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王煥超 騰訊研究院研究員
一
從「微笑符號」到表情包的跨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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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由冒號、短橫線與半個括號的組合,是人類擁有網際網路之後的第一個表情符號。儘管與現在令人眼花繚亂的各種表情包相比,這個符號並不顯眼,但它卻為人類的虛擬交流開啟了一個新的紀元。
這個表情符號的締造者是美國卡耐基·梅隆大學的斯科特·法爾曼教授。1982年9月19日,他通過將 ASCII 碼中的字符組合,在電子公告板上輸出了這樣一串字符:-),用來表示人類微笑時的面部表情。
彼時的法爾曼可能並不會認為自己是在創造歷史,但他的舉動確實具有開創性,由文字字符長時間統領的在線交流場域,因這三個符號的組合形式而打開全新的想像力空間。自此以後,凡是在支持 ASCII 編碼系統的計算機上,人們都可以使用這個符號及其延伸出的其他表情符來豐富語言表達、傳遞某種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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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基礎上,日本的顏文字(kaomoji)以更為複雜的 ASCII 字符形式創造了更豐富的表情組合,比如生氣(ノ\`⊿)ノ 、不屑( ̄\_, ̄ )。顏文字吸納了以日語為主的多種語言文字中的符號,方向也轉變為橫向,組合形式更為多樣,因而能夠呈現的表情與肢體動作也變得更加細膩和豐富。
1995年,日本運營商NTT推出一款新型傳呼機,可以在發簡訊時配備像「愛心」這樣的表情符號。這款機型一經面世就獲得年輕人市場的青睞,而其成功原因正是因為這些表情符號。意識到這一點的NTT便趁勢開發出世界上最早的Emoji,一種12 X 12像素的表情符號,並且應用於電子郵件和通信應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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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oji來自於日文 えもじ 的讀音,指的是能夠代替文字的符號或動畫。與初代表情符號相比,它的樣式與顏色更加豐富,也就承擔了更豐富的表意功能。當然,Emoji能夠流行的根本原因還是帶寬速度以及硬體性能的提升,促使表情由字符組合轉向圖形化。
2007年,iPhone手機橫空出世,為了打開日本手機市場,蘋果公司將經典Emoji小黃臉表情加入到IOS系統的輸入法中,自此,Emoji隨著iPhone的火爆而火遍全球。2015年,《牛津詞典》將「笑哭」的Emoji表情評為年度詞彙,可見其受歡迎程度之高。
需要注意的是,無論是顏文字還是Emoji,都仍然處於「表情符號」的範疇,而且製作Emoji需要遵循複雜的格式要求,有一定技術門檻,因此大多都是由專業生產者來進行製作。
真正實現由表情符號向「表情包」的過度,還需要將時間線拉到 WEB 3.0 階段。此時,網際網路的運作邏輯開始由網站向用戶提供單向圖文信息的模式,轉變為網民之間的雙向互動模式為主,網民的自主性程度提高。同樣關鍵的是,經過長時間的陶冶,圖像製作技術門檻不斷降低,人們可以自行製作表情包。
於是,網民自製的表情包開始大量湧現,表情包也就發展到顏文字、Emoji之後的第三個階段,即不局限於靜態的抽象表情擬圖,而是採用動態的以及圖文相結合的方式來建構表意更豐富、代入感更強烈的對話場景。
在這一階段,表情包也經歷了由PGC為主向PGC、UGC並存的轉變歷程,開始時是「兔斯基」系列、「阿狸」系列這類表情包佔據主流,由平臺專業生產者提供,較為複雜且以動態為主,後來就是人人自製、以「暴走漫畫」系列為始端的UGC階段,當然PGC依舊佔據一定的比重。UCG表情包形式簡單,通常是一張圖片加簡短文字的形式,但因為數量巨大、類型多樣並且生產迅速,因此逐漸成為了主流。
圖:「兔斯基」系列表情包 來源:網絡
當表情包的生產主體逐漸走向多元,表情包被賦予了人際交流時情緒表達之外的更多功能,此時才進入到表情包的全盛階段。
仔細觀察表情包發展的歷程,其實是與硬體介質條件牢牢綁定的。由表情符號轉向表情包、形態不斷豐富的過程,恰恰是技術介質不斷發展的過程。
表情包的呈現形態始終受到硬體的限制,但每一代網際網路使用者總是能夠在硬體限制的觸頂部分,儘可能探索超越單一文字表達的交流形式,不斷豐富虛擬交往中的情緒傳達手段。在這種張力的驅動下,表情包才一步步演化成為今天的樣貌。
二
對「社交臨場感」的漫長追逐
一個關鍵問題是,表情包究竟為什麼能成為我們的虛擬交流的重要組成部分?
