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阿莫
沒有攻略，只有光環的爽劇製造
儘管《延禧攻略》有著大把支持者，但從網絡評價上看，他們幾乎都認同，這部劇從劇情和立意上來看並不存在什麼深度。比起曾經紅極一時的《金枝欲孽》等宮廷劇，甚至幾乎可以稱得上是過於簡單直白。以往引發收視和討論熱潮的宮鬥劇，往往能將兩個方面展現得淋漓盡致：一方面是你死我活、互相鬥爭的殘酷世界，另一方面是機關算盡、玩弄權謀後依然無法避免的悲劇。為了權勢拼盡一生的人最後除了權勢一無所有，這是其最深刻的意義所在。
但《延禧攻略》的劇情非常單純，就是女主魏瓔珞一路碾壓反派的故事。在劇中，魏瓔珞先是有皇后撐腰，又能獲得皇上的青睞，並且全程還有高富帥富察傅恆暗中保駕護航，以至於每隔兩三集甚至一集就能戰勝一個反派，不斷「打怪升級」，走上人生巔峰。
《延禧攻略》劇照，圖為魏瓔珞。
為了讓這條平步青雲的主線走得順暢，《延禧攻略》在劇情上出現了諸多離奇的設定和邏輯的硬傷，例如：本應該等級森嚴、步步驚心的紫禁城中，作為一個宮女的女主角居然可以頭頭是道地談論平等獨立。
皇上不僅是個愛妻如命的好男人，還總是奮鬥在羞辱妃子的第一線：選秀女的目的仿佛不是為了給自己挑選妻妾，而是無緣無故地折辱這些秀女。面對出身貴族的大家閨秀，皇帝不停吐槽，嫌棄這個醜，嫌棄那個黑，而且選到一半，竟然走了，把爛攤子扔給皇后。在御花園偶遇新晉的妃子在唱歌，皇帝不僅不誇讚憐惜妃子對自己的心意，反而狠狠羞辱了一通之後懲罰了她，讓她通宵唱歌。
高貴妃。
莫名其妙的高貴妃，仿佛是為了當反派而當反派，專橫跋扈得沒有來由。皇帝懲罰她抄佛經，她居然敢抱怨皇帝，還敢明目張胆地闖進妃嬪宮裡灌藥「打胎」，光天化日下，大門敞開，公然謀害皇嗣。高貴妃無皇帝專寵，無子嗣，從沒在皇帝面前努力表現爭寵過，卻在後宮處處得罪人，到底圖什麼？
除此之外，女主角本身的個性和故事發展也非常不合邏輯。雖說女主是為了查清姐姐被害的真相才進宮的，並沒有往上爬的心思，但她一進宮就處處高調，身處低位卻心狠手辣從不留退路，恨不得把所有看不慣自己的人都滅了，簡直生怕別人不知道她有多強的戰鬥力。就這樣一隻出頭鳥，居然沒有早早地橫屍深宮，反而得到貴人青眼，步步高升，最終成為皇帝最寵愛的妃子，實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類似上述劇情般不可思議的設定比比皆是，不難看出，整部劇都是圍繞著女主的逆襲而發展，歸根結底，其最大的賣點和弱點，都在一個「爽」字。這是近年來在網絡文學上早已如火如荼的「爽文化」進軍影視的重要嘗試。
「爽」文化的流行與套路
「爽文」早已成為網絡文學的一個重要的主流門類。一個「爽」字是赤裸的宣誓，表明快感生產成為當下網絡文學核心的追求之一。而「爽」可以通過不同的手法被營造和體現出來。這些「爽點」在《延禧攻略》裡都有體現：
首當其衝被凸顯的是暢快感，主要表現為主角的發洩、報復或戰鬥等等。在被強力壓制後，主角瞬間爆發，帶來暢快與隨心所欲的感受。比較典型的羞辱或轟殺對象往往是各種自以為是的強權，例如官二代、富二代、比主角地位高的上流階層等等。從道義上，它是一種「懲惡揚善」，可以滿足觀眾樸素的正義感；從情緒上，它是一種發洩，通過極端的舉動釋放出衝動和獸性；從實質上，它其實是一種用來擺脫現實中的憋屈，表達對突破與任意而為的渴望的療傷。
