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這首《夜來香》悠揚曼妙的歌聲響起,你腦海會浮現誰的姓名?是鄧麗君、張學友、還是周星馳。又有多少人知道,這首歌的原唱其實是一位生長在中國的日本人。
李香蘭,這個 40 年代上海灘風光無限的明星,如今已經很少被人提起。而她的故事,甚至還沒來得及被人知道,就已經被忘卻了。
01
上個世紀 40 年代,上海最豪華的戲院——大光明戲院的大幕一經拉起,觀眾的熱情席捲而來。由上海交響樂團演奏,中日著名作曲家陳歌辛先生和服部良一先生共同指揮,李香蘭為期三天兩夜的《夜來香狂想曲》個人演唱會在潮水般的掌聲中開始。
這個梳著中式髮髻,穿著純白色中式旗袍的女孩,用一口流利的北京話,配合著交響樂團的演唱。
當胡琴響起,她拈起一朵潔白的夜來香走向觀眾,口中念著臺詞:"夜來香如何?」又應觀眾的要求,一遍又一遍地演唱著布魯斯、倫巴、華爾茲等不同版本的《夜來香》,觀眾依然不肯離去,並報以雷鳴般的掌聲,久久迴蕩著。
火爆場面不只出現在上海。在日本,李香蘭紀元節個人演唱會一票難求,沒有票無法進場的觀眾,把偌大的日本劇場圍了整整七圈半,以至於發生了踩踏事件。狂熱的人潮甚至掀翻了汽車,警察迫不得已動用消防水槍,才驅散瘋狂的觀眾。
《夜來香》幾經翻唱都無法再現當時盛況。這個唱出不可複製的經典的歌手,還是紅極一時的影星。她主演的「大陸三部曲」,讓整個日本為之痴迷,《萬世流芳》中扮演的賣糖姑娘,給中國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而這個出色的演員扮演過最刻骨銘心的角色,便是「李香蘭」。
這個角色帶給她無上的榮耀和光環,也險些置她於死地。她害怕,卻不得為了這個名字而生存。當一切都結束,她幾乎用盡半生氣力,與自己,也與歷史和解,告別「李香蘭」。
02
李香蘭在所有人眼中,這是一個有著清亮歌喉、相貌清純的中國姑娘,但歷史上這個人物,卻是由一個名叫山口淑子的日本姑娘扮演著。
山口淑子出生在一個日本漢學世家,祖父是佐賀縣的漢學學者。父親早年到中國學習,後任職於有中國東印度公司之稱的「滿鐵」。母親山口愛在撫順投靠親戚時,與父親山口文雄相識結合,1920 年在瀋陽誕下山口淑子。
山口一家平靜而幸福的生活,最終被日軍侵華戰爭所打破。1932 年秋,山口淑子親眼見到日本憲兵,當場槍殺幾名普普通通的中國人。日軍的暴行,造成 3000 名中國平民被屠殺。熊熊火光映紅了夜空,殘暴的殺戮成了淑子永久的夢魘。
平頂山慘案中,一直和中國人親善相處的父親,被懷疑「通敵」。雖然懷疑很快被解除,但卻再也無法在滿鐵立足,山口一家被迫遷居奉天。淑子 13 歲時,認了父親的中國同學、親日派銀行家李際春為養父,於是有了牽絆她一生的中國名字——李香蘭。
命運有時是在不經意之間改變的,淑子與白俄羅斯女孩柳芭的邂逅,就是這樣。偶然一次相識,使得李香蘭有機會跟一位俄羅斯聲樂家學習聲樂,無意中敲響的音樂大門,與日本當局的政策不謀而合,淑子也走上了另外一條人生軌跡。
偽滿成立初期,日本為推行「日滿親善」、「五族協和」的懷柔政策,企圖通過在奉天的電臺,播出所謂「滿洲新民歌」進行宣傳。於是,通曉兩國語言的李香蘭,作為「少女歌手」的第一人選,歌聲傳遍了偽滿洲。
03
隨著戰爭越來越激烈,李香蘭這個身份除了能滿足少女不諳世事的虛榮心,顯然也更能提供安全感。此時的她,尚樂在其中。
為了能接受更好的教育,14 歲的淑子隻身一人前往北京求學,寄住在父親的北京好友,親日將軍潘毓桂家中,並改用「潘淑華」這個名字繼續生活學習。在學校的這三年裡,她想方設法變成一個地道的中國人,不斷完善中文發音,模仿中國人的處事行為,小心翼翼的掩蓋真相。
如果說當初在電臺唱歌,她只是簡單借用了「李香蘭」的身份,那麼以「潘淑華」的身份生活,則是她後來演員生涯的提前演練。隨著這個矛盾的行為逐漸放大,淑子對自己的雙重身份產生了糾結和焦慮。
當時各種抗日集會已經在校園裡盛行,而分裂的身份立場使她避之不及。有一次她受好友溫桂華之邀去參加一個聚會,結果卻發現那又是一場聲討日本侵略者的集會。
領頭的學生發問:「日軍捏造了偽滿洲國,從東北在向這裡逼近。假如日軍越過北京城牆打進來了,大家都怎麼辦?」面對這個質問,群情激憤的學生們有的回答「去南京參加國民政府軍」,有的回答「去陝北參加共產黨的軍隊」。
當輪到淑子回答時,她一時不知所措,最終答道:「我會站在北京的城牆上。」
她的回答得到了不知情的同學們的鼓掌讚許,但對她而言,日本是「祖國」,中國是「母國」,兩國年輕人兵戎相見使她痛苦,站在城牆上被任何一方打死,或許是她唯一的選擇。
而加入滿映,除了把她對於身份認同的糾結推至頂峰,還幾乎把她置之死地。
滿映全稱株式會社滿洲映畫協會,又名滿洲電影股份公司,和「滿洲新民歌」類似,他的目的是拍攝所謂「國策電影」,宣傳「日滿親善」以對抗當時在滿洲流行的上海製作的中國影片。