這要從我們的日常交流說起。
語言是思想的界限。很多時候,語言和文字並不能完整、準確表述我們心中所想。為了克服這種「交流的無奈」,在日常交流中,我們往往會輔以表情、手勢、肢體動作來做補充,表達更多信息,而交流的雙方也會藉助這些要素來理解對方話語的含義。
由這些語言之外的要素構成的「語境」,對於信息意義的詮釋起到了關鍵的限制作用。舉例來說,當一個人讚美你時,他的表情是豔羨的,動作是正面的,無疑會強化讚美的意涵;但如果他的臉上不由自主流露出不屑的神情時,你就很難相信他的讚美之詞是真誠的。
但這種交流方式之所以能夠實現,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在面對面的日常交流中,信息是與信息傳遞者綁定在一起的,我們既能夠聽到他說的話,同時也能關注他的表情、手勢和動作。換句話說,日常交流中的信息和語境是緊密結合的。
而網際網路帶來的遠程交流,儘管最大限度地克服了時間與空間的局限,但它卻將信息與語境分離開來。信息文本脫離語境,獲得了極大的獨立性,但與此同時,一種看似正常實則值得深思的情形出現了:
信息的大範圍傳遞與發送者的不在場並存。
在遠程交流中,人的身體是不在場的,參與對話的雙方無法直觀地觀察對方的表情和動作,只能通過文字進行交流。囿於文字這種媒介的語義多樣性(或者說「含混性」),並不能全方位傳達交流者的情緒,對話的一方便無法準確理解對方所要傳達的含義。
因此,儘管電子媒介帶來了極高的傳輸速度,但也因此帶來了理解的誤差。在這種情況下,傳遞的信息越多,信息熵反而是增加的。
很多時候我們傳達的信息會被扭曲,原因就在於在線交流中社交臨場感的缺失。而表情包恰恰彌補了這種缺失,重新建構了意義傳遞的情境。
通過表情包進行交流,實際上就是對現實交流的一種擬態。如果說在線交流是現實交流在虛擬空間的延伸,那麼表情包則成為現實生活中表情、手勢、動作的一種延伸,它提供了重要的信息、情感、情緒補充。相對於單一的文字信息交流,表情包所傳達的信息更加直觀、具體,也細膩,因而能夠補足文字交流時的含混性,幫助交流雙方更貼切的理解對方所要傳達的含義。
隨著語料庫和展現形式的不斷拓展,無所不包的表情包甚至能夠捕捉進而表徵更多微小、含混、不可言說的情緒,避免陷入無話可說的境地。如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彭蘭在《表情包:密碼、標籤與面具》一文中所說 ,表情包代表了一種「友好交流的姿態」,因為它自帶氣氛調節功能,能夠拉近交流雙方的距離,從而為交流創造親切、輕鬆的氛圍。
而當移動化場景成為交往的主流形態,時間短、節奏快,使用表情包往往又會有「一圖勝千言」的效果。文字回復尚且需要一系列的打字動作,而表情包只需要一次點擊就可以發送,大幅度提高回應的速度。與極快的速度形成對比的是,一個表情包所能傳遞的含義又能大大超過同等數量級的文字信息,傳播效率高,適應了人們在瞬息萬變的交流語境中快速獲取、反饋信息的需求,這或許是表情包從PC網際網路一直流行到移動網際網路時代的原因。
三
表情包還意味著更多
從表面上看,表情包是對現實人類表情的一種摹仿,但表情包發展到今天,它所具備的文化價值已經遠遠超越了這種仿效的角色。
一如《數位化生存》作者尼葛洛龐蒂所言:
「數位化生存天然具有賦權的本質,這一特質將引發積極的社會變遷。」
以行動裝置的普及應用與社交媒體的崛起為代表的技術平民化趨勢,致使傳播的權利被分播到每一個個體,人人都可以利用手中的媒介工具進行傳播,在浩瀚的網際網路中留下自己的聲響。
表情包則將這種烏託邦式的願景發展到極致。相比於Emoji這樣的初代表情符號,表情包的一個重要特質就是隨社會熱點產生,社會事件、流行議題被轉換成為表情包中的視覺符號,進而成為社會心理的一種表徵。
表情包的特殊性在於,其使用場景屬於「私域」,但其編制所需的物料卻來源於「公域」,因而無可避免地被賦予公共屬性。
當公域的議題與事件被以表情包這樣的娛樂化、戲謔性的方式來演繹時,無論是社會熱點,還是宏大的時代命題,都被以「小刀割肉」的方式一一解構了。
但解構不等同於完全消解,當公共事件被符號化包裝之後,憑藉直觀有趣的視覺形象,傳播效果得到顯著提高。而表情包生產與流通的過程亦是一種觀點表達手段,藉助於這種戲謔的、平民化的方式,普通網民獲得進一步介入公共討論的權力。可以說,表情包既是一種記錄方式,又是一種表達方式。
在這種通用性的角色之外,表情包又在區分著不同群體的身份。因為具有相同的旨趣與文化背景,不同人群有各自偏愛的表情包,譬如年輕人喜歡用諷刺、幽默、流行的元素來表達戲謔態度,而老年人選擇高飽和度、措辭友好的表情包作為日常交流用語的替代。代際、地域、職業、圈層、性別……表情包的選擇和使用在不同群體之間劃出清晰的界限,因而成為了一種區隔群體的標記。在大多數交往語境中,表情包已經是快速識別同類的信號之一。至於表情包如何建立起群體認同感,成員如何利用表情包進行身份建構,又是另一個問題了。
但行文至此,已然可以如此總結,作為一種傳播符號,表情包的使用史實際就是現代網際網路發展的歷史,它亦見證了人類與電子文本不可交流性的卓絕戰爭。
儘管在不同的理論視野中,表情包使用呈現出不同的景觀,並被賦予了深厚的含義,但這些都未能影響表情包的基本功能,更不會影響它在我們交流中日益重要的角色。
表情包就靜靜地躺在聊天欄中,等待著下次發射,完成賽博空間的又一次奇妙遨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