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度地複製爆款、過度揣測年輕人的思維、過度忽視學院派,這「三個過度」正在綁架當下的影視創作。
影視圈中的創作人員和商業人員討論創作時,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當創作人員慷慨激昂地闡述著想法,以及希望通過故事抵達的遠大志向和蘊含著的深厚感情,商業人員卻不為所動,只問一句,有成功的前例嗎?
2015年之後,傳媒突然成為了資本關注的焦點,一瞬間各方勢力進入,打破了原本的影視格局。如果說之前是懂影視的、愛影視的人來投資影視,那麼從2015年之後,是希望從影視中牟利的人,成為了影視的「金主」。兩者最大的區別,就是對於創作的「懂得與否」。
影視被劃歸為高風險類投資,投資者本能地追求降低風險的可能性。於是,雖然不懂影視,但懂得資本運作的投資人用商業最普遍的邏輯來判斷影視創作,即對於成功前例的複製。
某平臺公司甚至開發出一套系統,輸入了所有成功的參數,如果一個新劇本在系統中顯示沒有任何成功的案例,便直接被丟棄,甚至進入不到人工審核的步驟。
雖然影視進入寒冬,曾經逐利的資本開始對影視避之不及,但是他們攪動後的影視已經再也回不到2015年前的樣子,而是留下了許許多多不可磨滅的印記,甚至連影視圈曾經的自己人,都開始相信這一套商業邏輯。
或者說,讓數據和機器來作為風險的承擔者,很少有人願意為一個創新的劇本擔保,去承擔可能的損失。讓數據來背鍋,讓數據作為PPT上說服老闆的支撐。
而當這一切發生的時候,影視圈也深深地感受到是如何被這些機械事務裹挾,所以,每當有契機,大家還是會同仇敵愾地痛罵「唯流量論」「唯IP論」「唯演員論」。
機器只是複製,唯有人才能創作。目前中國影視圈的創作,卻被如同機器一般的刻板印象限制住,許多具有生命力的創意剛剛萌發,就被固有邏輯束縛,永遠停留在搖籃裡。
過度複製爆款
近來影視圈的聚會,都無可避免地會談到同一個劇作——《哪吒之魔童降世》(後文簡稱為《哪吒》)。有趣的是,大家很少討論對於影片的感受,而是聚焦在一個問題,《哪吒》為什麼會有如此高的票房?
答案也是千奇百怪,成為花式誇獎的集合表演。有人說《哪吒》懂得現在年輕人想什麼,有人說《哪吒》全程都是笑點,有人誇《哪吒》畫風是國漫良心…
其中有一種觀點是,《哪吒》中的李靖夫婦,表現的是80後左右父母的育兒態度,他們渴望把最好的東西給孩子,給予孩子無限的陪伴,是沒有缺點的父母。
不像過去的父母,總是因為工作而疏於對孩子的管教。這正切中了現在年輕人的所思所想,所以它引發了時代共鳴。乍聽沒錯,可是,稍微回想一下,這個理論又把前一段時間火爆全網的蘇大強置於何地?
看電視(ID:TVwatching)採訪了一位編劇,他正在參與一部一線明星參演的電視劇創作。前一段時間由於《都挺好》的火爆,編劇接到資方的意見,要求按照蘇大強創作劇中的一位家長角色,讓角色竭盡所能地接地氣。
編劇們按照這樣的意見,創造出一個有著自己的私心和缺點的小市民爺爺。過了一段時間之後,又因為《親愛的熱愛的》的韓商言走紅,資方判斷沒有任何缺點的人物形象才是現在觀眾喜歡的,要求調整劇本裡爺爺的定位,他不能有任何的缺點,應該是有教養的完美霸道總裁爺爺。
看電視(ID:TVwatching)採訪了另外一位正在進行電影項目創作的編劇,他正苦惱於領導們的修改意見。
劇本中設置了一位媽媽,是目前一部分有控制欲的家長形象代表,希望把最好的事物都給孩子,其實是企圖最大限度控制孩子,讓孩子獲得成功以滿足自己的虛榮心。但是得到的修改意見是,這樣的人物設置可能會因為太過真實,刺痛一部分家長的自尊心,建議刪除。
就當這位編劇苦於如何說服領導時,《小歡喜》出現了。「太過真實」的中國式家長形象,激發了觀眾的共鳴,讓《小歡喜》成為了近來難得的真實派創作爆款。
影視創作是需要極度想像力和創新力的工種,複製爆款的邏輯卻從根基上動搖著影視的開拓精神。
當底層創作人員絞盡腦汁地貢獻出故事創意,卻被上層人員的控風險意識鎖死,久而久之,創作人員疲憊感漸強,逐漸丟棄主觀創作意願,成為了高層的意志執行,堆砌出一個爆款因素疊加的「四不像」。
這其中的根基邏輯,是資本和創作團隊沒有達成互助互榮的深層理解。創作人員被資本綁架著。
當網絡對《哪吒》開始一片倒的誇獎之時,也看到了一些不同的聲音,這些聲音大多會以這樣的方式開頭,「說了大家不要噴我,我並沒有看出《哪吒》有多好」。並且,這些聲音不在少數。細數近年來的國產爆款,似乎皆是如此。
一位影視圈高層人士在談及《哪吒》的走紅時,沒有太多的溢美之詞,而是說了一句真話:在政策對國產漫畫如此保護的情況下,只要是水準差不多的國漫,都能爆。
過度揣測年輕人的情緒
在談及創作爆款時,還有一個普遍的句式,就是「這部劇表達了現在年輕人的想法」。
每一個時代的年輕人,差別真的有那麼大嗎?