皇帝與魏瓔珞。
在《延禧攻略》中，暢快感是「爽」的主要來源，也是觀眾關注的焦點：往主角床上撒水的宮女被主角潑了一盆水；欺辱宮女的跋扈秀女被女主角用一招「步步生蓮」趕出了宮，家族也遭連坐；因嫉妒而三番兩次陷害女主角的三名秀女，也被她層層設套反殺，不是逐出宮，就是流放了寧古塔；甚至，侮辱女主角的怡親王也被她坑進了宗人府，被革職查辦。女主角乾脆利落的復仇之路，讓人大呼爽快。
另一個網文中重要的爽點，則是成就感或者優越感。主要表現為主角在逆境中不斷奮鬥與成功、讓自我或集體不斷強大，最後獲得眾人的羨慕、嫉妒和崇拜。在男性讀者為主的小說中，這種設定更加典型。總是有主角成為英雄，拯救家族、國家乃至整個世界，環顧四野睥睨天下後宮滿員的場景。在女性讀者為主的小說中，雖然沒有那麼直接，卻也邏輯相似，多以主角走向高位獲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為終結。《延禧攻略》的設定是女主角從一個小小的宮女變成高高在上的寵妃，思路脈絡之典型可見一斑。
《延禧攻略》幾乎套用了網絡爽文最常見的要點和套路。即一個小人物，在等級森嚴的社會中，從被打壓的階層，經過種種意外和奇遇（這些奇遇般的好運被稱為金手指），最後品嘗成功的愉悅。等級的設定是為了明顯地突出主人公成功的困難度和成就，金手指則一般是超能力或者小概率的好運事件，是為了讓主人公的成功變得更加方便和合理而存在。仔細觀察近年來流行的一些電視連續劇即可以發現，儘管沒有像《延禧攻略》一樣把「爽點」體現得如此明顯，但也多遵循著類似的爽文套路。
同為大女主設定的宮廷劇《甄嬛傳》。
改編自流瀲紫《後宮·甄嬛傳》的電視劇《甄嬛傳》中。皇宮中有著嬪、妃、貴妃、皇后等森嚴的地位區隔（劃分階層）, 甄嬛在後宮中受到華妃、皇后等勢力的排擠 (經過打壓)，甄嬛不屈不撓，憑藉著聰穎的頭腦，在溫太醫、果親王的幫助下（金手指）擊敗皇后、華妃，獲得專寵，成為皇太后（成功的愉悅）。
另一部大熱門電視劇《花千骨》同樣改編自網絡小說。在《花千骨》中，有初識、聆音、造化、飛升等修仙階段（劃分階層），花千骨中劇毒，變身妖神，還是男主人公的的生死劫（經過打壓），最後依靠洪荒之力（金手指），收穫愛情和幸福（成功的愉悅）。
這些似曾相識的邏輯展現出的事實是，爽文化塑造的作品只是一種不斷重複的刺激，儘管擁有著不同的面目和故事，但幾乎都會落入無核心思想、無準確邏輯的快感海洋，任何深刻的人性探索都變得不再可能，因為饑渴的讀者和觀眾所期待的，只是一個又一個「爽點」所帶來的高潮。
我們為什麼亟待一「爽」？
倘若要分析「爽文化」的廣泛流行，則必須首先關注到時代背景所造成的典型讀者／觀眾視角。本質為意淫的「爽文化」流行，與網絡及其帶來的沉浸(immersion) 體驗息息相關。由於在網絡上，扮演角色和體驗別種人生變得常見和熟悉，大量網民獲得了強大的個體幻想能力和臆想理想自我與人生的心理土壤。在觀看文化作品時，他們更容易具有代入感，設想自己在當時的情況下，自己如果是主人公，會怎麼做。讀者移情到於主角，擺脫現實進行隨心所欲地「想像性生活」是「爽文化」得以成立的基礎。