滿映通過在中國做情報工作的「中國通」,也是淑子父親的好友山家亨與淑子接觸的。山家對淑子一家曉以「五族共和」的民族大義,以及對淑子本人的連哄帶騙後,淑子最終用「李香蘭」的身份籤約滿映成為電影演員。
在淑子初期拍攝的幾部電影裡,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就是《支那之夜》,這部影片中最諷刺的地方是,李香蘭飾演的中國少女桂蘭,被日本船員扇了一耳光後,反而敞開心扉的愛上了他。
這個能夠極大滿足日本人狂妄自大心理的段落,在中國人眼裡不僅無法理解,更是一種恥辱,也讓這部影片成為戰後對李香蘭漢奸指控的一大佐證。
巴掌不是落在「桂蘭」臉上,也不是落在「香蘭」臉上,而是這個 20 歲少女稚嫩的心上。單純的淑子根本無法意識到「日滿親善女星李香蘭」這個角色的人生劇本,是被事先寫就的。
而淑子日本人的身份,不但不能暴露,還得保護精心粉飾的「李香蘭」的身世背景不能被揭穿。「李香蘭」是無條件服從政策的木偶,山口淑子卻是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一時間,日本還是中國?反抗還是服從?愈演愈烈的戰爭背景下,一個不經意的選擇都可能使她陷入萬劫不復。
滿映「國策電影」因其中的辱華色彩,讓中國人無法接受。不過,真正讓「李香蘭」以演員的身份,紅遍中國的是電影《萬世流芳》。
這部上海中華電影公司和滿映合作拍攝的作品,以林則徐禁菸為主題,日本人自以為是地解讀成「對抗英美」,實則導演想借古諷今,鼓舞中國人的抗日士氣,在當時大受歡迎,淑子在電影中演唱的「賣糖歌」廣為流傳。
《萬世流芳》的大獲成功,給淑子帶來了更深的雙重身份的糾纏。在一次記者招待會上,她被一個年輕記者叫住,質問道:「我想知道你為什麼要出演《白蘭之歌》、《支那之夜》等一系列侮辱中國的日本電影?你是中國人吧?你作為中國人的尊嚴到哪兒去了呢?」
面對這個尖銳的問題,她腦中一片混亂,她當時心中雖極想表明自己日本人的身份,更想解釋自己是被利用的,但沉默許久的回答卻是:「那時候二十歲都不到,還不懂事,犯了錯。我現在非常後悔,我在這裡向大家道歉,請大家原諒我。以後我再也不會重蹈覆轍了。」這番回答得到了在場記者們熱烈的掌聲,但深深鞠躬的她在為自己而流淚。
身份割裂的悲哀,不曾放過她片刻,戰事越發激烈,想要逃避到「李香蘭」中去是不能實現的,她終究是一個嚮往著富士山頭櫻花白雪的日本姑娘。
想要回到山口淑子的生活也是不能的,除了父母,或許整個亞洲再沒有人相信她是日本人。為人傀儡之痛、無國可歸之痛,隱姓埋名之痛,每痛切膚,椎心泣血,可她除了隱忍再無他法。
04
出於害怕等複雜心情,直到戰爭結束,她也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公布身份。日本偷襲珍珠港,美國加入這場戰爭加快了日本潰敗的速度,在中國的日本人卻還自我欺騙著。
直到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之後,在中國的日本人被要求戴上「在中日僑」的袖標以區分,拍攝過辱華電影的「中國少女」李香蘭則被軟禁了起來。並有報紙報導「出演過辱華電影的李香蘭,已被判處漢奸罪即將被槍決」。這時完全失去自由的淑子,在絕望的邊緣已經默認了即將到來的死亡。
而拯救她的,便是她的天使——俄羅斯姑娘柳芭。
此時的柳芭在蘇聯駐滬領館工作,以她的身份,可以比較方便地去北京辦事。在她的努力下,終於拿到了山口的戶籍謄本,最後得以在軍事法庭上證明山口的日本人身份,而洗清了漢奸的嫌疑,允許歸國。
是柳芭讓她成為明星李香蘭,也是柳芭讓她回到了山口淑子的身份。
1946 年 3 月末,山口終於登上「雲仙丸」號輪船,踏上了返回祖國日本的旅程。她回憶當時情景道,船離岸時,廣播裡正好播放著《夜來香》,聽著熟悉的歌聲,她熱淚盈眶,內心久久不能平靜。她在回憶錄中寫道「不用死了,都結束了」。
歸國後的山口徹底擺脫李香蘭的名字,叫回了山口淑子,也徹底地告別影壇與歌壇。經歷了一段短暫的婚姻勞燕分飛,她最終嫁給外交官大鷹弘,冠夫姓改名大鷹淑子。
同時她也開始接觸政壇,為中日友好而奔忙。她曾寫信建言小泉純一郎不要拜靖國神社,說「這會傷害中國人民的心」。
中日建交後,她重新踏上「母國」的土地。北京的城牆兩面已沒有交戰的子彈,她卻受到中日友好協會的盤問。但此時的大鷹淑子已經可以坦然面對,平靜對答。她說,「中日兩國在戰爭中失去太多東西,想要真正信任,不知還要多久。」
2014 年 9 月 7 日,94 歲的山口淑子結束了傳奇的一生。除了她廣為流傳的歌曲,「我要站在中國的城牆上」這句話被很多人知道,但和平年代,已沒有人真正體會這句話背後,一個少女的糾纏與無奈。
本文插圖為日本琳派畫家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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