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女群像
撰文:美帆
翻譯:武嶽 圖片提供:大崎映晉
從1955年到1960年之間拍攝的舳倉島海女
舳倉島的海女們,在50米深海與海面之間迅速往返,撥開層層的海帶採集鮑魚,遊走在死亡邊緣。攝影師大崎映晉看到的,是她們周身散發出的人性之光。在跨越半個多世紀的時間裡,大崎映晉追隨並記錄著海女的身影。94歲高齡的他是最熟悉海女文化的人,也是著名的潛水師。欣賞過世界上各式各樣數不清的海下風景,但他依然覺得,有海女的日本海最美。
「大概我闖進的地方是龍宮世界或者海裡的理想鄉」——大崎映晉
一塊兜襠布和一根救生索,海女們只在腰身上纏繞這兩樣東西,便能一口氣潛入大海深處。海女是女性潛水師的代名詞,關於她們的最古老的記錄,出現在公元3世紀的《魏志·倭人傳》中。
日本現存海女約2000人,曾經的她們就像照片中那樣赤裸著身體,光溜溜地滑入水中,盤旋、遊弋,像人魚一樣靈動。為她們美妙身姿所傾倒的攝影師大崎映晉,在跨越半個多世紀的時間裡一直追隨並記錄著海女的身影。94歲高齡的他是最熟悉海女文化的人,也是著名的潛水師,全世界的海洋除了北極和南極之外,都曾容納過他的身軀。傑克·馬猶在日本創下世界紀錄時,大崎映晉曾擔任他的護衛救生員。同時,大崎也曾在諾貝爾獎作家賽珍珠原作及編劇的電影《大海嘯》的拍攝工作中擔任水下攝影師。他還曾潛入日本皇宮的護城河以及核電站周圍海域,擔負調查沉船和海底遺蹟的重任。85歲引退之前,大崎曾欣賞過世界上各式各樣數不清的海下風景,但他依然覺得,有海女的日本海最美。
隨著泳衣的普及,裸泳的海女逐漸消失了,但更讓大崎擔憂的是,從繩文時代延續下來的採集貝類的海女文化,也會逐漸消亡。為了了解此事,我們前往拜訪大崎先生。他的爽朗和朝氣讓人很難想像這是一位94歲的老者。大崎開口第一句話就是:「毛澤東曾經都想要聘用我呢。」他一邊笑著,一邊向我們娓娓道來。
大崎:那應該是1964或1965年的事情。我在地中海做海洋調查時,毛澤東通過日本共產黨給我寫信,想建議我去中國工作。共產黨員曾來找過我,但我走了3個多月音訊全無,他們聯繫不上我。數月之後回國,因為事情的嚴重性,我被好一頓責怪。我看了信以後,發現裡面還有一張毛澤東背著水肺的照片。當時在日本很難得看到水下呼吸裝置,所以看到中國的海洋文化如此發達,讓我很是驚訝。他得知我成為了世界水上運動聯合會的日本代表,便給我來信——當時能加入那個聯盟的亞洲人只有我一個——「我們一起發展海洋文化吧,望一定來中國發展」,信上這樣寫道。這封信現在可能還在日本共產黨總部保存著。1979年左右我擔任臺北一所大學的教授,參與過臺灣省領海沉船的研究工作,還曾借用新華社日本分社社長在銀座的辦公室一角進行攝影製作。我與中國人士緣分很深,但遺憾的是我一次都沒有去過中國內地。中國文化很偉大。中國人就像我們的老師一樣,我很敬仰。請務必寫上這一句。
尋找鮑魚潛入海底。對海女來說,捕獲鮑魚的道具是像寶物一般的
《生活》:好的,非常感謝。那麼能給我們講講您與海洋的結緣嗎?您是出生在內陸的群馬縣吧,您第一次見到海是什麼時候?
大崎:我曾經住在利根川的上遊,小學時我還沒有見過海,曾經問老師:「海洋有多廣闊啊?」老師說:「廣闊到看不見對岸。」聽了之後,我就特別渴望看到海,一直憧憬著。那時我7歲,一切都從那一刻開始。第一次看到大海是在中學的修學旅行時,坐在開往關西的火車上。那年我16歲。
《生活》:之後您又跟隨國寶級潛水先驅片岡弓八先生學習潛水的技術。當時日本的潛水技術應該算是世界頂級的吧?
