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中筠先生,今年已經快滿88歲了,
80歲以後,她每天堅持練琴,
還開了好幾場演奏會。
她這一生,活到老,學到老,
60多歲時,還跑去美國做訪問學者。
在當代,能被稱為「先生」的女性屈指可數,
資中筠先生算一個。
她不僅是一位學者、翻譯家,
就連彈鋼琴這樣的業餘愛好,
也能達到極高的專業程度。
2012年,以82歲高齡,
參加了第二屆「海泰杯國際非職業鋼琴比賽」,
獲得老年組第一名。
作家畢飛宇曾評價資中筠:
「先生的思想是今天的,
但她的風度和氣質屬於『那個時代』,
在今日中國幾成絕版。」
後排左起:資中筠、資民筠、資華筠
前排左起:童益君、資耀華
1930年,資中筠出生在上海,
後來隨父母生活在天津。
一家人在各自的領域都取得了突出的成就。
資中筠有兩個妹妹:
大妹資華筠是著名舞蹈家,
小妹資民筠是空間物理學家,並曾發表科幻小說。
父親資耀華是金融學家、銀行家。
母親童益君在結婚前也是職業女性,
從事蠶絲改良和女子職業教育工作。
清華音樂聯誼會
資中筠畢業於清華大學外文系,
她大學畢業論文的指導老師是錢鍾書,
後來長年在外事單位工作,
後半生自願轉入學術研究,
曾擔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所長,
翻譯過巴爾扎克的名著,
也是暢銷書《廊橋遺夢》的譯者。
1996年退休後,她繼續做學術研究、寫作,
發表了多種學術著作,
還有一系列談知識分子問題的雜文。
最近,她的一段關於愛國的演講,
也在網上廣為流傳。
她說退休後的20年,是最有成就的20年。
17歲的鋼琴演奏會
彈鋼琴是資中筠一生的愛好。
11歲開始學習彈琴,
17歲開個人演奏會,
50年代起,被迫放棄鋼琴,
直到改革開放後,漸漸恢復彈琴。
80歲以後,她加緊練習,琴技增長,
竟然又開了好幾場鋼琴演奏會。
83歲的鋼琴演奏會
她認為做學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自己80歲之後還學到了很多東西。
現在,她87歲,依舊精力充沛,
寫作、演講、開鋼琴演奏會……
鋼琴貫穿了她的一生,
她把自己與鋼琴的故事寫成了一本書
——《有琴一張》。
2018年1月,我們來到資先生在北京的家中,
聽她彈琴,回顧她的音樂生活。
自述資中筠編輯 小喬
我彈琴最多的時間段,一個是20歲以前,一個是80歲以後。我現在越來越離不開彈琴了。
我先生去世的時候,我有一首悼亡詩,裡面有一句話:「賸得琴書不自憐。」有琴有書總算還可以消磨時光的。
偶然我想起了歐陽修叫「六一居士」,它其中的六個「一」裡頭,我有三個是跟他相同的:
他有書一萬卷,我覺得我的書差不多有一萬卷;他有老翁一個,我有老太婆一個;還有有琴一張。我就借用了這個作為書名,叫《有琴一張》。
資中筠與鋼琴老師劉金定(右)
我小時候在天津,跟家人一起住在英租界,家裡來往的圈子現在可稱為「中產階級」,都很重視子女教育。當時的天津是音樂生活比較活躍的。在這個氛圍下,不少女孩子都學鋼琴。
11歲那年我初一,正式跟隨劉金定老師學琴。我從來沒覺得乏味,也從來沒有人逼過我,而且那個時候彈琴沒有那麼多功利的目的。
我母親、父親都不是很懂古典音樂,只是比較喜歡。我母親平常是在樓上聽我在樓下練琴,慢慢就聽會了一些。我記得她很喜歡莫札特的《土耳其進行曲》。
印象比較深刻的是和老師一起學琴的經歷。劉金定老師畢業於燕京大學音樂系,她有自己的一套教學法,能引起我的學習興趣,使我不覺得枯燥。
我那時候功課也沒有負擔。比如說初中的時候放學回來,回家的時候大概是四五點鐘,然後我練一個鐘頭琴,做一個鐘頭作業,晚飯以後,就是玩兒,或隨便看閒書。
我從來沒想過將來要做職業的演奏家這一類,完全是憑興趣。
17歲音樂會留影
那時候沒有考級這麼一說,激勵你好好學的就是隔一段時候,老師組織學生開一場音樂聯歡會,儘管程度參差不齊,每人必須練熟一曲,上去表演,聽眾就是同學和家長。
劉先生的學生中有三個她認為學得比較好的,在高中畢業時在她主持下舉行了個人演奏會,我是其中之一。租了一個禮堂,邀請了親朋好友約三四百人。然後以老師的名義發請帖,請帖上有節目單。設計挺漂亮的,我挑的顏色,弄得挺精緻的。
因為上臺表演這不是鬧著玩兒的,不能出一點錯的,在當時說起來還是一個比較緊張的事,那一年練得比較多。
表演的第一首是巴赫,巴赫是最難的,就很緊張。
