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秘密森林》可以確定，韓劇的編劇水平已臻化境

文丨黃小米

三年前，聚焦檢察院黑幕的韓劇《秘密森林》一鳴驚人，成為社會和懸疑類韓劇的新標杆。

剛播完的第二部不負眾望，故事背景仍舊是檢察院和警方探案，結構更為獨特，細節也更耐看，被第一部訓練過腦力的觀眾再度用收視率大力支持這種類型的劇作，證明韓劇可以不靠煽情，靠「說理」引發思考，並具有推動理性討論的潛能。

《秘密森林2》

能再次欣賞到男女主角曹承佑、裴鬥娜，以及一眾配角的精彩演繹當然讓人過癮，但能再度走進編劇李秀妍編織的世界是更值得珍惜的觀劇體驗。

有第一部的成功作為保障，李秀妍這次更加大膽地偏離了僅靠懸疑和反轉來吊觀眾胃口的路數，劇中雖然大小案件連環套，但連謀殺這個法律題材電視劇的標配要素都很少出現，看來編劇別有懷抱，她庖丁解牛般將韓國司法系統改革之爭暴露出的問題戲劇化。

「檢警權力調整」是第二部的主題，有的集數就像拉上觀眾開了幾場辯論會。對非韓國觀眾來說，韓國獨有的檢警對立形勢更加是一道觀劇門檻。

但就像很多人當年因為美劇《白宮風雲》深入了解了美國政壇一樣，這是好的行業劇挑選適合觀眾的方式，只留下耐心，肯思考的那一類，只要跨過這道門檻，我保證李秀妍一定會以縝密的設計回饋你的記憶力和理解力（感覺像在推薦一堂名師網課）。

《白宮風雲》

就算不願意花時間深入了解文在寅總統就職後，致力於推動檢察院權限重新分配以及引起的社會爭議，只要將警察和檢察官看作互相牽制，又有一定重疊職能的探案力量，還是可以感受劇作本身的矛盾張力。

李秀妍由普通上班族轉行做編劇，處女作《秘密森林》就獲得了「百想藝術大賞」最佳編劇，她很清楚家庭劇和愛情劇不是自己的強項，第二部電視劇作品是以醫院為背景的《Life》，還是行業劇。

《Life》

但李秀妍並非法律或醫療圈內人，這點也和《白宮風雲》的主要編劇索金很像，他的劇本出入政壇、體壇、科技業，表面是不同行業秘辛，實際上各行各業都同樣是人性試煉場。

李秀妍的創作重點首先是塑造豐滿的人物，其次才疊加職業身份的特殊性。

《秘密森林2》

她的確讓人想到《白宮風雲》的編劇，美國前輩阿倫·索金，可能首先因為兩人都以對話見長，雖然有長篇大論之嫌，卻字字珠璣，情節方面也是，比大部分編劇都更潔癖般地遵守「無一處閒筆」，再小的細節回頭看都是伏筆。

成功的虛構藝術以戲劇化（作假）的方式探求人生和事物的本質（求真），《秘密森林2》劇中每個人物不管在探求真相還是編織假象，都展覽著人性的各種稜面。

看多了法律題材劇集的觀眾或許對於「天下烏鴉一般黑」，所有人都不乾淨的結論並不會太過意外，論資排輩、裙帶關係、官官相護在韓劇中也多有表現，權力與腐化的關係寫的人很多，側重點不同，李秀妍的關注點並不止步於「官場現形」，更進一步展示了個體的善惡在權力場中根本無足輕重，無論每個人的本心如何，善惡都是相對的，行為的結果無法預判，由隱形的權力結構操縱。

檢方大佬禹太夏雖然是第二部裡最奸猾的角色，但要不是因為他，本來被下放的黃始木也不會被招至大檢察廳，更方便探案；警方情報部門主管崔炳滿腹心機，步步留神，卻提拔了眼裡揉不得沙的韓汝珍，他們這樣令人意外的「惜才」舉動，絕不是因為缺乏防人之心，這些老油條似乎心底裡對一根筋，完全不會溜須拍馬的自己人感到興趣，最後底牌被這兩個親自挑選的下屬揭開，很難說他們是不是隱隱早有預感。

同樣，晉升的私慾除了會助長惡膽，竟也會提升業務能力。比如渾身寫滿「鑽營」兩個字的徐東載檢察官，若不是因為邀功心切，也不會在翻查警方失職案件的同時還順便破了劇集一開頭的青年溺水案，不僅留意到了所有人都忽略了的蛛絲馬跡，還差點因公殉職。徐東載私心作祟倒成了英雄，不能不說是因為眼紅黃始木被長官青睞，產生了無窮動力。