大崎:是的。片岡先生曾經潛到地中海開羅海域82米深處,將價值10萬英鎊的英國金幣從海底撈起。世界各地前來拜師求藝的人蜂擁而至,他都沒有收。而我卻成了他的第一任弟子。片岡先生住在吉祥寺的一棟名為「檜御殿」的漂亮宅邸裡。我去登門拜師,說,「不收我做弟子我就去死」。然後他就從了(笑)。那時我18歲。我先去神奈川縣三崎的潛水協會訓練場封閉訓練了一年,成為了職業潛水員。那時的訓練場附近就有一棟海女小屋,我與海女們的關係都很好。周末的時候,訓練場的管理員要關閉場館回東京老家,我就沒有地方住了。向海女借宿的時候,她們很爽快地答應了。因為我那時只有18歲,所以那些阿姨都對我非常好,不僅提供住宿還給我飯吃。海女村是一個男性無法插足的女性社會。男性社會是權力與力量支配的縱向社會,而海女村就是一片用柔情來管理的國度。那時的我便徹底沉浸在這個國度的魅力中了。
《生活》:您開始從事攝影是戰後的事情了吧?
大崎:是的。我又向名取洋之助拜師,從1950年起的8年間,擔任巖波寫真文庫的編輯,之後的16年一直在名取先生手下工作,但我作為攝影師的身份卻遲遲沒有被認可。我和木村伊兵衛和土門拳都是同門弟子,但我們拍的作業同時交到老師那裡一對比,我的一下就遜色很多(笑)。一看就知道,我的照片完全不行。於是我想無論如何也要交出讓老師滿意的照片,就想到要拍別人拍不了的東西。當我意識到「對了!我會潛水啊」這一點之後,就開始了水下攝影。當時在世界上從事水下攝影的人幾乎為零。相機也是我自己改良。看到我的新作品,老師也終於放心了,於是,我創立了專門進行水下攝影的公司。
從輪島來的船抵達舳倉港。與鄰居的人們坐在一個船,一家人分別坐不同的船
《生活》:之後水下攝影的工作就接踵而至了吧?
大崎:巖波書店的電影部讓我拍一部水下電影,於是我把攝影機和電池放在液化氣罐中開始水下攝製。拍好之後好萊塢、中國香港、法國、德國、義大利的電影公司紛紛發來合作邀請,連分鏡腳本也一起送來。巖波文庫接下這些訂單,交給我來製作。
《生活》:能接到那麼多合作邀請,不光因為水下攝影很稀奇,還說明影片質量很高吧?
大崎:名取先生非常嚴厲,如果拍得太隨意的話馬上就會被呵斥。剛開始拍攝海女,鏡頭不自覺地就會對準在乳房啊臀部的位置,變成有些情色的圖像。當時真的被罵慘了(笑)。後來拍攝時,總在心裡默念:「眼前遊著的是米洛的維納斯,我拍的是維納斯。」我的專業潛水技能也幫了我很多,在水裡如果動作不夠敏捷的話也抓拍不到好的照片。而且我經常和海女一起潛水,知道她們接下來要做什麼,就能提前準備好快門。我和普通潛水員的區別應該就在這兒了。另外,如果背著水肺就難以抓住轉瞬即逝的機會,所以我一般什麼都不帶,最深可以拍到水下40米左右。
《生活》:本文刊登的照片是攝於距石川縣輪島市50公裡外的舳倉島的海女們,您三十年來一直在這個島上拍攝,是在什麼機緣下開始的呢?