清華校友家聚會、演奏
我第一年上的燕京大學,沒上清華大學。
燕京有自己的音樂系,我沒上音樂系,反而沒有什麼音樂生活,到了清華才參加了很多音樂活動。
清華沒有音樂系,卻有張肖虎先生在那裡組織了音樂室,還有一個管弦樂隊,都是業餘愛好者。
那時清華男生跟女生的比例是10比1,工科有的系叫和尚班,一個女生都沒有。管弦樂隊也都是男生,每周末晚上在音樂室練琴,結束時10點來鍾了,校園比較荒涼,每次都有一個男生輪流送我回宿舍。
所有的音樂活動到1949年以後就戛然而止了。開學再回到學校,整個氣氛就不一樣了。後來就抗美援朝了,全是反對帝國主義的那個氣氛,西洋古典音樂什麼的就沒有地位了。
因為那個時候有幾個人家裡會有鋼琴,那說明你是屬於比較上層的了,跟勞動人民是脫節的,你應該覺得很慚愧,所以我也覺得很慚愧。
在當時的「思想改造」教育下,我認為應該跟過去完全切割開來,劃清界限。還燒掉了當時演奏會的節目單和照片,現在看來這種做法很愚蠢。因此也失去了很多寶貴的紀念。現在僅有的幾張照片還是後來老朋友保留還給我的。
1992年在華盛頓
後來我參加工作,跟音樂就沒有任何關係。沒有鋼琴的地方,就沒辦法再練。我就幾十年沒有彈鋼琴,有的時候我也會覺得有些留戀。
大概78年、79年以後,整個鐘擺停了以後又擺起來了,生活又復甦了這種感覺。我的彈琴的欲望也復甦了,於是又設法買琴,開始恢復彈琴,但是工作也很忙,彈的時間也比較少。
我是66歲正式從單位退休的,大概在70歲以後彈鋼琴越來越多,後來加緊練習是在80歲以後。
80歲生日研討會
我80歲生日那次,原來的同事藉此由頭舉行了一次聚會,先是一個研討會,許多資深學者在上面發表講話,後來集成了一本書。作為餘興有彈琴,以我為主,還有其他朋友,一起開了一個演奏會。
從那以後,我又陸續有機會參加一些演奏會。
82歲那年忽然被朋友動員去參加一個「國際非職業鋼琴比賽,還得了老年組第一。
後來,有人告訴我,非職業的老年人中能完整地背樂譜的還真不多,我就想試試還能背下多少,當然都是年輕時彈過的。經過一段練習能背下十來首。於是趁著還彈得動,請朋友幫我錄了一個光碟,送給一些朋友做紀念。
這個《陽關三疊》是個古曲。張肖虎先生把這個曲子改成了鋼琴譜。
那個時候是1948年,他就叫我試彈,準備練熟後灌唱片。但是48年過去以後就49年了,就完全沒這事了。
後來過了幾十年以後,我的老師劉金定,從美國回來探親,我們又聚會。張先生也參加了,我又找他要了這個譜子。
我就又根據這個譜子把它給彈下來了,現在就成為我的保留節目。
我第一次彈是18歲,我從18歲彈到80幾歲,還就我一個人彈。
這個曲子有歌唱、以及許多樂器的版本,但從來沒有聽人彈過這個鋼琴曲。
我想等到我不在了,這就成絕唱了,就沒人彈了。所以幾年來努力爭取正式出版,最近,人民音樂出版社終於出版這個譜子了。
《陽關三疊》鋼琴演奏 資中筠來自一條00:0006:26
我這個人缺點挺多,但是我有個優點,我特別好學習。
我確實不好為人師,而好為人學、當學生是一個最幸福的事。
我以前在社科院的美國研究所當所長,60多歲的時候,去美國做了一年訪問學者。
我經常背個書包在圖書館查資料,去找教授就我研究的問題做訪談。
那些美國教授大概也就40多歲,都比我年紀小,他們把我當成博士生來對待,願意跟我聊。我還能找到做學生的樂趣。
2014年在天津演出
我自從恢復彈鋼琴以後,沒有找過老師。後來因為偶然的機會得到上海音樂學院有一個非常好的教授,給了我一些指點,糾正我不少習慣性的錯誤,使我覺得又開了點竅。
所以我認為80歲之後,我還繼續學到了很多東西。
到了老年以後,我覺得要是沒有鋼琴,或者我不會彈的話,要少掉很多樂趣。
2013年在中央音樂學院,與12歲的石陽合奏
2013年在中央音樂學院,與12歲的石陽合奏,我稱之為《冬天與春天的對話》。這個孩子看來是自己有興趣,那時已經拉得很不錯了。
現在的家長逼小孩學琴這個功利心太重了,首先就是加分,特長生考試。
我覺得中國有一點一窩蜂,家長特別有攀比心,你的孩子怎麼樣,你的孩子考幾級。
還有那個郎朗效應,就是看他父親這麼逼他苦學,最後成就這麼一個鋼琴演奏家。但是這絕對是特例。而且從普遍的教育修養來說,這種目標跟普及美育教育、藝術修養沒多大關係。
每個人的興趣和天賦是很不一樣的。小孩子學一點音樂或其他藝術有助於培養審美品味,但是不是非要學鋼琴,應該聽其自然,因材施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