男女主人公黃始木和韓汝珍被塑造成檢察官和警方當中的良心，但不要忘了他們並不能算異類，和韓汝珍並肩作戰的一線警員以及上一季犧牲的檢察官都和他們一樣關心公義。李秀妍曾在第一部播出完後的一次對談中說：「我想要寫一個，乍一看剛愎自用的，不正義看起來更強勢的世界，在沒有捷徑的情況下，有著向著真相堅持不懈的價值的故事。」

權力場之所以生生不息，就因為再惡臭的地方也有清流的生存空間。大染缸吞噬理想主義者，卻也需要這樣的人來制衡、自淨。黃始木和韓汝珍都算是中層骨幹，見多了官場門道，不然不能一再拆穿頂頭上司的裝腔作勢，這是男女主角特別真實可信的地方，他們從來沒有站在外人的角度批判執法機關，甚至不像其他人那樣自嘲，韓汝珍對上司崔炳失望，卻不會對警察系統失望，就連她也曾為了警界權鬥的大局答應按兵不動。他們兩既然要從內部正本清源，註定只能降低期待，長期抗戰。

貫穿整部劇的幾樁大案都不是什麼驚天奇案，有點像英劇《摩斯探長前傳》，拋出政治歷史的煙霧彈，犯案的起因卻常常因為私人恩怨。但這幾個案件都巧妙地和檢警對峙的背景勾連，除了有受害人和犯人兩方，先後因為種種原因插手的其他人物才是關鍵，案件本身被弱化，案件造成的餘波得到強化。

《摩斯探長前傳》

大學生溺水案先後涉及不同的特權階級子弟，警察自殺案和前檢察官猝死案又因為死者身份讓檢警兩方認為大有文章可做。乍一看個體案件不過是檢警兩方互相找茬，作為執法權談判的砝碼，兩邊的頭目似乎都置身事外，但他們在這幾起案件中的角色要到最後才會完全清楚。

禹太夏和崔炳當然都是涉案人，這不算劇透，編劇就是有本事讓你雖然猜到結局，仍舊會津津有味看到最後，是誰幹的並不重要，每個人在做出決定過程中公私利害的權衡才是精彩之處，看完之後，相信不會有人簡單地認為任何一方代表單純的惡。

另外，《秘密森林》系列雖然很少對人物的家庭或感情生活作交代，但禹太夏和崔炳作為普通中年父母的一面在有限的篇幅裡還是讓人印象深刻。

檢警兩方還不是劇中出場的唯二勢力，第三方勢力是不能不提的財閥代表韓喬集團，這一季沒了正義女婿李彰俊檢察官，韓喬遠離了紛爭中心，背地裡繼續知法犯法，表面上則撇清關係，坐山觀虎鬥，實際上不管那方得勢，財閥是不會落敗的，新晉會長李妍在最後走上了和父親一樣的官商勾結老路，似乎把丈夫的遺願拋諸腦後，看起來和一般財閥的常規嘴臉無異，但我們看過她如何在集團內外腹背受敵的過程，就會明白她的選擇背後有不得不如此的苦衷，要符合財閥的刻板印象，才能取得獲取。

近年來各國社會寫實劇都會將社交網絡作為重要的情節推動力量，《秘密森林》也不例外，無形的輿論就是第二部中的第四方勢力。

事實上，第一部播出之後的這幾年裡，檢警矛盾在韓國社會已經擴大化，成了普通人也會關心的社會新聞，劇中出現了一個被廢柴兒子牽連的議員南在益，像極了之前因女兒享受特權而辭職的法務部長曹國。

曹國

劇中對立的警察和檢察院兩方都非常重視輿情控制，每次檢警兩方利用輿論給己方造勢，就讓人想起電影《大事件》裡警方宣傳部門在行動前預備要「做一場好戲」，只不過如今製造虛假新聞和輿論風向的成本變低，劇中檢方乾脆利用社交媒體，散布假證據。

檢警之爭在劇集結束後仍將繼續，兩部《秘密森林》似乎都在說，如果檢警兩方能有效合作，大眾才能最大程度得益，權力機關的鬥爭是對公共資源的消耗，對公義的損傷。第二部最後，正義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伸張，謎團一一得到解答，就算男女主人公一個繼續被下放，一個成了情報部門同仁的眾矢之的，只要他們初心不改，就算是光明的尾巴。

從這個意義上說，這還是一部讓觀眾獲得情緒解放的類型劇。

不過就像所有讓人慾罷不能政法類電視劇一樣，正義的一方每前進一步就會遇到更大的阻力，正義到來的過程往往極其遲緩，結局也很不徹底。這既是現實的真相，也是劇作留給未來的空間。這種內外呼應的結束方式，是現實在戲劇中的反映，在伸張正義的同時，也保持著一種難得的清醒——善惡有報，並不是那麼的快意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