大崎:最初是1955年,我35歲的時候,為了拍電影去踩點。雖然我從18歲開始潛水,對潛水技巧相當熟悉,但看到舳倉島的海女們潛水的方式時還是被嚇到了。她們閉氣約一分鐘,在能捕獲到鮑魚的50米深海與海面之間迅速往返。而普通人潛水也就是10米左右的深度。她們真的像人魚一樣,讓人嘆為觀止。由於舳倉島周圍沒有會劃傷皮膚的海草,因此當時還有很多海女裸潛。舳倉的海女能夠潛到30~50米深,撥開層層的海帶採集鮑魚。當她們的呼吸耗盡時就拽一下腰裡的繩索,提示上面的人拉自己上去。船上拉繩子的家人就會迅速把她拉上來,稍遲一些都會有生命危險,因此,這種拉繩索的工作除了家人以外不會交給任何人。身體冷了的話,就在船上烤烤火,然後再一次潛下去。為了養活家人,海女們每天遊走在死亡邊緣,真的很令人敬佩,我仿佛能看到她們周身散發出的人性之光。從那以後,我從衝繩一路到北海道,訪問了200多個海女居住的村落,堅持記錄她們的生活。根據地域的不同,她們潛水時的著裝也不同。採集到的海味,雖然同樣都是鮑魚,但日本海與太平洋的種類也不同。但是無論走到哪裡,能帶回食物的海女在家庭中都擁有至高無上的發言權,男性則抬不起頭,這一點很有意思。
《生活》:那又是什麼讓您對舳倉島情有獨鍾呢?
大崎:很久以前在大陸有一個叫做渤海的國家,渤海人遠渡重洋希望能夠和日本的大和王朝交流。但在路上他們遭遇了風浪,被衝到一座島上,那便是舳倉島。他們感謝這座島嶼拯救了他們,於是將島上的石頭當作神明的化身來祭拜。現在仍有石佛留在島上,我在想是不是渤海人造的呢?傳說這裡還有龍神,因此是一座故事背景豐富的島嶼。另外,島上現在還有海女200多人,她們是從輪島過來的。那時船還沒有發動機,她們都是手槳划過來的。從輪島到這裡有53千米的距離,一路上還有遭遇風暴沉船的危險,所以一家人分別坐不同的船前往,為了保證某條船沉了還能有人存活下來。有了發動機以後,人們就開始乘坐大船,但一家人分船坐的習慣至今還保留著。
從舳倉島燈塔看到的舳倉港口。以前沒有堤防。周邊有些蔬菜旱田,但沒人幹農業
《生活》:據說您和島上的一家人至今還維持著親人一般的聯繫?
大崎:是的,拉海女腰上的繩索是人命關天的大任,一般都是親屬來承擔,但她們偶爾也會讓我幫忙。拉這根繩子就是拉起一條生命,除了我以外再沒有其他外人能擔負了。我也逐漸被其他人當作鄉親一樣對待。但是最近不再有海女潛到那麼深的地方了。
《生活》:海女的工作最有趣的地方是什麼?
大崎:女性獨當一面吧。我去舳倉島的時候,很多人兩個月能賺600萬日元(約37萬人民幣)。這些錢足夠養活5~6人的家庭一年。另外越會賺錢的女性越謙遜,越給男人留面子,因此海女村非常和平。所以我認為如果女性領導天下的話人類會更加太平(笑),也不再會有戰爭。
《生活》:您85歲之前一直都是現役潛水員,現在也想回歸海洋嗎?
大崎:是的,現在如果有機會的話我還想潛水。但周圍的人都很擔心,不讓我這樣做。在陸地上就連坐著也會用到肌肉,但是在海裡是用不到肌肉的,因此潛水其實是非常適合老人的運動。我妻子雖然不是海女,但也是海邊長大的,她也很想搬到海邊去住。年輕的時候我們經常一起潛水,我的兩個孩子以及孫子和曾孫都會潛水。我的曾孫已經15歲了。
《生活》:現在對潛水感興趣的人非常多,但從事您那樣工作的人卻並不多,您這一行有後繼者嗎?
大崎:遺憾的是現在潛水運動大多被當作消遣,我更希望潛水能向著水中考古以及潛水科學方向發展。
《生活》:除了拍攝海女以外,您也經常因為考古工作而潛水吧。
大崎:因為歐美的考古文化很興盛,經常會有大型活動,比如多佛海峽中潛藏著為數眾多的西班牙無敵艦隊殘骸以及被英國艦隊擊沉的西班牙沉船。每當發現了這樣的遺蹟時,世界水上運動聯合會的各國代表就會聚在一起共同研究,我也會參與。因此土耳其一帶的海底我也造訪過很多次。
《生活》:給您印象最深的是哪片海?
