪大尹說出了心中計劃。
但張廚子卻說,「老爺莫怪小人多嘴,那勾欄娼妓也是可憐之人,如若寶蓮寺僧人真不守清規,或發現端倪,一旦搞出禍事,那也是白白枉送兩條人命啊。」
汪大尹不待沉思便道,「你懷有仁慈之心,所說之話很有道理,但如不派婦人前去試探,就別無他法了。良家女子怎可願意深入狼窩虎穴。」
正在這時,一聲輕呼從前端水井處的竹林中傳來:「大人,小女子願意趟這刀山火海!」一個白衣身影飄了出來。
「哎喲!」汪大尹一把抓住張廚子的胳膊,閉著眼蹙著眉悄聲說,「你看到了嗎?看你到了嗎?前面那個女鬼。」
「老爺我看到了,也聽到了。」張廚子也是被驚嚇了一番。
只見還是那日女鬼,跪地跌跌撞撞挪至跟前,又是噹噹當三個響頭,伏地輕語:「請大人贖罪!小女子不是鬼魂,是活
人吶!」
原來,這廖南霜當日被夫家亂棍打死後,拉到荒墳野之中並沒有死透。老話說,狗碰頭、貓哭墳,一群野狗在撕咬了她孩兒骨肉後,紅了眼又把包裹她的那口薄皮棺材給頂開了,廖南霜這才重見天日再活一回。她不敢回村怕被夫家發現,更不敢光明正大去縣衙擊鼓鳴冤,就這樣,流連在山野與村鎮之間,靠偷食田間作物與野果為生,度日如年。聽聞汪大尹做了知縣、為民做主,這才敢偷跑出來,設計巧遇、扮鬼喊冤。沒曾想這汪大尹真乃勤政愛民父母官,真去了那寶蓮寺一探究竟。這廖南霜每晚在竹林間徘徊,就等來了今日汪大尹與張廚子的對話。一聽之下,她當機立斷,就算豁得一身剮,也得把那些淫僧繩之以法。就這樣,一鼓作氣又衝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