不可否認,每一個時代的年輕人因為生長環境、科技發展的變化,確實會存在一些不同的特徵,但是每一個時代的年輕人都是共性大於區別的。年輕是一種年齡特徵,是人類必經的一個成長階段,而不是特定時代的特定產物。
一位影視公司老闆在概括《哪吒》為何成功時,將其歸因於「我命由我不由天」是這一代年輕人的特徵,是這個時代的年輕人不同於以往的想法。
但只要稍稍回顧,就能看出這個觀點的漏洞。拿出與《哪吒》有許多相似的《灌籃高手》,手插褲兜的哪吒與手插褲兜的櫻木花道,完美帥氣的敖丙與完美帥氣的流川楓,無論是畫風還是人設都有著諸多的相近。
而誕生於十多年前的《灌籃高手》也表達了「我命由我不由天」的熱血感,成為了一代人的青春記憶。
一位導演告訴看電視(ID:TVwatching),在進行思路闡述時,他懂得現在的投資人都希望聽到一些網絡化的情緒和詞語,營造出所謂的網感,藉以感受這個創作是能夠打動這個時代的年輕人的。
為了更好地讓其他人理解故事的內在氣質,他使用了「屌絲逆襲」和「階級躍層」這兩個詞語,投資人聽後,認為這是一個「過時」的概念。
然而打開現在最火爆的抖音和快手,滿屏都是「屌絲希望逆襲」的勵志中國夢故事,那些騎手、快遞員將自己的汗水上傳到網絡就能收穫幾十萬、上百萬個贊,它如何不是現在年輕人的所思所想呢?
後來導演反思了自己,他應該想一句更厲害、更網絡的話,去說同一件事。「這個圈子的人都怕老,好像不擺出特別關心年輕人在幹什麼的態度,就過時成笑話了,也就拍不出好東西。」
當整個創作被揣測年輕人的情緒綁架、被追求網感限制,影視作品就會變成跪舔。
就在幾年前,影視圈剛剛經歷過因為過度滿足「粉絲文化」,產生了一系列商業上不成功、藝術上成為笑話的作品。這些失敗的揣測,不但沒有成為投資的保證,更讓中國許多的影視創作人員,不得不每天待在網上,尋求所謂的網感,成為網絡用語的搬運工。
莎士比亞筆下一窮二白的羅密歐偷偷爬上了貴族朱麗葉的陽臺,成就了歷久彌新的戲劇經典。《鐵達尼號》裡的Jack和Rose,用著相似的跨越階層的愛情成為了影視經典。
如今,傻白甜和霸道總裁的故事,依然是爆款產出機。《摘金奇緣》用了近乎爛俗的窮小鴨與富王子的故事,成為全亞裔電影的奇蹟。四百年過去了,年輕人換了許多茬,可打動他們的東西,似乎並未改變太多。
過度忽視學院派
一位擁有博士學位的影視從業者告訴看電視(ID:TVwatching),在中國影視業,高學歷是負能量。
中國雖然有了多年的影視高等教育歷史,但是在實踐過程中,高學歷卻並沒有得到重視,甚至學院派成為了「只會說不會做」的代名詞。
這樣的歧視在電視劇圈層更為強烈。場工逆襲成為導演的勵志故事在電視劇業中比比皆是。尤其是當前些年資本火熱之時,資本缺乏對影視圈的了解,被一些懂得社交卻不懂得專業的人矇騙的情況比比皆是。
再加上影視行業是高實踐型行業,一些未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可以在長期的實踐當中習得「熟門熟路」。
電視劇的創作通常追求性價比,要求在最快速的情況下拍攝較多的內容,很多導演成為「看場子」的,表演有演員自己把關,畫面有攝影把關,導演只需要喊開機和卡便可以。
甚至電視劇圈有一個關於導演功能的笑話:提問,各部門都能夠把握自己所做的,還需要導演幹嘛?答,導演還是有用的,還是得有人看看有沒有穿幫。
當許多並沒有經歷過太多專業教育的人成為了這個圈層具有話語權的人士時,就會不自覺地為了保住自己的競爭優勢,對於學院派開始詆毀,因此才產生了高學歷是負能量的說法。
影視作品到最後的比拼已經不只是在技術層面,而是在審美力和價值觀的比拼。高學歷並不代表高審美,但是系統的教育能夠保證專業的態度和基本正向的價值體系。
教育的意義是人類發展史的結論,影視圈並不能成為一個特例。在大陸以外的其他電影市場,也並沒有將教育和拍電影相對立的情況。比如,卡梅隆畢業於美國加州州立大學,李安畢業於紐約大學,奉俊昊畢業於延世大學社會系。
低學歷、低門檻雖然沒有讓中國的影視業跌得過低,但確實讓其有了並不是太高的天花板。
王長田近年來不斷強調著「學院派」。光線的運營策略一直與社會大流格格不入,一度不被看好,比如獨樹一幟地搞動畫電影。
但是,光線卻用動畫電影交出了一張張好看的成績單。《大魚海棠》的創作者來自於清華大學。即將上線的《姜子牙》,導演也是中國傳媒大學的動畫專業教授。
《大魚海棠》
在魚龍混雜、追名逐利的影視圈層中,很難快速分辨創作者的動機和水平。學院派成為了創作初心和創作態度的保證,畢竟在現在的影視創作中,「認真、負責、有追求」這些基本詞彙,已經成為了奢侈品。
中國的影視創作需要自信,這種自信需要來源於懂得創作、忠於創作,並尋找到欣賞創作的資金。
當創作者和投資者形成了有默契的創作認同和共同的創作魄力時,才有可能誕生出一部讓觀眾感覺到驚喜的佳作。用公式推算出的可能是嚴謹的科學,但是影視創作不是推導的過程,而是創造公式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