大崎:愛琴海很有魅力,因為裡面有古希臘的船隻。另外摩納哥和馬賽港之間有失落都城的許多船隻沉在海底。普羅旺斯大學一直在研究它們,我也曾參加過一段時期,觀察過那一帶海底的每一個角落。
「這樣美麗的姿態,在世上已不存在」——大崎映晉
《生活》:感覺好浪漫,像您這樣能夠用肉眼看到海底世界的人在全世界都屈指可數。
大崎:是的。那些船隻從沉沒到被我發現的這1000年裡,不曾被任何人觸碰過。瑞士的納沙泰爾湖畔曾經有古代凱爾特人的村落。在一次特大暴雨中,山體滑坡,凱爾特族的村莊全盤沉到了湖中。我們為了搜尋它們而在湖中潛水多年,發現了一些還沒吃完的帶肉的骨頭整個變成了化石。我一邊和凱爾特人開玩笑說「喂,怎麼還沒吃完呀」,一邊繼續搜索,這種過程非常有意思。我們還發現了散落在各處的生活用具,眼前仿佛出現村民們一邊尖叫著「水來了,快跑啊」,一邊四散逃跑的畫面。潛入愛琴海底時,我看到了特洛伊戰爭時期的沉船。希臘王族的姑娘被特洛伊王子俘獲,將軍為了奪回少女而進攻特洛伊。我們還潛入過那個王族居住的島嶼,在那裡發現的是3600年前的沉船,也就是荷馬時代的船隻。船上還能看到紅酒沉澱的痕跡,那是3000年前人們所飲用的紅酒。在海中,我可以用心地和當時那個世界的人對話,海底就是這樣一個時間凝滯、與世隔絕的奇妙世界。有些人窮其一生都不知道還有這樣一個世界存在,與他們相比,我真是享受到了多人一份的人生呢。
《生活》:聽您的講述感覺真的很精彩。但現在由於海洋的溫暖化,鮑魚等海洋資源都開始減少。您在潛水時感受到環境的變化了嗎?
大崎:是啊。溫暖化和海洋汙染使海藻減少,鮑魚數量也減少。特別是日本在經濟高速發展的1960年代,對海藻繁殖地的填埋和肆意採集,使得鮑魚和海膽幾乎採不到了。1970年代,全國的海女有9000人以上,現在只剩2000多人,人口減少到了四分之一以下。另外,日本全然不顧自己四周環繞的廣闊海洋,對周邊海域的沉船不聞不問,對水中考古的關注也很淡薄,令人深感痛心。既沒有關於海洋文物的國立研究所或者國立博物館,也沒有與水中考古相關的大學課程。
日本人在與大海背道而馳。在這樣的狀況下,我才更希望更多的人能夠看到在海裡自在的遊弋、與大海深情對話的海女的綽約風姿。也請將我的這份心意轉達給中國人民,告訴他們海裡還有一個異彩紛呈的世界。
千葉縣房州的海女。還年輕的海女只能潛入淺的地方,所以也叫陸海女
大崎映晉
1920年生。日本水下攝影師、考古學者,海女文化研究家。中央大學經濟學部畢業,東京藝術大學油畫專業中退。1938年,師從日本潛水第一人片岡弓八,擔任過海軍水路部勤務員,戰後在名取洋之助的門下學習攝影,參與國內外電影的水下拍攝工作。1957年,記錄伊豆海海女的紀錄短片《日本的海女》參展坎城電影節。獲1960~1961年度聖莫妮卡國際攝影大賽學院獎。1970年,傑克·馬猶在伊豆半島打破自由潛水世界紀錄時,大崎擔任護衛救生員,之後與傑克成為好友。前世界水上運動聯合會(CMAS)日本代表。著有《海底探險30年》、《潛水人,92歲》等書。本文照片出自《有海女的風景》(自由國民社)。
選自《生活》總103期(2014年06月刊)欄目「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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