正因為可以代入到主角身上，讀者或者觀眾就可以依靠主角的經歷獲得相應快感。目前的「爽文」框架中，主人公由弱變強是最常見、最容易引起廣大共鳴的快感來源。而且，為了讓這種快感更加突出，主角在前期遭遇的挫折越大越好，之後再迎來意想不到的主角光環，「打臉」與「踩人」時，才能更加爽快。寫作過《猛龍過江》《機動風暴》《雄霸天下》等著名網絡小說的作者骷髏精靈在微博上稱這種爽文寫作手法為「幽壓暴走流」，即前期鍛打為「壓」; 後期奮起為「暴走」。強烈的對比和差異蘊積了期待與名正言順的宣洩，帶來了配角們的意外、驚奇與膜拜……在這種層層堆疊，衝突誇張的快感生產模式中，折射出的是以暴制暴，以權壓權的粗暴人生觀。
《羋月傳》劇照。
更為狡猾的是，由於「爽文」的套路太過類似，劇情中的明示由太過顯眼，讀者或者觀眾在配角之前，就早早地能夠確保主角的成功。於是主角和讀者／觀眾共同成為了洋洋得意的共謀，等待愚蠢的配角前來找死。看似兒戲的金手指就是主角永遠保持優勢，永遠站在高位的憑證和基礎，主角的成功之路固然曲折，但永遠能通向光明的坦途。這種永遠一帆風順，永遠高高在上的地位保障折射的正是現實生活中的安全感缺乏——由於沒有任何萬無一失的優勢保障，這種想像只能在虛構作品中解決，把人生挫敗變成成功之路上的註腳。
《美麗新世界》
作者: [英] 赫胥黎
譯者: 陳超
版本: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7年6月
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幾乎所有爽文都把故事設定在異世界或者古代生活：現實生活太多規則和法條.階層的跨越太過艱難，主角很難肆意妄為。而只有在一個「人治」而非「法治」的世界中，主角才更容易依靠偶然的因素成功，例如依靠貴人雞犬升天、殺伐敵人在三宮六院也顯得更為正當。傳統社會精神慰藉在如今進步的數字時代反覆迴響，是因為現代底層的無路可逃。
可以說，「爽文」是一劑快樂的麻醉劑，讓那些在生活中掙扎喘息的人們，用短暫的自我意淫獲得些許幸福。對於這種犬儒和逃避的娛樂方式，知識精英們一直充滿警惕，在赫胥黎《美麗新世界》裡，「快樂劑」成為腐蝕人心的社會毒藥，電影《黑客帝國》中，「幻覺插管」是泯滅民智的技術手段。但如此理解「爽文」，似乎過於片面。在廣闊的欲望空間中，生長起來的不只有極致的快感, 也有對現實世界的迴響和反抗。
回看《甄嬛傳》、《延禧攻略》、《羋月傳》等典型的爽文化標本，雖然確實充滿服務於意淫的惡俗橋段和退步的時代背景，但「大女主」的設定也確實是具有性別革命意義的突進。在它們之外，還有不少網絡爽文進行了「女尊」、「女強」等性別定位顛覆的激進想像。並且，在現實生活中越明顯的不平等和痛楚，在這些意欲彌補的「爽文化」作品中就反轉得越加明顯。這就是為什麼《延禧攻略》的皇帝被設定為一個「鑑婊專家」，一個個地去羞辱那些爭奇鬥豔的妃子，這也是為什麼觀眾愛看一個小小的宮女能夠平等地站在皇上身邊——對尊重和平等的呼喚戰勝了對歷史的尊重和古代文化的喜愛。
那麼，魏瓔珞所見到的錦繡江山，是否能越過宮牆，真正地在現實世界被看見？也許每個觀眾心中，都有一絲隱隱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